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水 （組詩）

●吳治由

遇見水

水在高處，遁其形

絕非天空最初的藍(lán)與云彩的白

水在低處，現(xiàn)其身

絕非山野古裝的翠與草木的香

水要回到水中

就像無數(shù)的花瓣選擇春風(fēng)

水在回到水時

就像愛情遇到愛情本身——

水的一生都在不停行腳

從高處到低處

從低處到高處

水的一生都在不停變化

從無形到有形

從有形到無形

從無聲到有聲

從有聲到無聲

水擁有這個世上最堅硬的柔軟

以及最遙遠(yuǎn)的路程——

當(dāng)你說出水

以及水的前世與今生

水已經(jīng)完成了自我的輪回

水一起修行

我不想以世俗的眼光，再說

這六十八跌瀑布

以及它如何如何的美……

這水，令人詞窮

讓形容詞頓然失色

其實，從一開始

這里的水

就選擇了以特立獨行的方式

出發(fā)，去趕遠(yuǎn)方的江河

去走天涯

它們反復(fù)地起跳與跌落

跌落了又起跳，六十八次

高舉與放低自己

不是游戲，不只是

在取樂天下人

而是以此，練就一身

可以遠(yuǎn)行的身子骨——

它們不停地濯洗自己

一刻不停，六十八次

把完整的自己拆散

又重新組合

沖著山風(fēng)尖叫或者淙淙

讓自己的白更白

讓自己的藍(lán)更撩人

滿身都是大自然

在荔波小七孔與水一起行走

我真的不想再俗不可耐

這里的水呵——

逆流或者順流

都是一種徹底的修行

修的是一顆赤子之心

行的是一生真情

尋古，只為再走一次茶馬古道

“南方有佳人”

“北方有理想”……

一個詩人在獻出冥想后

終有所悟；就此別過

像被時光擦除的萬千眷戀

世人少有尋古

只為重走一次

茶馬古道；許多年以后

還會有人如詩人們一樣

再次造訪

像極了人一生中所有的

第一次途經(jīng)此地

更早時

由桂入黔，自古而今

真正的南來北往

商賈富貴、文青書生

布衣者揮舞生活的鞭子

一路催生馬蹄與鈴鐺

余音，在石橋上散落一地

暖風(fēng)自更遠(yuǎn)的南方來

奔向更遠(yuǎn)的北方

南方有佳人

北方有理想

在茶馬古道上稍停片刻

歇腳者俯下身子

傾聽流水吹奏小橋的七孔

“此樂只為天上有……”

“萬物皆古意，唯有情思長……”

大地的肺葉在開合

江面有微瀾也潛流暗涌

一曲隨風(fēng)去

一曲隨水來

從水書中躍出的兩尾魚

劃破了鎏金水面的日光

那是所有的知覺

都在靜待故人來

吹來又吹去的風(fēng)

風(fēng)一吹來，坪陽村的山地

就都變了顏色，那速度

一如當(dāng)年，古稀之年的奶奶

在入睡前解開的藏青色包頭

四散開來的滿頭碎花銀

吹來又吹去的風(fēng)

一定在身體里埋下了什么秘密

吹皺的水面，被吹得

成片成片卷伏到一起的草木葉子

還有天空中被一點點散開的云朵

它們應(yīng)該知道

它們一直秉持著慣有的緘默

高梁地

高粱地，夾雜在一片玉米中間

它的高度就是田野的海拔

一條路從村莊伸展而出

就此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方向——

我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在高粱地里

刨出石頭，同時也鏟除了雜草

還將拍碎的泥土蓋住了

黑色的糞草和白色的肥料

后來，他們一下子就都老成了秋天

汗水卻不曾放過他們

還在一次又一次刮著他們的脊梁骨

而不僅僅是

要把衣衫一件一件濕透

那些不再耕種的田地

每年春節(jié)，我和哥哥都要陪父親

喝一點點酒，盡可能地

把吃飯說話的時間拉長

盡可能多提一下那些不再復(fù)耕的田地

每次，上了年紀(jì)的父親

總是低頭沉思一會又語重心長一會

看得出來，他有從未有過的滿足

可他還是來不及

像小時候帶著我們兄弟

到野外去溜達(dá)一圈，一個人

就醉成了泥

醉了的父親忘了

已被他種下桂花和椿樹的田地

忘了我們兄弟在等著他醒酒的同時

春節(jié)的假期已所剩不多

我想，懷念也是一種頑疾吧

在云貴高原

在一坯雜草叢生的土堆面前

我年逾六旬的父親跪下來

接著是我多病的母親——

草地上殘留的雨水染濕了雙膝

他們毫無畏懼

春寒的山風(fēng)吹亂了滿頭的霜雪

對此，他們置若罔聞

他們點燭、燒紙、上香

擺完糖果之后，把三只酒杯酌滿

他們挪動咯嘣響的膝蓋骨

以此演繹著一場莊重的儀式

都一大把年紀(jì)了，他們

還要向著土堆彎下銹蝕的身子

口中念念有詞，像在祈福

更像是與逝去的人在說話

我想，懷念也是一種頑疾吧

溫暖和疼痛，都剛剛好

土堆下的人有

土堆外的人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