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柴嵐綺
一
時隔20年,再見到素梅,是在小城某個丟棄著爛菜葉子也彌漫著生肉氣味的農貿市場里。我們正踮著腳穿行且東張西望著—這不起眼的農貿市場樓上,藏著多家輔導機構,穿白襪子、黑皮鞋的孩子和脖子上系絲巾、背名牌小包的家長,不時從市場側面的樓梯上上下下。素梅和我,都是為了孩子的學業(yè)來咨詢的。
天氣不同尋常,熱了又冷,冷了又熱。櫻花都已謝幕的4月時節(jié),我的厚外套里還有毛衣。街上的姑娘們仍露著已經(jīng)露了一個冬天的腳踝,九分褲變成了八分褲。我們活在不同的季節(jié)嗎?可身體分明一直在給我傳遞“冷”的信號啊。但是,素梅比我更過分,她居然還穿著羽絨服。
“喂!”她先認出了我。我把分散的視線重新聚焦,驚訝地調整向聲音的來源—“??!”
旁邊賣米和咸蛋的小販在讀一份陳舊的《今日晚報》,眼珠子在老花鏡的上方活動著,認真地分別看了我們一眼。
隔了20年再次相見是一種什么感覺?感覺時間就是一臺榨汁機,榨走水分,留下不能細看的渣渣。目光落在彼此臉上的同時,就是觸動了開關。20年前的歲月,在遇見的這個時候,成了一件剛洗好沒擰太干的衣物,隨手搭在繩子上,滴滴答答向下滴著水。水滴接連落在積著塵埃的地上,先快后慢,濺起小小的灰霧,每一團灰霧里,都存放了一些記憶的碎片。
二
素梅和我曾在同一家單位工作,住筒子樓里相鄰的單身宿舍。不記得是讀了什么書還是起因于一個笑話,我們曾故意在彼此的稱呼后面加上“君”,這特別的稱呼,讓我們顯得比同一層樓其他的鄰居更加親密。那時的日子過得緩慢,但也有焦慮,因為當我被分到這家單位工作并搬來筒子樓宿舍時,“素梅君”已經(jīng)26歲了。20年前,這個年紀完全可以用夸張的語氣稱“已經(jīng)”。
下班后素梅經(jīng)常要去相親。下雨時,我替她收回曬在樓道里繩子上的衣物,等她回來敲我的門取回。我們有時就這樣順勢坐在房間里聊天,嗑著她帶回來的相親對象買的沒有吃完的小包瓜子。
她的家很遠,在中國地圖的北端。她說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父母兄弟都從那個寒冷的地方接到這個算是南方的小城。所以相親對象無論如何要有房子,哪怕很小,但可以落腳。
素梅給我看過他們全家的照片,還有她來這座城市所投奔的姨媽的照片。姨媽和她的媽媽長得很像,只是在多年的城市生活之后,姨媽有了盤起來的波浪長發(fā)和涂著口紅的嘴巴。
姨媽從北方的家遠嫁到這座小城,她有兩個女兒—素梅的表姐和表妹。姨媽也想把姊妹全家都帶到這座小城落戶,因此埋怨素梅挑剔:“隨便找一個有房子的結婚得了。你看你姨父配得上我嗎?我不也嫁給了他?!?/p>
三
20年前的城市夜晚,大規(guī)模的廣場舞還未出現(xiàn),但是有交誼舞—慢三、快三,甚至探戈。結著蜘蛛網(wǎng)的路燈底下,錄音機放著音樂,大家自發(fā)組合,男女、女女、男男,成雙成對,翩翩起舞,莊重典雅的神情像在宴會廳,而不是在公園被磨得發(fā)亮的草坪上。
素梅的姨媽熱愛跳舞,買來閃亮的高跟鞋和魚尾裙,在家端著板凳苦苦練習,好讓舞步更規(guī)范嫻熟。出色搶眼的表現(xiàn),讓她成為公園交誼舞領地里,圍觀群眾每天晚上熱切期盼的女主角。晚飯過后,化妝、換衣服、換鞋。大鑼小鑼,鐃鈸堂鼓,已經(jīng)在心里敲出連串的出場鑼鼓點了,她不急不慢地走向世界的中央。
在素梅的描述里,姨媽盤起的大波浪長發(fā),泛著光的絲絨裙子,閃亮的銀色高跟鞋,都讓我腦補出舞會女王的形象。偏偏“舞會女王”身邊,總是跟著一個煞風景的提著板凳的丈夫。
大約是聽了鄰居們的風言風語,姨父認定跳舞就是有外遇,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拎起家里舊舊的木頭小凳,每天晚上跟到舞場,坐在前排觀看,不厭其煩地挪動板凳的位置。
前進左轉90度,后退右轉90度,雙腳收攏,側身—風光的姨媽無論旋轉到何方,都會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緊盯著自己的丈夫。
爭吵,打架。有一陣子,素梅幾乎每天下班都去姨媽家里充當調解人。姨媽故意把氣撒在她身上:“還不快找個對象結婚,你姨媽離家出走也好有個娘家投奔!”
講到這里,素梅低頭玩起手里的果凍盒子。盒子是心形的,那時很流行的品牌,叫作“喜之郎”。懂得買心形盒子果凍的相親對象應該還不錯吧?素梅搖頭說:“禿頂?shù)男±项^兒,跟我姨父好像!”
