惠特曼對穆旦創(chuàng)作的影響

（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基礎(chǔ)教育系 551300）

穆旦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的年代正是惠特曼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的時期，他與惠特曼的接觸最早很可能是在南開時期。后來，當他接觸到艾青時，他認為惠特曼的名字是與艾青連在一起的。1942年，他在《〈慰勞信集〉——從〈魚目集〉說起》這篇書評中談到了新的抒情的代表：詩人艾青的“吹號者”。在這首詩里我們可以感覺到情緒和意象的健美的糅合。讀著艾青的詩是有著和讀惠特曼的詩一樣的愉快。因為他的詩里充滿著遼闊的陽光、溫暖和生命的誘惑。穆旦對惠特曼是十分熟悉的。趙瑞蕻在《南岳山中，蒙自湖畔》一文中曾回憶“穆旦當時除了喜歡《見聞錄》外，還十分熱愛惠特曼。他愛《草葉集》甚至到一種發(fā)瘋的地步，時常大聲朗誦其中的詩作……一生憎恨黑暗，追求光明，反抗強暴，同情人民，為自由民主斗爭到底的美國浪漫主義大詩人，他的新內(nèi)容，新形式，新語言，對這時期的穆旦，甚至對以后的歲月中的影響是實實在在的，是深刻的”。1

一、節(jié)奏的滲透

惠特曼對穆旦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詩歌情緒的節(jié)奏方面。穆旦新的抒情的主張中有很重要的一條：“‘新的抒情’必須伴隨著那內(nèi)容所應有的情緒的節(jié)奏。他認為卞之琳的《慰勞信集》中新的抒情成分太少，太平靜了，雖然可以找出很有機智的詩行，不過這些機智僅僅停留在腦神經(jīng)的運用的范圍里是不夠的，它更應該跳出來，再指向一條感情的洪流里，激蕩起人們的血液來”2。他甚至認為，頂好的節(jié)奏可以無須機智的滲入，因為這樣就表示感情的完全的抒放。穆旦對新的抒情中情緒的思考與惠特曼的啟發(fā)不無聯(lián)系。

穆旦詩歌中的情緒往往依賴于重復、排比和列舉等詩歌技巧，這是惠特曼影響的顯著標志?；萏芈凇恫萑~集》里沒有采用傳統(tǒng)浪漫主義詩歌整齊劃一的形式，而是選擇采取長短不一、變化多端的形式。傳統(tǒng)詩歌節(jié)奏感依賴于音步的重復，惠特曼進行了新的嘗試，他在詞語上進行重復、平行和變化，使得詩歌具有緊湊的節(jié)奏感?；萏芈扇×诵惺字貜偷钠叫芯浞?，反復出現(xiàn)的重復顯然有助于加強詩歌的氣勢。比如在《我坐而眺望》這首詩中，詩人就連接地以“我”來開頭：“我坐而眺望世界的一切憂患，一切的壓迫和羞恥，／我聽到青年人因自己所做過的事悔恨不安而發(fā)出的秘密的抽搐的哽叫，／我看見處于貧賤生活中的母親為她的孩子們所折磨、絕望、消瘦、奄奄待斃，無人照管，／我看見被丈夫虐待的妻子，我看見青年婦女們所遇到的無信義的誘騙者，／我注意到企圖隱秘著的嫉妒和單戀的苦痛，我看見大地上的這一切，／我看見戰(zhàn)爭、疾病、暴政的惡果，我看見殉教者和囚徒，／我看到海上的饑饉，我看見水手們拈閹決定誰應犧牡……”3列舉法也是惠特曼詩歌節(jié)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例如穆旦特別喜愛的《草葉集》中的詩篇《我歌唱帶電的肉體》，詩歌的最后部分就接連列舉了包括指關(guān)節(jié)等人體器官在內(nèi)的部位七十余個。過分瑣碎的列舉可能給人產(chǎn)生單調(diào)冗長的感覺，但它對于沖破傳統(tǒng)詩歌格律的束縛是十分必要的，尤其是在詩人惠特曼的筆下．列舉因為內(nèi)在的節(jié)奏面而顯得頗有氣勢。

