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腰

田紫嫣

清晨的天空蒙著一層輕紗似的薄霧，嘴里叼著半焦面包片權當早餐的我鞋帶都來不及系就急急忙忙沖出了家門。

按下電梯的按鈕，看到數(shù)字開始穩(wěn)定地變動時我才松了一口氣。我一邊等電梯，一邊大口大口地咬起面包片?！澳愕男瑤]系好！”身后傳來媽媽的聲音。我不以為意地回道：“不礙事，到學校了再系。”媽媽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走過來彎下腰，給我系起鞋帶。我先是有些不自在地移了移腳，想要自己系。奈何手里拿著面包片，只好別扭地任著她系。垂下眼看著媽媽微微彎曲的背，我的思緒忽然變得漫無邊際。我一貫認為彎腰是一個謙卑的姿勢，還使自己很疲累。何況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大概總有一種莫名的驕傲，又怎會輕易地向誰彎腰低頭？我會向誰彎腰？我搖了搖頭，想不出來。

媽媽粗糙而生著薄繭的手指靈巧地在鞋帶間穿梭，熟練地將它們系成線條優(yōu)美的蝴蝶結。晨曦從樓梯道的窗間透進來，朦朧天光下，媽媽的側臉顯得格外柔和。蝴蝶結打好，她用力扯了扯，確定不會輕易散開才輕輕說了一句：“好了！”

在那一瞬間，媽媽彎著的腰還沒直起來，長發(fā)垂落到臉頰兩側，摻雜的絲絲白發(fā)很是扎眼。媽媽并不好面子，然而對于有白發(fā)這件事卻非常介意。頭發(fā)染了又染，卻仍是染了黑發(fā)又生白發(fā)。我無意識地輕輕觸摸著那幾縷柔軟的發(fā)絲，莫名地覺得她彎腰的姿勢很是熟悉。

像是一瞬間時光長河逆流，時間的齒輪吱呀吱呀轉(zhuǎn)動，日歷飛快翻到微微泛黃的那一頁……

幼年的我總是跟著其他孩子在院里瘋跑玩耍，又偏愛穿系帶的鞋，因此鞋帶總是系了又散。每每散了，我又不高興動手重系，便總是跑到眼神柔和地看著我們玩耍的媽媽面前，理直氣壯地伸出一只腳。媽媽總是無奈地笑著，彎下腰來在我的鞋子上系出一個線條優(yōu)美的蝴蝶結。小小的我不懂那彎腰到底代表著什么含義，只是每次媽媽彎腰給我系鞋帶時，凝目著她臉側垂落的柔軟黑發(fā)，好動的我總是格外安靜。以至于多年后仍能回想起來的畫面，往往是夕陽西沉，橙紅天光下，媽媽纖白柔軟的手指在鞋帶間穿梭，那觸感像一只蝴蝶輕輕地溫柔地棲息在我的鞋上。于是，讓媽媽系鞋帶成了幼年的我的一個習慣，媽媽那靈巧的雙手不知給我系過多少次鞋帶。

但是，為什么幼年的我那么篤定地認定媽媽一定會幫我系鞋帶呢？為什么我那么理直氣壯，那么理所當然呢？是出于孩童天然的敏感洞察力，看出那無奈笑意下的幾分寵溺，還是吃準了那溫柔眼神里暗含的包容？

過去的我不明白，現(xiàn)在的我仍然懵懂嗎？

這樣想著的我忽然說不出話來，想起這些記憶只需要一瞬。媽媽彎腰的姿勢、我伸著腳的姿勢，剎那間跨越時空重合了。眼前頭上生了白發(fā)的媽媽和有些尷尬別扭的我，那時還黑發(fā)如瀑的媽媽和任性伸出腳的我，那手指雖然靈巧卻已粗糙，那側臉仍然柔和，眼角卻蔓上淺淺的魚尾紋。她不再是當年那年輕美麗的女子，手指也不再是那樣纖白柔軟。

可是，媽媽的笑意還是這樣柔和，她的眼神還是如此寵溺，她的行為還是如此包容，包容著這個有無數(shù)小小缺點的我。

彎腰，竟是這樣一個包容、美麗的姿勢。

明媚的天光正一點一點地傾灑下來，晨曦是那樣瑰麗。風輕輕地拂過我的耳畔，像是呢喃，像是輕吟。奔跑在向?qū)W校路途中的我心溫軟至極，只覺得鞋上系好的蝴蝶結像是真正的蝴蝶一樣，正在風中翩翩地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