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法律人生

宋偉哲

明太祖朱元璋是中國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開國皇帝。他幼年父母雙亡，窮困潦倒，放牛、出家、討飯……歷盡人間磨難。在元末的亂世風(fēng)云中，他只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從奴隸到皇帝的人生逆襲，建立了明王朝，是當之無愧的政治家、戰(zhàn)略家。其實，他也是一位法律大家。如果說戰(zhàn)爭是朱元璋前半生創(chuàng)業(yè)的主旋律，那么法律則是他后半生治國的看家寶。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皇帝，他的法律人生堪稱傳奇。

國未立，法先行

朱元璋出身貧寒，自幼沒有條件讀書。從軍以后，主要精力一直在軍事上面。因此，他的文化程度并不高。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沒讀過多少書的馬上皇帝，卻對法律出奇得熱愛。這位來自社會最底層的皇帝，本人是元末亂世的受害者。他親眼目睹了當時民不聊生的慘烈情景，所以他執(zhí)政后，無比渴望天下太平。正是這份獨特的經(jīng)歷，使得朱元璋成為一位不折不扣的實干家。他相信法律才是治理天下的最好工具，只要官員和百姓人人守法，便能天下太平。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制定出好的法律。

早在朱元璋稱帝前，就高度重視立法。公元1364年，朱元璋占領(lǐng)武昌，消滅了陳友諒集團后，就開始著手制定律令了。這時，他只是眾多割據(jù)勢力之一。要知道，此時在朱元璋的周邊，形勢仍十分嚴峻，不但有張士誠、方國珍這樣的勁敵，北方更有強大的元軍虎視眈眈。朱元璋認為，良好的法制是富國強兵的基礎(chǔ)。他高度重視這次立法，為此組建了強大的立法團隊，任命首席智囊李善長作為修律總裁官來領(lǐng)導(dǎo)立法。

難能可貴的是，朱元璋自己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參與到立法中來。在繁忙的軍務(wù)之余，他經(jīng)常召集這些立法大臣，與他們賜座談律。他思維縝密，對法律的細微之處都認真研究。他對這些大臣講：“法律貴在簡明扼要，讓人容易看懂。如果條目繁雜，內(nèi)容深奧，就容易被奸人鉆空子。你們一定要仔細研究，每天都要將工作成果上報，我每條都要親自審議?！弊罱K，共制定了令一百四十五條，律二百八十五條。這次立法對于朱元璋轄區(qū)內(nèi)的社會治理與經(jīng)濟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也正因為此，朱元璋積累了雄厚的實力，最終統(tǒng)一了天下。

卅年磨一律

在中國歷史上，朝代的更迭必然導(dǎo)致法典的變化，新建立的朝代必定要頒布新的法典來宣示自己的正統(tǒng)。然而話雖如此，實質(zhì)上卻并不意味著前朝法典就喪失了任何價值。相反，前代法典往往會成為新朝法典的藍版，它們的大部分規(guī)定會被新朝沿用，歷史上“漢承秦制”“宋法因唐”就是如此。然而明朝所面對的情況卻不是如此。蒙元王朝統(tǒng)治中原近百年之久，由于漢化程度不高，法制水平較差。元朝非但沒有制定一部高水平的法典，甚至公開推行民族歧視的錯誤法律政策，把人分成四等，漢人法律地位極低。朱元璋沒有漢、唐、宋統(tǒng)治者那樣的好福氣，有前朝較好的法律制度可借鑒。他所面對的元朝法律遺產(chǎn)，正是這樣一個爛攤子。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依舊重視立法工作。他稱帝的第一年（1368），就下令編纂《大明律》。中國自公元653年《唐律疏議》問世以來，此后的宋、遼、金、元各朝的法制，或照搬唐律，或重視編敕、詔令。也就是說，七百余年來，中國再沒有出現(xiàn)一部高水平法典，前朝法律的許多內(nèi)容早就不能適應(yīng)當時的社會發(fā)展了。《大明律》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走上了歷史舞臺。

