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接一個人。
我把車停在機場出站口,仰靠著座位,一手搭在方向盤上,輕輕擊著節(jié)拍,安靜地等一個人。也許是一群人,比如我的家人。老人、孩子、妻子,提著大包小裹從出站口擁出來,我下車打開后備廂,把行李一一放進去,擺好,砰一聲扣上。然后打開車門,讓他們上車。為不影響后面的車,我要盡量干凈利索、穩(wěn)準狠、不拖泥帶水。就算這樣,后面的車還是忍不住鳴笛催促。我上車,打開空調,隔開外面的濕熱,涼爽之氣撲面而來,全身的汗毛孔一起張開歌唱。車載音樂響起,親人們一路的焦躁逐漸平緩下來。
一段時間內,我腦子經常蹦出這個畫面來。那時我剛到深圳。我要讓生活發(fā)生變化。在東北生活了十八年,今天復制昨天,明天復制今天,一張張復印下去,簡直可以看到自己六十歲后的樣子。那個蒼老的樣子讓我害怕,甚至恐懼。我要逃離。逃離了東北就逃離了時光。
誰不會老呢?“老”有什么不好,我不是經常盼著快點兒老嗎?
我不過是要逃離。怕老只是個借口。
總覺那些在異鄉(xiāng)極力贊美“家鄉(xiāng)”的人可笑,他們的“家鄉(xiāng)”人好物好風景好,可以盛放心靈,可以安放身體。這么好你為何還離開它?你投奔的那個地方在你的判斷中肯定比“家鄉(xiāng)”要好一點點嘛,你愛它要比“家鄉(xiāng)”多一點點。你已經用腳投了票。
何況東北還算不上我的“家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是河北阜城縣。我從出生地出發(fā),一個一個地走,一個一個地愛,直到最后一個,我都不清楚算不算是最愛?;蛟S我只是走累了。
逃到了深圳,我渴望的變化終于冒出小芽。
離開長春時,一個老哥對我說,你到深圳后一定再買一個房子,長春的房子也留著不賣,這說明你在外面混好了,讓那些不挽留你的人后悔去吧。我忽然笑起來:我要離開,是自己要離開,不是跟誰較勁。地球少了誰不轉啊。來地球一趟,就是打一次醬油而已。
不過,我要是開上了車,還是會有一點兒震撼效應。十多年前,管理還比較粗放,駕照很容易到手。一個同事說,明天去考個駕照,交了錢,馬上拿本。即便這樣,我也沒有去拿。我一輩子都不會開車的,一是窮,二是機械盲,要駕照干什么。關鍵是,我的朋友們也都這樣認為。我不適合開車,恰似母豬不會上樹。天然的。
既然要變,就從開車著手。
其實那個機場接人的畫面根本出現(xiàn)不了。私家車不讓停在機場出站口。
但我還是愿意這樣想象。以前設想的很多場景都應驗了。
有幾年,我為了鍛煉身體,經常在冰天雪地里步行上班,一身大汗地踏進單位大門,總會遇到那個長著刀疤臉的保安。保安自稱有編制,偶爾攔住人問東問西。有時候,一天攔住同一個人問好幾遍,哪怕你天天進進出出,他明明已經很熟悉了,還是攔住你。沒人相信他是對工作負責。衣冠楚楚的人他一個都不敢問?;蚴菫樽C明自己的權威性,或是閑得,調戲一下別人。總之大樓里好多沒有編制的年輕員工都想揍他。我常想,將來我去了深圳,再回來的時候,他還在嗎?如果他刁難我,我是直接懟他,還是視而不見,大步流星走進去?
你看,我還真就到深圳來了。
一件事,時不時假設一下,這件事就成了。生活便由這一個個想象搭建而成。
周星馳說過,人沒有了夢想,跟咸魚差不多。
夢想太大了,一般人扛不住?!跋胂蟆眱蓚€字也可以湊合一下。
后來我在微信上曬開車的照片,很多人表示吃驚。直覺告訴我,他們的吃驚是真的。遇到意外的事,我常說“習慣就好了”。當初我把寫詩的筆名改為“王大塊”,文友們說氣質嚴重不合。用了幾次后,不也挺好嗎?
