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心病佛藥醫(yī)

劉 桐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116）

《維摩詰經(jīng)》中對疾病的根源、醫(yī)治方法等有詳細論述。其中在《佛國品第一》中提到：“為大醫(yī)王，善療眾病，應病與藥，令得服行；無量功德皆成就，無量佛土皆嚴凈。其見聞者，無不蒙益。諸有所作，亦不唐捐?！运姑罘荷?，一受不退常寂然，度老病死大醫(yī)王，當禮法海德無邊?！?文中提到了佛法與疾病關(guān)系：佛陀是最好的醫(yī)生，擅長于治療世間人們的各種疾病，包括老、病、死等疾病苦痛；佛陀給眾生的最適合他們病情的藥也是妙不可言的佛法；還提到眾生如果能遵循佛法，好好服藥修行，身上的病苦是會痊愈的。

《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中也有記載，“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蝗舯娚秒x病者，則菩薩無復病。譬如長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薩如是，于諸眾生，愛之若子；眾生病則菩薩病，眾生病愈，菩薩亦愈。又言是疾，何所因起？菩薩疾者，以大悲起?！?“是有疾菩薩，以無所受而受諸受，未具佛法，亦不滅受而取證也。設身有苦，念惡趣眾生，起大悲心，我既調(diào)伏，亦當調(diào)伏一切眾生；但除其病，而不除法，為斷病本而教導之。何謂病本？謂有攀緣，從有攀緣，則為病本。何所攀緣？謂之三界。云何斷攀緣？以無所得，若無所得，則無攀緣。……文殊師利，是為有疾菩薩調(diào)伏其心，為斷老病死苦，是菩薩菩提。……如是兼除老病死者，菩薩之謂也。彼有疾菩薩，復應作是念，如我此病，非真非有，眾生病亦非真非有。作是觀時，于諸眾生若起愛見大悲，即應舍離?！?維摩詰居士提到世人患有的疾病根源在于癡、貪等執(zhí)著，菩薩是為因世人有病才患了病，世人一旦病愈了，菩薩的病也就會不藥而愈；疾病的本源是來自于人的內(nèi)心執(zhí)著于“三界”的真實存在，而不斷向外攀緣；如果想要要治療病根，就必須從“無所得”著手，知道一切存在的本質(zhì)皆為空性，不追逐攀緣，放下我執(zhí)與我愛，才是最終的治愈之道。

從佛教思想可以治療疾病的角度審視《紅樓夢》，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紅樓夢》深受佛教治愈疾病思想的影響。紅樓夢中記載的許多疾病也都是從佛教觀點來寫的，如林黛玉、薛寶釵、賈瑞三人所患的心病。三人的心病也分別代表著世間人們的三種主要欲望追求：林黛玉代表的是癡情女子，薛寶釵代表的是名利心較重的人，而賈瑞則是男女情欲的代表。

一、林黛玉的癡病

在《紅樓夢》第三回《托內(nèi)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中，作者寫到黛玉拋父進京都，來到賈府：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tài)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jīng)過多少名醫(yī)，總未見效?！?

林黛玉所患的疾病，呈現(xiàn)在她身體上為氣血的不足之癥，呈現(xiàn)在心理上則是寶玉和黛玉都有的癡病。如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中提到：“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5這種癡病，指的就是癡情之病。如第一回中作者就說明黛玉的前世為一株絳珠草，只因為尚未酬報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nèi)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6，這種纏綿不盡的癡病，便導致了黛玉生來就對情感特別敏銳，性格孤僻多疑，自戀自卑。由心理情緒影響到生理體質(zhì)，因此小小年紀，便患有了不足之癥。

黛玉的病是前世癡情之病，不是任何名醫(yī)開方配藥所能治愈的。心病還需要心藥醫(yī)，因此，第三回作者便引出了癩頭和尚來根據(jù)黛玉的病癥開出藥方：“那一年，我才三歲，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jīng)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yǎng)榮丸’。”7

《紅樓夢 俞平伯評點》中甲戌本脂批：“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shù)之人也?！?癩頭和尚認為黛玉的癡病如果要治療好，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出家，即是要遠離情愛糾纏的輪回；如果不想出家的話，退而求其次則是“不許見哭聲”，不能聽到哭聲，以防再次觸碰到自己的傷心之處，不許見“外姓親友之人”。這個外姓親友之人，在《紅樓夢人物醫(yī)事考》中據(jù)宋淇所說，指的就是賈寶玉，也就是太虛幻境的神瑛侍者。黛玉是為還淚而下世為人的，和寶玉親密之后，便有了第五回“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經(jīng)常獨自落淚，一旦眼淚越來越少，身體怯弱憂郁的病癥便越來越沉重。癩頭和尚知道其前世因緣，想要點明迷情幻海之虛妄，所以指引黛玉必須斷了前世對神瑛侍者纏綿不盡的癡情，心病才能痊愈，此生也方可平安度過。然而黛玉的家人都認為癩頭和尚瘋瘋癲癲，說的話是不經(jīng)之談，也就沒有理會他。然而，我們知道的是，黛玉從會吃飲食時便吃“人參養(yǎng)榮丸”，所以，這種外在的藥物顯然是無法治療她的心病的。

