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春天有段瓜葛

文｜肖 遙

一

賞花是春天的標(biāo)配。我曾經(jīng)聽從廣播里的推薦，駕車去一個地方，一群人跟大片的桃花合個影，和這個春天的瓜葛就算是了結(jié)了。就像是參加一場婚禮，和新人并不熟悉，更不親近，只是例行一場人情，參加一場儀式而已。

真正意義上的賞花，應(yīng)該是和這場花事發(fā)生情緒上的共鳴。就像小時候一次輕盈的邂逅—跟小伙伴們出去玩，在春天穿過山谷，翻過山梁，驀然看到一大片薔薇環(huán)繞的院落。那家人被驚動了，出來一個女孩，竟是我們的同學(xué)魏麗。她邀請我們坐在院子里，給我們端來她外婆做的槐花餅，餅子里什么調(diào)料也沒放，自有一股清香。走的時候，一人抱一捧薔薇，回家插在瓶子里，就像把春天帶回了家。后來讀到“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眼前就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無心之間闖進(jìn)的那個畫兒一樣的人家。

之后的春天，上山摘花就成了固定的節(jié)目，從迎春花開始，杏花、桃花、梨花漸次開放，瓶子里總有新鮮的花。只要有新鮮的花，春天就沒有完。

記得小時候最神秘的事是去某個人家看“八點(diǎn)半”。“八點(diǎn)半”學(xué)名曇花，曇花不好養(yǎng)，欣賞曇花開放就成了一件稀罕事。獲悉哪家的曇花要開了，鄰居、同事晚飯后都會聚到他家里去看花，人們交換信息，閑話家常，忽然有人驚呼“八點(diǎn)半了”，大家便圍攏到曇花所在的房間，黑暗里，曇花張開了它的花瓣，散發(fā)著夢幻般的光芒，就像尋常生活里的一個奇跡……

至今想起來，我還有很多疑惑：為何看曇花的時候，人們都會屏住呼吸，對還在嚷嚷的孩子們說“噓—好好看花”，就好像吵嚷聲會驚嚇到花朵似的？為何盡管我每次都睜大眼睛“好好看”了，事后小伙伴問起，我還是回答不出來，花開的時候是什么聲音。是“砰”的一聲，還是“啪”的一聲？也許對于孩子們來說，看花這件事的神秘感，早已被更令人興奮的事取代了，比如結(jié)識新的伙伴、交換玩具和小人書。

驚艷于別人家曇花的美，想起我家院子里也有很多花。第二天，我爸心血來潮，撐起畫板，搬起一盆美人蕉放在窗臺上。清晨，美人蕉還是一個花苞；等終于畫出輪廓的時候，一抬頭，花瓣已經(jīng)張開了；等上好顏色的時候，花已經(jīng)盛開了，還伸出一叢鵝黃的花蕊。鄰居們這個過來看看，那個過來瞅瞅，還搭訕幾句：“肖師傅還會畫畫??！”肖師傅就跟他們吹幾句牛：“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校報的插畫都是我畫的……”說著說著，抬頭一看，眼前的花和筆下的花又不一樣了，只好重起一張草稿……那天上午，那盆花肖師傅畫了十幾遍。那些廢稿，都被鄰居們撿走貼他們家米缸上去了。

有些季節(jié)，人希望把日子打個包瞬間拋過去，比如連續(xù)多日氣溫超過40攝氏度的夏天；有些季節(jié)，我希望一天中的每一分鐘都像一滴水，能讓我慢慢飲下，好好品味。就如同小時候那些個慢慢悠悠而又熱熱鬧鬧的春天：從驚蟄到谷雨，該開的花都開了，該下的雨都下了，空氣澄明，天空通透，湖水清澈，一切都溫和潤澤。日子就像那句話—春和景明，波瀾不驚。