王國華開車,意外不?意外。習慣了就好了。當初我一個純潔美好的人,本來應該是個老司機,你們逐漸習慣了我不能開車?,F(xiàn)在到打破舊習慣、適應新習慣的時刻了。就像我在東北十八年,飲食偏好、處事方式簡直已是天然的東北人。我一個河北人,實實在在成了東北人,你們習慣了,我自己也習慣了。而現(xiàn)在,又都習慣了我是深圳人。
我不但是深圳人,還要去機場接一個人,接一個又一個的人。在這個人流如潮的地方,眼看著一個個異鄉(xiāng)人變成本地人,下一代變成“深二代”。我和他們一起,成為這個城市運行的細胞,讓它成為可愛的城市。
晚飯后,我和妻子在寶安公園一帶散步,走到上合新村公交站點附近,可以看到一排店鋪,我指著其中一個叫作“吉順達駕校”的門面說,哦,這是我的母校。
倆人都笑了。
這個駕校原來在我們單位門口,后來租金增加,店主賭氣搬到了這里。很多同事都是在吉順達報名考過的。我也報了名,還特意報了個VIP,交了最高的費用。店主說是半年內保過。信誓旦旦的樣子讓人簡直必須相信。后來上車學習才發(fā)現(xiàn),所謂VIP,待遇跟普通收費的沒什么區(qū)別,教練是同一個教練,學習時間也是同一個時間。練習的那些技巧,其實幾次就會了,問題是等候時間過長。排隊一兩個小時,練習二三十分鐘。剛練到手熟,又擱置起來了,下一周從頭再來。再加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駕校仿佛不記得半年保過這回事。
我的“師弟師妹”們陸續(xù)拿到駕照,我成了留級生,連考試還沒有參加。一年半之后,終于踏入考場,一進去就蒙了。十六條碩大的車道,橫七豎八像巨大的蟒蛇纏在我的身上,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光找自己的車道就累出一身汗。心情緊張,自然沒過。
下個月又考一回。出發(fā)前實操了幾次,簡直可以閉眼開。教練說,只要不出意外,肯定過。結果不知為什么,還是出了意外,幾乎是一上車就下來了。
人說事不過三,我說事不過二。碰壁的事,兩次足夠了。要換思路。
走個捷徑吧,回長春去考。當然,也是嚴格按程序考試的,但那個駕校是個社會考場,平時可以在考場上練習,熟悉周圍環(huán)境。畢竟有以前的底子,一次就通過了。
二○一四年的最后一天,一個零下二十多度的冬日。天已黑透?;璋档臒艄庀?,走在路上的人都縮著脖子,揣著雙手或插進兜里,踩得積雪咯吱咯吱響,仿佛幾十年前俄羅斯電影里的畫面。仿佛把我十八年的生活都在這一夜重溫了一遍。
我得到了這個城市該年度最后一張駕駛證。我把駕照小心翼翼放進兜里,脫下腳上的薄棉鞋,用力一甩,丟進垃圾箱。那雙鞋從長春跟著我到深圳,基本沒穿幾次,我以為南方冬天會冷,其實一點兒都不冷,鞋子生生放壞了,裂開一個大口子。考試時為了輕便,我才穿上它。它不能為我保暖的?,F(xiàn)在扔掉它,就徹底扔掉了我和這個城市的關系。
此時的深圳應該是微風習習,紫荊花樹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熙熙攘攘的街頭LED屏次第亮起,店鋪門口的鮮花輕輕搖曳,擦著路人的衣角。
科目一和科目四我考了滿分。考生們閑聊時似乎都很討厭理論內容。認為就是走過場,我也這樣認為。不過我還是跟著大家下載了一個題庫,每天晚上都做幾遍。
盯住墻上的一個釘子,仔細看,看兩個小時,腦子里會漸漸生發(fā)一些想法。一件很無聊的事,你投入地去做,就會在無聊里找到哲學,甚至慢慢地喜歡上它、認可它,使它成為你的價值觀。
做那些無聊的練習題也是這樣。
而有些題目還是有用的。有這樣一道題: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遇到緊急情況,眼看就要撞到前面的車了,怎么辦?兩個選項:一個是猛踩剎車的同時撞上去;一個是向旁邊猛打方向盤。我自然是選了第二個,躲開嘛。正確答案其實是第一個。做了幾遍,這道題都做錯,但也因此記住了正確答案。后來自己駕車上路才發(fā)現(xiàn),高速公路上確實不能輕易打方向盤啊,二次事故比直接撞上去的損失還大,還不可估量。
上路后的心路歷程,跟很多司機一樣,沒什么特別。我曾在微信上簡單總結過:
“初行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亦步亦趨,堵街路,被后車鳴笛催促,心跳如鼓,上路有怯意;稍熟,駕車生猛,見插隊者必踩油門,絕不讓,如是者三,常剮蹭。有不忿氣;再一年,心稍定,電單車迎面逆行而來,急剎。低語,以為天下都是你的,井底蛙爾,難怪一輩子受窮。面帶不滿,心懷不屑意;又,游刃有余,見快車、電單車、三輪車、橫穿馬路者,必讓。心說,誰跟屌絲一般見識。略有驕矜氣。后,開車若走路,見其人猶如不見,不見亦如見。你走你路,我走我路。天下大美?!?/p>
以后,開車跟用手機一樣,都是基本的技能,很難再談出意義。有人給你講使用手機的感受,是不是會覺得特無語?