二、薛寶釵的熱毒之癥

《紅樓夢》中第二個以佛法角度描寫的心病，是寶釵的熱毒之癥。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中寫道：“寶釵聽說，笑道：‘再別提起。這個病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效驗兒。后來還虧了一個和尚，專治無名的病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要是吃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個‘海上仙方’兒，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他說犯了時，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在《紅樓夢人物醫(yī)事考》中，宋淇曾認為，寶釵的這種病其實就是哮喘，癥狀是氣喘，繼之以咳嗽。西醫(yī)稱之為“花粉熱”和“哮喘”，有時還會有打噴嚏、鼻塞、皮膚紅腫、某一種白血球過多等現(xiàn)象。10其實寶釵的病是作者杜撰出的有象征意義的心病?！皬奶ダ飵淼囊还蔁岫尽保仔绫局胺残呐紵?，是以孽火齊攻”。11《維摩詰經(jīng)》中也提到說，現(xiàn)在所有的病，都是由于過去過多的妄想所造成的。從佛教治療的角度來看，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指的是從出生即具有的對世間名利價值急切躁進的貪毒之病，這是佛教思想中所指的人與生即有的貪、瞋、疑三毒之一，必須透過修行法門加以治療。

寶釵的熱毒，緣于她從小出身顯赫，習慣于權(quán)勢名位，而寶釵也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的人生價值，從其勸寶玉通過參加考試以揚名立身，就可以看出她是處在名利權(quán)勢這樣的主流價值觀的主導之中。寶釵這樣的熱毒價值觀，在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寶玉也曾批評道：“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子，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12寶釵從出生即有的熱衷功名的價值觀，其實就是一種心病，現(xiàn)實中的名醫(yī)神藥也是無法醫(yī)治好的。

在第七回中還提到了禿頭和尚開了名為冷香丸的藥方。在《紅樓夢人物醫(yī)事考》中宋淇提到：冷香丸的成分，“四季最常見的花粉都包括在內(nèi)，和免疫學原理相符：利用引致病因的媒介以刺激身體，自行制造抗體。所以寶釵說：‘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罷了’此地意為：罷休、沒事了、好了，等于用冷香丸在身體中制造抗體以抵消花粉引起的敏感。”13其實作者在這里安排四季的花粉等主要也是在告訴讀者，心要配合著時令而行，無欲無求，要用自然時令調(diào)節(jié)功名之心，讓生命韻律與自然中四季的節(jié)奏相互應和。也是說明了寶釵的心病不是用外來藥物所能醫(yī)治好的，最終還是要自己學會放下名利權(quán)勢，調(diào)節(jié)好自己的心態(tài)，才能有望痊愈。

三、賈瑞的邪思妄動之癥

第三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賈瑞的邪思妄動之癥。在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中，作者寫了賈瑞對鳳姐的非分之想，結(jié)果被賈蓉、賈薔整得不成人樣，賈瑞雖然知道鳳姐是在玩弄他，但卻仍執(zhí)迷不悟，欲根未斷。第十二回里提到：“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未娶親，想著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頭兒告了消乏’。更兼兩回凍惱奔波?！?4 可見賈瑞的患病根源就在于淫欲熾盛，心病不斷，最后導致了他身體的極度虧損。文中還提到：“因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盒膬?nèi)發(fā)膨脹，口內(nèi)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日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癥，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頭躺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話，驚怖異常。百般請醫(y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5

在《紅樓夢人物醫(yī)事考》中陳存仁認為賈瑞的病狀是軟弱無力、眼酸、潮熱、腎虛、肺癆等癥，而其死因，則是死于單相思，到死都不曾覺悟。作者塑造的賈瑞這一人物形象其實就是代表了執(zhí)于情欲淫念的世間男子，這樣的心病不從根源處用心藥來醫(yī)治，再多珍貴藥材也終究是回天乏術(shù)。如第十二回中所寫，“那賈瑞此時要命心急，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6在第十二回中，文中提到了跛足道人所說的邪思妄動之癥，是非藥可以醫(yī)治的，只有反照風月寶鑒方可醫(yī)治。這風月寶鑒作為佛教的治療方法，就是治療世間人們的貪欲之病，淫欲旺盛的人一再的迷于情色欲海中，終究會化為骷髏，一命嗚呼，而賈瑞是不會知道跛足道人的用心的，所以淪落到如此下場。

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描寫人物所患的心病所呈現(xiàn)出的癥狀，用名醫(yī)的配方藥來治療是沒有效果的，反而還可能會使得病情愈來愈重，黛玉和賈瑞的結(jié)局就可以證明這一點。治病要對癥，名醫(yī)不一定是好的，從寶釵的熱毒之癥來看，只有自己正視自己，對自己有一個正確的價值觀、人生觀，方得到一劑良藥。不僅僅是薛寶釵，黛玉、賈瑞亦是如此。當然，心病都離不開一僧一道的指點化解，一僧一道開的秘方才是患癥之人真正的救命良藥。如甲戌本脂批所謂的：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shù)之人也。17

注釋：

1.月霞法師.《維摩詰經(jīng)講義錄》，臺中：李炳南居士紀念文教基金會，1988年版，第26頁.

2.月霞法師.《維摩詰經(jīng)講義錄》，臺中：李炳南居士紀念文教基金會，1988年版，第171頁.

3.月霞法師.《維摩詰經(jīng)講義錄》，臺中：李炳南居士紀念文教基金會，1988年版，第186頁.

4.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頁.

5.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33頁.

6.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

7.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8頁.

8.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 俞平伯評點》，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

9.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頁.

10.陳存仁、宋淇.《紅樓夢人物醫(yī)事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頁.

11.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 俞平伯評點》，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頁.

12.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頁.

13.陳存仁、宋淇.《紅樓夢人物醫(yī)事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頁.

14.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頁.

15.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頁.

16.曹雪芹.《紅樓夢》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頁.

17.曹雪芹著.脂硯齋評：《紅樓夢 俞平伯評點》，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