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有一次我問父親:你會老嗎?
父親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那時候我還小,父親還是壯年。對于老的概念,我沒有,父親估計也不是很明確。
我是看到了坐在村子一個南墻根下的老人。那是一個曾經(jīng)很強勢的老人,一直以來感覺到村子里沒有人不怕他,就連他家的狗都厲害。那是一只高高大大的狗,全身長滿黑毛,眼睛一睜,陰陰的,射出凜冽的光,站在他家院子里叫喊,聲音能傳遍整個村子。
可是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這個老人的身子佝僂了,眼神里再沒有以前的霸氣了。他家的黑狗也不知道在哪一天,悄悄地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躺下去了。
然而是,在突然的某一天,父親也老了。
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個從口外背回過一口袋莜麥的人會老;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個曾經(jīng)拉著大鋸一個上午就把一棵大樹拉成木板的人會老;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個東家進西家出讓好多不認識的男女變成夫妻的人會老……
然而,他是真的老了。他總是偎在炕上,像一只貓,很容易就讓人忽略了。
我經(jīng)??吹礁赣H蹲在老屋的某一個地方,有時候是灶臺邊,有時候是后墻根,有時候是一個豁了口子的大黑缸邊,抽著煙,不說話。蹲的時間長了,就像是本來就在那個地方放久了的一個什么物事。如果不是那一縷煙偶爾冒出去,或者黑暗中那一點火星一閃一閃,他真的就成了一個什么物事。而他面朝著的,永遠是某一個方向,那就是靠在后墻根的柜子。在那個老柜子上,有兩個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一個是他的祖父,一個是他的父親。
現(xiàn)在父親不會再蹲在某一個地方抽煙了,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煙,歲月卻也把他像一根煙一樣,一下一下地抽掉了。
家里還有一只貓,偶爾會和父親蜷在一起,但大多數(shù)時候,是蜷在離父親很遠的地方。隨便進了家,總能聽到“呼嚕呼?!必埬罱?jīng)的聲音。細細地聽,不是一只貓,而是兩只。一只在炕的這一邊,一只在炕的那一邊。偶爾,會有一只停止“呼嚕”聲,欠一欠身子,微微地抬起頭來,看看。目光是空空的,根本沒有裝進什么東西。接著,就又把頭偎到某一邊,“呼?!甭曉倨稹?/p>
聽不懂那只貓呼嚕后面的內(nèi)容,貓和人的中間總是隔著什么。
父親和那只貓,也都有爬起來的時候。只是父親的動作非常緩慢,像是要故意把這個過程延長。而那只貓則不一樣,它爬起來,伸一伸懶腰,把舌頭伸出來,舔一舔嘴兩邊,然后“噌”地一下射到地下去。他和它是要解手了。那只貓會從堂屋的貓道躥到院子里,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如果門關著,它出不去,就到堂屋的柜子后邊,挖一個小土坑,解決完了,再用土埋上。父親先是慢慢地下地拄著棍子挪到院子里去,也不用人扶著。后來慢慢沒有力氣了,只好挪到地上,坐到墻角的那個椅子上。
貓有一個習慣,解手的時候,不讓人看到。父親也是。一開始父親避著別人,但隨著身體越來越不行,有些事已經(jīng)無法顧及了。人的尊嚴,是隨著身體的逐漸衰弱慢慢地失去的。我經(jīng)常會在無意中聽到父親無奈的嘆息聲。
有一天,我站在地上,看著蜷在炕上的貓一樣的父親,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我想起了我跟父親說:你會老嗎?父親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一刻,我真想再一次彎下身子,問問父親。然而父親已經(jīng)用他貓一樣的“呼嚕”聲回答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