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海老克勒

蔣偉

20世紀90年代初的某天下午，在五角場地段的一個小區(qū)門前，走來了一名中年男子。他的神情十分沮喪，恍惚間，差點撞上了一個騎車的小青年。

“儂眼烏子戳瞎啦！”那個小青年大聲罵道。

若換作平時，中年男子一定不會示弱，要與對方爭論一番，但今天，他卻沒有這樣的心情，只是沖著對方白了一眼，便徑直往小區(qū)里走去。

這個中年男子名叫邵增德，在一家國營廠里上班。最近，由于單位效益滑坡，領導決定，讓一批員工下崗。當時，正值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轉(zhuǎn)軌的階段，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許多企業(yè)為了降低運營成本，控制冗員，制定了職工下崗計劃，邵增德所在的單位也不例外。此前，由于邵增德與車間主任有些過節(jié)，這次也被“優(yōu)先”列入下崗人員的名單中了。

這簡直是晴空霹靂?。∩墼龅碌膬鹤玉R上要考大學了，妻子的單位也是效益欠佳，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都是靠他的那份工資收入，而今，“飯碗”要丟了，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回家后，當他將“下崗”的事一說，妻子孔月英也方寸大亂。兩人在沙發(fā)上坐了半個小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孔月英像是發(fā)現(xiàn)了救命稻草似的，說道：“實在不行，找我弟幫忙吧！”

邵增德一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說：“儂胃口真好，哪能想到伊了?！?/p>

孔月英的弟弟叫孔慶隆，是個滑頭精。職校畢業(yè)后，去飯店端了一陣盤子，后來覺得無趣，便離開單位去社會上混了。先是“投機倒把”做了幾樁小生意，后來又與人合伙開店，最近，好像開始搗鼓股票了。就在上月，他還向邵增德夫婦借了些錢，準備投資到股市。邵增德是忍著痛，硬擠出幾千塊給他，心里暗暗安慰自己：錢乃身外之物，就當做善事吧！在他看來，借錢給這個小舅子，就是“買了鞭炮讓別人來放”，你就聽個響聲吧。

當晚，孔月英不顧邵增德的阻攔，還是同弟弟通了電話。

孔慶隆得知原委后，顯得滿不在乎：“早就勸姐夫別干了，跟我一起去炒股，現(xiàn)在的小日子不要太好過啊。姐，你別說了，明天我過來，幫姐夫上上課?！?/p>

第二天晚上，孔慶隆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上門了。邵增德見他行頭筆挺，心里酸兮兮的：“喲，儂混得不錯嘛！”

孔慶隆假意客套了兩句，便大剌剌的坐到沙發(fā)上。他從包里掏出了一個信封，往茶幾上一摜，說道：“姐夫，前幾天借你們的錢已經(jīng)有收益了，今天，我連本帶利還給你們?！?/p>

真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了，滑頭精居然來還錢了，邵增德頗感意外。更讓他吃驚的事還在后面呢，他清點了一下數(shù)目，這筆錢居然比借出時，多出了五成！

“姐夫啊，最近行情好，要不是你們手頭緊，我還想晚些拋呢?，F(xiàn)在看來，至少損失幾千元?！?/p>

邵增德一聽，眼睛都直了。他在工廠干了二十多年，對于股票這個新玩意一直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沒想到孔慶隆在短短一月間就掙了這么多，看來，這小子有點苗頭啊。

孔月英見此情景，忙在一旁煽風點火：“儂看看，還是阿拉阿弟有花頭，輕輕松松賺了一筆。老邵，儂的思路要轉(zhuǎn)變一下了。”

此時，孔慶隆志得意滿，煞有介事地講述起自己的投資經(jīng)來。他告訴邵增德，自從1990年12月19日，上海證券交易所成立以來，股票市場就異?；鸨?，最早入市的一批股民，現(xiàn)在都已成了“張百萬”“王百萬”了。邵增德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心思也活絡起來了，他的眼睛中竟閃現(xiàn)出異樣的神采，對于孔慶隆唾沫橫飛的樣子，他非但沒有厭惡之情，反而覺得格外高大。

兩個小時過后，邵增德終于下了決心：“慶隆，我跟著你干了！”

幾天后，邵增德帶好證件，在證券公司的門口等候孔慶隆。

“姐夫，儂也太輕松了，兩手空空就來了！”孔慶隆遠遠地和他打招呼。邵增德朝他一看，差點笑出聲來。只見他胸掛望遠鏡，腰挎收音機，手里還拿著計價本，緩步走了上來。

來至近前，他指了指身上的“三件套”說道：“這是股民必備的投資工具：望遠鏡可以看屏幕上的股價走勢，收音機是用來收聽電臺的股票分析節(jié)目，計價本是記賬的?！闭f著話，他把身上的三件物品取下來，送給了邵增德，隨后，自己又從包中取出了一份“三件套”，迅速裝備起來。