二

長大以后，我發(fā)現(xiàn)每個春天都是不一樣的。

比如今年春天，短到從穿棉襖到穿裙子只有兩個星期，短到根本來不及注意花兒是何時開、何時敗的。往年花開都是像明星走紅毯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每朵花都有時間和空間充分展示自己?？墒墙衲?，季節(jié)的追趕使得花兒們也亂了陣腳，桃花、梨花、杏花、櫻花、牡丹、芍藥、丁香、七里香幾乎一股腦兒地全部開放。就像蜂擁著出門搶購的人們，呼朋喚友，擠擠挨挨，吵吵嚷嚷，雖然俗氣，但煙火氣十足。

花兒不知是怎么感知到，這一年的春天會很短，錯過了就要再等一年。是不是敏感的它們也能感覺到空氣中的躁動不安？

今年開春，本市房價大漲，“朋友圈”里的房產(chǎn)中介忽然就牛氣沖天了。他們發(fā)的那些極具煽動性的廣告，讓同事小婁都能噴出一口老血來?！翱纯纯?，在你看的時候，房子已經(jīng)賣了！”“昨天的房價你猶猶豫豫，今天的房價你高攀不起?！?/p>

小婁說即便不買，參與一下也可以嘛！就像考試，你可以考不好，但你不能不參加。何況，人還是要有理想的，萬一實(shí)現(xiàn)了呢！幾米不是說了：“我們錯過了諾亞方舟，錯過了泰坦尼克號，錯過了一切的驚險與不驚險，我們還要繼續(xù)錯過……”這句很文藝的話，讓胸懷買房大業(yè)的小婁一說，感覺必須趕緊揣著錢上船，不管這艘船是諾亞方舟還是泰坦尼克號。

我是個崇尚專業(yè)的人，我覺得炒房也需要專業(yè)的人去做，像我們這樣的“小白”，沖進(jìn)場也是個陪跑的，激動個啥呢？可這種如火如荼的場面，不管是買菜還是買房，不管是當(dāng)街耍猴還是兇案現(xiàn)場，只要人多，都會對外圍群眾產(chǎn)生莫名的吸引力。于是，晚餐時我跟肖師傅聊起房價的事，說的人心潮澎湃，聽的人心不在焉。肖師傅這幾天忙著臨摹《早春圖》，對炒房能掙多少錢完全沒概念，但鑒于我是他親生的，不得不耐著性子一邊聽我數(shù)落，一邊拉著我去散步：“走吧走吧，去校園里看看牡丹花……”天已擦黑，聽我說房價時沒精打采的肖師傅，說起牡丹來，眼睛在黑夜里竟然閃閃發(fā)光。

我們走到花園，在夜色里，循著香氣費(fèi)勁地尋找花叢里隱隱約約的牡丹花。對我剛才的激動，肖師傅終于做出了遲來的反應(yīng)：“房價漲了就叫它漲去唄！反正你看不看它都漲，可牡丹只開這幾天，一場雨過去就敗了?！?/p>

三

去年春天雨水特別多，多到有人在“朋友圈”里感慨：“春雨好貴的，不敢下了呀。”

年初公司輪崗，報志愿的時候，我選了順城巷分部，原因只有一個—養(yǎng)眼。尤其是春天，環(huán)城公園的花兒一片接一片開了—玉蘭花、櫻花、紫羅蘭、泥胡菜、喇叭花……它們開得浩浩蕩蕩，弄得我每天穿過公園去上班的路上，又緊張又期待—緊張有的花兒敗了，期待另一些花兒會開。我有時候懷疑自己是為了這些花兒才去上班的，就像去赴一場老熟人的約會，畢竟，幾場雨過去，它們就芳蹤難覓了。