四
春天。有一天很晚了,我還在往本子上抄詩—那個年紀,就愛做摘抄這樣的事情。我抄的是流沙河的詩:“就是那一只蟋蟀,鋼翅響拍著金風,一跳跳過了海峽,從臺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p>
門敲響了,不是唱歌的蟋蟀,而是晚歸的素梅,燈籠袖上衣,垂到地面的黑喇叭裙,提著小包,站在我的門口。
“又去相親了吧?快說說今晚的故事?!?/p>
素梅遲疑了一下,話語像潮水般漲上來,但又瞬間回撤。“給我一口水喝?!彼荒樣魫?,煩躁地把燈籠袖衣服的下擺拽出來,一邊長一邊短地搭在裙子外面,把高跟鞋踢掉,盤腿坐在房間里唯一一把舊藤椅上。
“很奇怪的一個人,真的很有棱角……”
是一個有常規(guī)開頭的相親之夜。茶館,必要的拉近距離的寒暄之后,介紹人托詞先行離場。相對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相親對象提議,不如出去走一走。
沿著城市中央的公園向南走,漸漸走到護城河邊上,時針被風吹向了九點一刻。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一前一后走著,各懷心事。素梅略提起裙子,繞過戳腳背的草叢,想到遙遠的家鄉(xiāng),那里的河水剛剛蘇醒解凍,要快到5月,才能吃上開河的魚。
相親對象忽然面向河水站住,麻利地脫掉鞋子。
“抱歉,我想游泳。”話剛說完,是撲通跳水的聲音。像被突發(fā)事件點了穴,素梅整個人凝固成一個停擺的小鐘。
水聲嘩嘩,向著對岸。春風吹拂,星光閃耀,包容著大地上的萬事萬物,包括那暗夜里劈波斬浪的任性家伙。
五
那個春天的相親之夜,意識到尷尬和難堪之后,佇立在岸邊的小鐘瞬間解封。素梅轉身離開。她不知道,第二天她站立過的地方,酢漿草開出了美麗的碎花。
“那個人其實我還蠻有好感的,長得很北方?!币欢?,素梅回憶著?!昂孟裾f沒有房子,但是也不要緊啊?!彼布m結,“假如當時我沒有離開,會不會有后來?”
姨媽提出了離婚,在她文質彬彬的中老年交誼舞伴被姨父打了個鼻青臉腫并罵為第三者之后。兩個女兒不同意。一個女兒說:“我就要結婚了,不希望別人說我是離婚家庭里出來的人。”另一個女兒問:“你當時為什么要和爸爸結婚?為了離開家鄉(xiāng)?為了讓他幫你找到工作?”
素梅后來交往了一個人,“老實,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家里拆遷給了他一套房子,不大,夠住了”。
六
20年后相見,開口是這樣一句話—“上個月我差點兒死了?!彼孛纷ブ业氖?,冰涼。
宮外孕,很久了都不知道,還以為是自己一直不正常光顧的例假又出了問題。肚子劇痛,大出血,送醫(yī)院急救??嗤吹慕?jīng)歷,附著在深深的黃褐斑上。
孩子參加藝考,要找專業(yè)老師,所以出現(xiàn)在別人推薦的距離她家很遠的農貿市場里,裹著冬天的灰色羽絨服,正四下尋找去輔導機構的樓梯。
“還記得韓某某嗎?”素梅熱切地問,是昔日筒子樓里的單身住戶,我依稀想起她的模樣?!八鰢恕!?/p>
“還記得程某某嗎?總是占著水房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的家伙?!币蚕肫饋砹耍殎愍毻囊粋€人?!八凰瓦M精神病院了?!?/p>
我們同住那棟破舊的筒子樓不過一年多時間,單位就被并購了,大家都是猢猻,各自散去。只有素梅愿意作為留守人員,在筒子樓里又堅守了一年。
有打算買米的人過來,繞過我們站到左邊,覺得夠不著自己所看中的米,又繞過我們,站到米攤的右邊。賣米的老板把眼鏡扶正,低聲說:“麻煩到旁邊說話啊,我這兒有生意?!?/p>
我們趕快道別。我給素梅指一指農貿市場的樓梯,又追著問:“你爸媽后來來這邊了嗎?”素梅回頭大聲說:“來了又回去了,說沒想到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還要冷!”
七
素梅的姨媽后來怎么樣?兩個女兒嫁得好嗎?想起還有這些沒有問,心里不禁懊惱著,然而她已經(jīng)走遠了。
過去的20年中,我時常還會很奇怪地想起那個人,那個從未謀面、只在素梅的講述里出現(xiàn)過的、突然跳河游泳的相親對象—算一算年紀,大家都是標準的中年人了,他如今在哪里?行走在這規(guī)規(guī)矩矩的塵世里,他過得好嗎?
馬路邊不知什么樹,開出大團的白花,我想去拍,掏出手機對著它。它的后面是春天的夕陽,碩大的。枝葉間,鏡頭里,風吹動著無數(shù)沒辦法捕捉到的閃爍的光點。
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多年,我時常會莫名想起一個陌生人,惦記著他怎么樣了。因為啊,在平淡無奇的歲月里,他的行為像是一道光。
撲通,就這么跳下去。
像一道光,穿透平淡生活的深海。
沒有為什么,就這樣。
對不起啊素梅,我記住的,不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