果然如他所言，一到開市時間，證券公司就被人海淹沒了，呼喊聲、嬉笑聲、埋怨聲此起彼伏，讓人心煩意亂。這時候，邵增德才體會到“三件套”的作用。

接連幾天，邵增德都“泡”在證券公司中，在孔慶隆的輔導下，他也漸漸上手了，看到自己買入的股票漲勢喜人，他也十分欣慰。

當然，光做這些是遠遠不夠的，孔慶隆還為邵增德安排了“興趣課”。隔三岔五的，他就拉著姐夫去廣東路的“馬路股市沙龍”長見識。那里真是一個神奇的場所，各地的股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自發(fā)地集結(jié)于此，相互交換情報，各抒己見。有幾位資深的股民，成了大家追捧的對象，每次他們一開講，都會引來許多聽眾，仿佛在仰望大師似的。邵增德這才明白，孔慶隆的口才為什么會這么好，原來，都是從這些“大師”那里批發(fā)來的。

得到了“大師”指點，邵增德更是如魚得水。兩月后，邵增德向妻子匯報了一番“戰(zhàn)果”，孔月英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邵，儂路道粗啊，這兩月在股票上掙的錢，抵得上你大半年的工資了。”

“是啊，看來壞事變好事了，現(xiàn)在叫我回去上班，我還真要考慮考慮呢！”

這時，兒子邵楨容來問他填報大學志愿的事。邵增德腦袋一拍，說道：“這還有啥好想的，不管選哪所大學，都報金融專業(yè)，將來準有出路！”

“可是，這個專業(yè)很新，我怕……”

邵楨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90年代初，股票還是個新生事物，一些大學雖然開設了相關專業(yè)，但是由于師資力量匱乏，報考的學生并不多。

“怕啥，爸爸還會讓儂走彎路啊，聽我的沒錯！”

在邵增德強烈建議下，邵楨容填報了一所知名大學的金融專業(yè)，并順利地被錄取了。

轉(zhuǎn)眼入冬了。對于邵增德而言，今年是不平常的一年，也是豐收的一年。為了好好地犒勞一下自己，他下狠心購置了一輛鈴木摩托車。次日，他換了一身皮夾克，架上麥克墨鏡（蛤蟆鏡），脖子上再套上一串金項鏈，神氣十足地將車騎進了自己的單位。

同事們看見他，幾乎都認不出來了。

“哎呦，是老邵啊，蠻有腔調(diào)嘛，我還以為哪里來的老克勒呢?！避囬g主任戲謔地說道。

邵增德心想：就是你這家伙算計我，害得我下崗，現(xiàn)在還來假客氣，今朝要好好出口惡氣！他瀟灑地擺了擺手，說道：“隨便混混?！?/p>

有人起哄道：“儂不要謙虛啊，隨便混混不可能是這副腔調(diào)的，一定是尋到發(fā)財?shù)拈T路。來來，透露一點?！?/p>

此時，同事們都圍攏過來，邵增德真有一種“榮歸故里”的錯覺，他摘下墨鏡擦了擦，然后撒了一圈“軟中華”，在眾人羨慕的眼神中，慢條斯理地說道：“門路要靠自己尋的，悶在車間里有啥花頭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苯又?，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起自己在股海中“乘風破浪”的事跡來。而今的他，演講能力比孔慶隆還好，真可謂是抑揚頓挫，氣壯山河啊，聽得大家如癡如醉，紛紛表示要拜他為師。

一旁的車間主任實在聽不下去了，大喝一聲：“快回自己的崗位！怎么？都想下崗？”大家頓時作鳥獸散。

邵增德見車間主任被他激得直上火，心中很是得意，騎上摩托車，猛踩油門，瞬時竄出幾十米。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車間主任忿忿地說道：“大白天穿成這樣，人家還以為伊腦子燒壞掉了?！?/p>

自此后，邵增德越發(fā)高調(diào)，這身行頭幾乎成了他的標準裝束，逢人說話，腰板也直了，嗓門也大了，真的成了一個腔調(diào)十足的“老克勒”。但他萬萬沒料到，一場災難馬上就要降臨了。

不久后，有個新股即將上市，邵增德和孔慶隆得知信息后，早早地做好了準備。凌晨時分，他倆就帶上毯子包裹，去證券公司門口“搶跑道”，買認購證。當時，由于股票供不應求，每次發(fā)售新股時，都會出現(xiàn)哄搶事件，場面十分混亂。到了1992年，主管部門為了解決這一亂象，想出了一個辦法，先發(fā)認購證，然后憑認購證搖號中簽再認購股票。

