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地

蒼耳

村頭是成片的高粱地，高粱長起來的時候，挺拔如竹，柔韌如葦，隨風(fēng)涌蕩就如綠色的海洋。

一條彎彎的小道蛇一樣游走出來，把村子和高粱地連接起來。

最熱的天，就是日頭把高粱曬得葉子打了卷，也有縷縷寒氣從小路拐彎處的草叢里冒出來。這里密密的幽草里埋著一口深井。

據(jù)說這是一口甜水井，但問起來村里的人又誰也沒有嘗過，就連老得已經(jīng)走不動了的老人們也搖頭說不知道。

這口井里埋著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村里人的一個心結(jié)。

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里的一個伏天，高粱穗子正沉甸甸地脹紅著臉，高粱地迎來了一個外村人。這一帶有七月十五走親戚的風(fēng)俗，這個人也不知道是去看閨女還是去看老舅，喝了不少，踉踉蹌蹌地在高粱夾岸的小道上走著，真是路多寬人多寬。也許是喝得多了，也許是吃得太多，他突然覺得內(nèi)急，捂著肚子就鉆進(jìn)了高粱地。稠密的高粱遮擋得連風(fēng)也不透，莊稼地里一個人也沒有，其實他那還顧得有人沒人，一下子就蹲了下去?？墒牵?dāng)他完事要站起來的時候，一個人卻從天而降似地立在了他的面前。這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黑紅臉膛，袒胸露乳，怒目圓睜，一臉殺氣。外村人頓時覺得吃了一驚，也很不好意思，訕訕地笑笑，想快站起來。但壯漢抬手制止了他。他覺得窘且納悶，最終他還是連屁股也沒有擦就站起來系上了腰。他脹紅了臉想走，壯漢還是抬手制止了他，又指了指他剛剛拉下的屎。外村人不解地看著他，臉越發(fā)地紅了。壯漢終于開口了，“看見了嗎？這是我的地，你弄臟了我的地！”外村人臉更紅了，口角蠕動著，訥訥無言，只好無奈地翻著自己渾身上下的口袋，搜出了幾角已經(jīng)發(fā)了皺的紙幣，乞求地捧給壯漢。壯漢瞥了瞥，也不說多少，只是不依不饒地直嚷嚷。外村人只好把自己所有的口袋都從里朝外地翻了過來，他確實一分多余的錢也沒有了?！拔也皇窍『蹦愕腻X，你就是把我的地弄臟了，你看著辦吧！”壯漢抱著膀睥睨地看著他。外村人的臉紅得像塊大紅布，真是恨不得趕快在地上一頭撞個縫鉆進(jìn)去。他哆嗦著說：“那咋辦？那咋辦？要不我給你用土蓋??！”“哼哼，用土蓋住也臭，不行！”“臭才能壯莊稼，你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外村人實在憋不下去了，頭頂一懵冒出了一句壯話?！昂吆撸闳氯率裁?！是不是欠揍？”壯漢揮著拳直著喉嚨不耐煩地叫著。外村人臉紅脖子粗地搓著手在高粱棵子間打轉(zhuǎn)轉(zhuǎn)。他沒有想到自己快五十的人了還會受到這樣的屈辱，也想不到世界上怎么竟然還會有這樣無理的人！“你到底想讓俺干啥？都是莊里莊鄉(xiāng)的，不看僧面還要看佛面吧？”外村人的口氣里明顯有了哀求的成分?！安恍?！誰和你莊里莊鄉(xiāng)的，我只知道你把俺的莊稼弄臟了，你麻利地把你拉的屎弄走！不然，你今天別想走出高粱地半步！”“好好好，算俺今們倒楣，俺認(rèn)了，俺去找張鐵锨把我這狗私孩子拉的臭狗屎給他媽的鏟走！”“不行！”“不行？你還想咋的！”“怎么拉下的你怎么弄走，你用手把這臭狗屎弄走！嘻嘻，這可是你這么說的啊?！薄笆裁?？讓我用手捧！好好好，我他媽的用手捧……”外村人一狠心，咬咬呀，果真蹲下來，雙眼一閉，把屎捧走了?！肮?，記住別在人家地里拉屎，誰的莊稼不怕臟??？”外村人怎么走出的高粱地，又是怎么走回的家他自己似乎都不記得了。多少年以后他只記得他走出高粱地的那一剎那，胸腔里一股又酸又澀的液體一下子沖騰上來模糊了一雙老眼。

外村人回到家一頭栽在炕上病了一樣，從此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有時沉默寡言，有時又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誰也不知道他說什么、和誰說。

就這樣過去了好幾年吧。但事情都是在一個巧字，而且巧就巧在凡事都像有一個循環(huán)報應(yīng)，那個壯漢竟然犯在了這個外村人的手上。同樣也是一個高粱曬紅了臉的季節(jié)，情節(jié)幾乎也完全的一樣。壯漢去異鄉(xiāng)走完親戚往回返，也喝了不少，走路踉踉蹌蹌的，也到了路多寬人多寬的地步了。走著走著他覺得內(nèi)急，顧不上許多他就一頭扎進(jìn)了高粱地里。可是當(dāng)他剛要提上褲子走人的時候，一個人竟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像沒事人一樣就要走，可是那個人的樣子又使他吃了一驚，他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但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搖搖晃晃想走。那個人發(fā)話了：“想走！哼哼，你知道你把臭狗屎拉在哪里了嗎？這是我的地，你把我的地弄臟了，知道嗎！”壯漢聞之如雷擊頂，如夢方醒，他真是欲哭無淚：“呃——呃——呃……”壯漢什么話也說不成堆了，他也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人要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但地上畢竟沒有什么縫。他只好硬著頭皮紅著臉訕笑著從口袋里往外翻錢?！罢l要你的錢？臟了我的手！快把我的地給我治干凈！”外村人根本不想他的錢，他尷尬地笑笑手足無措地搓著手，說：“可是，你有鐵锨嗎？”外村人瞪圓了眼，干笑幾聲，說：“你是人，你干凈，可是俺的地也不能臟了。你不是怕臟嗎？我不怕臟，我的手也早就臟了，我他媽的不是人，我給你用手捧了，也省得把你這干凈人的手弄臟了！”還沒等壯漢回過神來，外村人竟然真的蹲下來把他拉的東西捧走了……

第二天，來了好多人沿著高粱地里來回找人，那是壯漢的家人。最后，他們從路邊的井里找到了他，他早已死了。家人不干，上告。上邊來人檢驗，結(jié)論是投井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