有了車,就可以接送女兒了。
女兒剛考上初中的時候,我和妻子要去送她,她說什么都不同意,非要自己乘公交車。我們再堅持,她就生氣了。也許是叛逆心理吧,無來由地要抵觸什么。
此后基本都是孩子一個人每天乘坐公交車上學放學。初二時,家里有了車,提出接送她,女兒欣然接受了。
就像我見過的那些場景:女兒懶洋洋地靠在后座上,刷著手機聽歌,跟著唱,很享受的樣子。有時趕作業(yè),就拿出本子來奮筆疾書。車廂里就是她的私人空間。我盡量把車開得平穩(wěn),讓這庸常的生活更平穩(wěn)些。
少年時在農村上學,進一趟五線小城衡水市,看到兩個年輕人坐在商場旁邊的花壇上,卿卿我我談戀愛,都心悸得不得了。他們的平常生活是我的奮斗目標啊。我所有的努力,不過為了趕上平均數(shù),像其他人一樣庸常。
從女兒第一次上車,坐在后排,我就要求她系上安全帶。那時深圳的交通管理還不是特別嚴,沒要求后排乘客一定系安全帶。但我要求。出遠門乘坐大巴也是這樣,上車第一件事是系安全帶。公交車上是沒配安全帶,否則,我也會要求女兒系上。有一天,她下車時忽然說,哈哈,我今天沒系安全帶。說完開心地跑進校門。晚上回到家,我嚴厲地批評了她。這是規(guī)則,基本常識,開不得玩笑的。
我對她的另一個要求是,飯后要漱口,保護好自己的牙齒。
我覺得吧,做父母的,不用給孩子講什么大道理。把一些常識能正確地、及時地展示給他們就足夠了。
在街上看到一個老太太牽著小男孩慌慌張張闖紅燈。滾滾車流中,小男孩東張西望手足無措的樣子讓人心疼。他在幼兒園和學校里學的那些基本知識,都被老太太像抹布一樣抹掉了。
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這樣。
孩子終究會長大,離我們而去。那時我就可以和妻子開著車自駕游。四處游蕩。一扇門關上,一扇門開啟,我們在一扇扇門中間穿梭。
機場接人的那個場景,多年之后消失了。它已點點滴滴滲透在我的生活里,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我對以后的生活,基本沒有什么想象了。有人喊了一輩子口號:我要停下來,停下來。但一直在“努力”中,停不下來。而我現(xiàn)在就想停下來,我不追求更好,只想這庸常伴我終生。某年的四月份,我還寫下這樣一首詩。
《四月》:“四月不聲不響地過去了/一年的三分之一丟失了/以前過去的每個月/也都變得不聲不響//想跟它談些什么/張張嘴又覺多余//霧氣蒙蒙的白天/會友,寫詩,上班,吵架/按部就班地走路//三月的木棉已凋落/五月的鳳凰花未開/四月的花我叫不出名字//這個月還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多么好啊/年齡增長經不住風波的我/很想對誰說一聲/謝謝?!?/p>
等我老的那一天,步履蹣跚的我,若還能開得動車,我會想象去接人嗎?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需要我去接。
只是現(xiàn)在,我想躺著靠椅上停一會兒,睡一個長覺。
王國華:筆名易水寒,七0后,河北阜城人?,F(xiàn)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讀者》雜志簽約作家。深圳市雜文學會副會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