公司的其他部門都設(shè)在新區(qū)的高層寫字樓上—窗戶外面是灰色玻璃幕墻，關(guān)門就是灰色辦公隔斷，植物也不是沒有，電梯口擺了好幾盆橡皮樹和發(fā)財樹。我經(jīng)常狐疑地摸摸，那些一年到頭都綠得發(fā)亮的葉子，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相形之下，盡管老城區(qū)陳舊、殘破、斑駁，但是有很多古老的大樹—湘子廟門口的老槐樹遮天蔽日，臥龍寺里的松柏粗得要幾個人合抱。這些樹生長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躲過了戰(zhàn)亂和各種砍伐，本身就是個奇跡，就像城墻和城門，我時常替它們捏把汗，只有活到這把年紀(jì)，老到可以冒充自己3000歲了，才可以這么篤定地矗立在塵土飛揚(yáng)的摩天樓群中間，無視外界的喧嘩與騷動，無懼被拆的威脅。

部門會議室的窗戶，讓人想到民國文人寫的《囚綠記》，花窗后面是一片婆娑的新綠，這綠色隨著逐漸深入的春天和不同的光線，每時每刻都在變化。聽臺上的人講話聽到昏昏欲睡時，目光可以在那片綠上久久凝視，若恰逢雨水豐沛，那片綠便濃得化不開。開會太無聊，時光變得極其漫長，經(jīng)常會恍惚，是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個世紀(jì)，窗外的綠會不會一直在野蠻生長？等我們出去，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已經(jīng)大變？前幾個千年，人類馴化了動物和自然，而后幾個世紀(jì)，人類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是在給植物打工，輪到植物占領(lǐng)這個世界了—林木森森，城墻上、商鋪門楣上都掛滿各種各樣的植物，腳下生滿苔蘚，走一步滑兩跤……

四

那些每年輪回著生發(fā)又凋零的植物，不僅僅是親切的老熟人，還是一個個密碼鎖，會暗暗地記錄下人生的很多事件，并打上一些情緒的烙印。當(dāng)熟悉的花兒相繼開放，就像熟悉的音樂響起，會引出幾多感動或憂傷。

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們會被重重心事壓著，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花不是花，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了季節(jié)的概念。記得多年前的某個春天，我去看望朋友阿貓，她失戀了，痛哭了幾場后，要收拾東西回老家。給冰箱斷電時，她把儲藏的幾只梨塞給我，梨已經(jīng)有些蔫了，我不想要，又不好拒絕。這個季節(jié)的菜場上，紅草莓晶瑩剔透，黃菠蘿燦爛輝煌，春天的餐桌上早就沒有梨和蘋果啥事了?？墒遣还苁抢孢€是蘋果，對阿貓來說，只不過是水果，是維生素，沒有更多差別，就像她根本沒有心情去分辨鈴蘭和鳶尾、風(fēng)信子和勿忘我。她滿懷悲憤，傷心欲絕，怪自己命不好、眼光差……

誰沒有過見花流淚、對月傷懷的時刻呢？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那段時光，整個春天的花朵都好像在表演一場又一場的謝幕，特別扎心，但也不無治愈作用。先是迎春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越開越少，接下來是桃花，幾乎一場雨就落紅成陣，四散飄零了。我揣著重重心事，徘徊在花園里，失魂落魄。丁香占滿一溜兒廊檐，紫藤掛滿另一溜兒廊檐，中間是此起彼伏的櫻花，牡丹開得盛大隆重，仿佛能夠永遠(yuǎn)如此時般繁花似錦。然而心碎的我卻分明感覺到一切都在悄悄溜走，“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我雙臂交叉抱著自己，防止自己也飛散成碎片。

即便如此，春天還是會來。又一個春天，我登上一座山，三色堇猶如綠海里的星辰，七里香宛若山澗里的瀑布，我心里也開出了新的花，和漫山遍野盛放的花朵交相輝映。谷雨一過，所有的花都要謝幕了。桐花是春天里的最后一撥兒花事，不過它一點(diǎn)兒也沒有春天里其他花朵的敏感和脆弱，它帶著股經(jīng)摔打、耐折騰的皮實(shí)勁頭，撲落一地……

然后，花期長、無懼風(fēng)雨的石榴花又開了，開得火紅火紅。

夏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