惠特曼的詩歌節(jié)奏在穆旦的詩歌中有明顯的痕跡，如看穆旦的《我看》：“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也許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潮：‖我看飛鳥平展著翅翼／靜靜吸入深遠的晴空里，／我看流云慢慢地紅暈／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畫?。疧!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永在寂靜的諧奏里勃發(fā)?！?在這首詩里，詩人運用了一系列惠特曼式的詩歌形式：句首重復“我看——我看——”；排比句“去吧，去吧，O生命的飛奔，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游，像鳥的歌唱，云的流盼，樹的搖曳”；感嘆詞“0”的運用：“O，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O!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牛命?！边@種直抒胸臆的排比把現(xiàn)代人的情感自由地表達出來。

惠特曼的影響在《贊美》這首詩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詩中寫道：“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在這首詩里，詩人的感情如滔滔洪水噴涌而出，無法抑制，因此第一人稱代詞“我”在句首不斷重復，同時他還列舉了大量的事物“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以及“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等，充沛的情緒，白由的表達，連綿的意象，把我們帶到一個悠遠廣闊的詩意空間。

當然，在穆旦的詩歌中，情緒的節(jié)奏并不完全依賴于重復、排比和列舉等詩歌技巧。在《春底降臨》這首詩中，“因為沉默和恐懼底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所有凝固的歲月已經(jīng)飄揚，／雖然這里，它留下了無邊的空殼，／無邊的天空和無盡的旋轉(zhuǎn)；／過去底回憶已是悲哀底遺忘，／而金盅里裝滿了燕子底呢喃”。6由于運用了“因為”、“雖然”，“而”等連接詞，所以句子間有著嚴密的邏輯關(guān)系，讀者只能跟隨著詩人的情緒跌宕起伏。

二、孩子意象：希望與光明

惠特曼筆下的孩子是在無盡的災難和厄運中希望的象征，通過孩子來反映出對流逝歲月的感慨。詩歌有《給一個小學生》、《從永久搖蕩著的搖籃里》、《黑暗中的海灘上》、《有個天天向前走的孩子》等。

在《黑暗中的海灘上》中，惠特曼給我們營造了一個有著沉重壓抑感的氛圍：深秋的凄清的海灘，漆黑的夜，孩子和父親孤獨地站著。東方的天空中有“寧靜而燦爛的丘比特星”和“秀麗的貝麗亞德姊妹的星群”，那是他們最大的安慰和與這厚重的凄冷與黑暗抗衡的精神支柱。然而，烏云出現(xiàn)了，那“粗暴的云，埋葬一切的云，黑壓壓地散開來了”，馬上就要吞沒天際那僅有的一絲光明，周圍的一切將重新沉入死寂的冷漠的黑暗。孩子幼小的心靈顫抖著，忍不住哭了。但是，父親用他睿智的話語在我們心頭點燃了一把希望的火炬，“等待著吧，到明天夜里，丘比特會照樣出來，貝麗亞德姊妹們也會照樣出現(xiàn)。7”父親堅定地向孩子保證著：真正的美好不會被永遠地吞噬。接著他又問道：“那么，可愛的孩子，你只是為丘比特悲傷么？／你只是懷念著那些被埋葬了的星星么”引領(lǐng)孩子的心靈走向一個更深的層面，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星星更重要更長久的東西——永恒的生命。孩子和父親是詩人筆下的兩個意象，他們實際上是整個人類的象征。因為滿懷希望，所以在無盡的災難和厄運中，人類從未低下高貴的頭顱；所以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人類從未停止過前進的腳步。因為滿懷希望，所以人的一生才能迸射出璀璨的火花，而生命才能延續(xù)著達到永恒……。

《有個天天向前走的孩子》是從一個孩子的角度記錄一部個體生命的成長史，并流露出詩人不可遏制的生命流逝感。這里的孩子既是某一個的化身，同時孩子又是無數(shù)個的代表，因為孩子具有天天向前走的特點，亦即生命必然發(fā)育成長的特點?？傆^詩題，有個天天向前走的孩子，既肯定了孩子積極向上的生命進程，同時又揭示了生命的一次性，孩子小得小向前走的無奈。個體生命的成長大體都經(jīng)歷從單純到復雜，從外在到內(nèi)心的過程。詩中的孩子首先是受有生命但無靈魂的植物、動物的影響，種種事物的表象促使孩子知覺的形成；緊接著是有靈魂、有個性特征的人，醉老漢、女教師、小姑娘黑人娃娃，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一個個進入孩子記憶的倉庫；最后是與孩子有著直接血緣關(guān)系的父母以及共同的家庭生活，這無疑對孩子的成長有著不容低估的重要作用。上述三者共同組成了孩子的表象世界。但對于已經(jīng)成熟的生命，即不再是孩子的成人來說，童年時的記憶不是斑點和閃光又能是什么呢？從詩的后半部分我們看到詩人已暗中用成人的目光代替了孩子的目光，其中深刻地反映出對流逝歲月的感慨和對世界滄桑變化所產(chǎn)生的一種幻滅感，似乎一切都是轉(zhuǎn)眼即逝的幻景。