可是，一到那兒，兩人就傻眼了。只見門口早已圍聚了許多股民，有些人還是外地特意趕來的，看情形，昨天晚上他們就已經(jīng)候在這里了。

一直苦等到開市的時間，所有股民都像是吃了“大力丸”一般，使出吃奶的勁，往大門擠去。邵增德和孔慶隆因為沒有搶到“跑道”，已經(jīng)錯失先機，再加上人流擁擠，他們一直沒有機會靠近柜臺，直到閉市，兩人才鎩羽而歸。

沒有買到認購證，就等于錯失了賺錢的機會。邵增德思量再三，對孔慶隆說道：“明天我們?nèi)V東路的黑市轉(zhuǎn)轉(zhuǎn)?！?/p>

“啥，姐夫，儂現(xiàn)在膽子比我還大啊，要去黑市淘認購證？”

邵增德瞥了他一眼，說道：“做大事，不拘小節(jié)?！?/p>

第二天，兩人在黑市轉(zhuǎn)悠了半個小時后，果然有黃牛前來搭訕。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終于談成了交易，這下，邵增德算是“大出血”了，不過，他覺得很值。

后續(xù)的進展很順利，邵增德成功中簽并買到了新股。看著股票一路瘋漲，孔月英的心里樂開了花，她問邵增德：“老邵，這只股票的漲勢這么好，儂準備啥辰光拋啊？”

邵增德彈了彈煙頭，氣定神閑地說道：“早呢，不翻十只跟頭，絕對不拋！為了買這只股票，我是下了血本的?！?/p>

然而，事態(tài)發(fā)展出乎他的意料，這只股票堅挺地上行了一陣后，開始調(diào)頭向下。起初，邵增德不以為然，認為只是小幅震蕩，但是，當他看到大盤也搖搖欲墜時，方才覺得情況不妙。他正想拋出股票，卻為時已晚，他被深深地“套”住了。

短短幾天，就損失了近二十萬。這些錢，可是夫妻二人的全部積蓄啊，而今都化為烏有，此刻的邵增德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似的，整個人都垮了。

股市的寒冬不約而至了，接連兩周，證券公司的大廳里門可羅雀。邵增德已經(jīng)好久沒有關注股票信息了，因為，看與不看，結(jié)果是一樣的，天天都是“跌跌不休”，眼下，他最關心的是妻子的病。自從被“深套”后，孔月英的精神遭受重大打擊，竟然生了場重病，住進了醫(yī)院。禍不單行，她所在的企業(yè)，也因為經(jīng)營不善，連年虧損，不得不啟動了下崗計劃，孔月英也被列入下崗人員的名單中。

深夜，邵增德守在妻子的病床旁，心亂如麻?？自掠⒌吐暤乜奁溃骸斑@可怎么辦啊？治病花了這么多，馬上，兒子的學費也要交了，我，我們上哪兒去找錢??？”

邵增德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唉，都怪我貪心！明天，我就把摩托車賣了，金項鏈也當?shù)?！?/p>

兩人正在愁苦之際，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

“兒子，你不是在學校嗎，怎么過來了？”來者正是邵楨容。

“你們這個樣子，我怎能安心讀書??！”邵楨容說著，從衣兜里取出一件東西，塞到兩人手中。

邵增德和孔月英一看，吃了一驚。兒子給他倆的是一本存折，開戶人是邵楨容，里面竟有5萬存款。

“這，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有5萬元存款？”

邵楨容微笑著說道：“看把你們緊張的。這些錢，都是我掙的。”他告訴父母，自從進入大學后，他就對自己所修的金融專業(yè)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耗費了大量的精力進行研究。此外，他并不滿足于書本知識的學習，還設法參與到實踐中去，他利用課余時間，將零花錢投入股市，經(jīng)過一段時間操作后，已積累了一定的財富。

“前段時間，我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識分析了一下行情，覺得不容樂觀，就將所有的股票都拋了，‘收割了5萬元。雖然沒法填補我們家的財務缺口，卻能解燃眉之急，媽媽的醫(yī)藥費，我的學費，都有著落了！”

聽到這話，孔月英幾乎有種重生的感覺：“兒子啊，儂幫了大忙啦！否則……”

邵楨容安慰道：“媽，辦法總比困難多，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p>

這時，邵增德臉上的肌肉又活絡起來了：“還是我眼光準吧！雖然股票被‘套牢了，不過，我?guī)蛢鹤舆x的專業(yè)還是很靠譜的，關鍵時刻發(fā)揮作用了！”

邵楨容瞥了他一眼，說道：“爸，雖然你選對了專業(yè)，但是依我看，你在股票方面的知識，只是小學生的水平，以前掙錢，完全是靠運氣。你一直講，阿拉國家的股票只漲不跌，這是很可笑的觀點。一切事物的發(fā)展，都有科學規(guī)律，股票也不例外，你要加強學習！”

“小赤佬，讀了幾天書，就來教育阿爸了！”邵增德的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頗感安慰：看來，老克勒不吃香了，股票還是交給專業(yè)的年輕一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