在穆旦的詩歌中也有塑造孩子的意象，并且受惠特曼的影響，也是通過孩子意象來反映出對流逝歲月的感慨、通過孩子來思索永恒。如《搖籃歌——贈阿咪》，這首詩是穆旦在1941年10月為王佐良夫婦的第一個孩子誕生而創(chuàng)作的。全詩以“我”一一一位母親的口吻對正在襁褓中的嬰孩說話，分為六個小節(jié)，穆旦在這首《搖籃歌——贈阿咪》中，“表達了他對新生命的關(guān)切和憂慮，表現(xiàn)出較為強烈的生命意識。他既對生命的誕生感到欣喜，同時又對這個新生命的未來感到憂慮。詩中表達是一種‘生命的辯證的對立，沖突與躍動’”8。在關(guān)注生命的同時，穆旦對黑暗的現(xiàn)實社會也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不滿，“他置身現(xiàn)世，卻又看到或暗示著永恒”?！安幻撾x塵世，體驗并開掘人生的一切苦厄，但又將此推向永恒的思索?！薄笆宫F(xiàn)世的關(guān)懷和永恒的思考達于完美的結(jié)合?！?穆旦對于自我的存在以及自我在世界上如夢般的處境，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的認識和警覺?！拔覀冊谀碌┑耐纯嗯c矛盾里，找到我們今天的痛苦與矛盾的影子，那曾經(jīng)擠軋著詩人的靈魂的，也許至今同樣震撼著我們的靈魂。”10

再如《阻滯的路》這首短詩，使用的全是現(xiàn)代白話，很容易讀懂表面的意思：一個經(jīng)歷了歲月滄桑的成年人向一群孩子傾訴他的思鄉(xiāng)之情和對于孩提時代的懷念。在這首詩中，“我”與孩子都不單純是個體的存在，“我”同時是“人類”的象征，而孩子則代表人類的童年。詩人與孩子的對話既是現(xiàn)在的“我”與過去的“我”的碰撞，更是人類現(xiàn)代文明與早期記憶的對抗?！肮枢l(xiāng)”是“我”的出生之地，也是人類出發(fā)的地方?！拔摇苯?jīng)歷了“時間”，人類經(jīng)歷了“文明”，都已經(jīng)不是原初的自己。當“我”返觀自身，覺察了文明的弊病，打算回到從前，卻發(fā)現(xiàn)回去的路已經(jīng)被切斷了。詩人雖然說“我還可以”，但是他明白回去終究只是夢想，所以他給詩取名為“阻滯的路”。道路是單向的，人永無回復原初狀態(tài)的可能，本質(zhì)一旦喪失，就再也沒有辦法尋回。

“譯”與“作”的交織伴隨著穆旦的整個文學旅程，惠特曼的詩歌對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而深遠的影響，因此，上文從兩方面深入探析穆旦早期潛在翻譯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無疑是理解穆旦詩歌世界的一條捷徑，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必由之路。

注釋：

1.趙瑞蕻.《南岳山中，蒙自湖畔——記穆旦，并憶西南聯(lián)大》.《豐富和豐富的痛苦》，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79頁.

2.鄧招華.《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研究》.山東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

3.惠特曼.《暴風雨的壯麗樂曲》.李野光編：《惠特曼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頁.

4.穆旦.《我看》，李方編；《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67頁.

5.穆旦.《贊美》，《穆旦精選集》，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

6.穆旦.《春底降臨》，李方編；《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15頁。

7.惠特曼.《黑暗中的海灘上》，李野光編：《惠特曼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頁。該段落引用均來自此文獻。

8.唐湜.《穆旦論》，《中國新詩》，1948年第4期。

9.謝冕.《—顆星亮在天邊——紀念穆旦》，《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旦逝世20周年紀念文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杜1997年版，第12頁。

10.邵燕祥.《重新發(fā)現(xiàn)穆旦》，《豐富和豐富的痛苦——穆且逝世20周年紀念文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杜，1997年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