朱元璋十分重視《大明律》的編纂，再一次親自參與到立法過程中來。當時人認為，元朝統(tǒng)治中原近百年，社會上“胡氣”很重，傳統(tǒng)的儒家禮制被嚴重破壞?！短坡伞芬粶屎醵Y，受到朱元璋的重視。為此他選擇了四位儒臣，與立法大臣一起向他講授《唐律》，每天學(xué)習(xí)和研究二十條，作為制定《大明律》的重要參考。每篇立法的草案，他更是要親自過目，提出許多意見。由于高度重視這部立法，《大明律》數(shù)易其稿，歷經(jīng)三十年才頒行天下，立法耗時遠多于《唐律》，可謂千呼萬喚始出來。

《大明律》慢工出細活，立法水平很高。它雖然借鑒了許多《唐律》的內(nèi)容，但卻在法典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上與《唐律》有著很大差異，很好地適應(yīng)了當時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除了《大明律》，朱元璋一生還制定了《大明令》《御制大誥》《御制大誥續(xù)編》《御制大誥三編》《大誥武臣》等其他法律，還頒行了數(shù)不清的詔令和典章制度。這些制度不但影響了明朝將近三百年，也幾乎全盤被清朝吸收。因此，清朝的順治皇帝就非?？隙ㄖ煸霸诜ㄖ品矫娴呢暙I。他說：“朕以為，像唐太宗、宋太祖這樣的賢君都不如明太祖，為什么呢？唐宗宋祖這些帝王，在治國方面雖然杰出，但也有不完善的地方。明太祖親手所創(chuàng)立的法律制度，非常完備周詳，這就是為什么其他賢君不如朱元璋的原因?！?/p>

皇帝愛普法

朱元璋不但重視立法，還十分注重普法教育，這在中國古代更是非常罕見。朱元璋深知，再好的法律，如果大家都不了解，終會淪為具文。因此，早在1364年那次立法時，他就十分注重普法教育。他的普法既針對官員，也針對百姓。當時，法令制定出來，他生怕一般的老百姓看不懂，就讓大理寺卿周楨等人將所制定的律令，選取與百姓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條款，匯編成冊，并詳加注解，命名叫《律令直解》，將其頒行天下。朱元璋對這部書非常滿意，開心地說道：“我的百姓可以少犯法了?！?/p>

此后，他愈發(fā)注重普法宣傳。在《大明律》中，治官的《吏律》中便規(guī)定了“講讀律令”條款。這是針對官員的普法條款。這條法律規(guī)定，大小官員每年都要接受法律素質(zhì)考核，不合格的要受到罰俸、降職、打板子等處罰。而能講讀熟讀律令的官員，則有一定的免罪特權(quán)。為了強化對官員的普法效果，他還專門下令，官員的錯誤與罪行要公示出來，用以警示他人。對于犯罪后被重新啟用的官員，要把其罪行貼在大門口，讓官員反省。如果反省效果不好，就要依律治罪。

為了普法，朱元璋連續(xù)向天下頒布累頒犯諭、戒諭、榜諭，勸告大家遵紀守法。到后來頒布《大誥》時，為了加強普法效果，全書皆用大白話書寫。不但如此，他還下令讓天下人手一冊《大誥》，將其作為老師上課的教材，讓全國學(xué)生學(xué)習(xí)，并將其作為科舉考試的考察內(nèi)容。當時，全國各地師生到首都南京交流學(xué)習(xí)《大誥》的經(jīng)驗，前后達十九萬人之多。為了加強普法教育，朱元璋甚至下令，凡犯罪者，如果有《大誥》，就可以減輕處罰。當然，今天看來朱元璋普法的有些手段值得商榷。但是作為一個皇帝，他對立法與普法能有如此深刻的認識，這在中國古代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

將反腐進行到底

在朱元璋的法律人生中，反腐是重要的一頁。他信奉“治亂世用重典”的古訓(xùn)，要整肅元末以來的亂政。從小的各種苦難讓他痛恨一切貪官污吏，認為只有用嚴刑峻法才能遏制住腐敗犯罪。因此在《大明律》中，他用嚴厲的刑罰來制裁官員犯罪。比如，對貪贓枉法的官員，即便是貪污一貫錢以下的，都要處以杖七十的重刑；貪污超過八十貫，就直接處以死刑。

按理說，《大明律》懲治腐敗犯罪刑罰可以說已經(jīng)非常重了，遠遠超過了唐、宋等朝。可是朱元璋認為仍然不夠。實際上，朱元璋執(zhí)政的三十多年中，在懲貪方面，《大明律》并未起到太大作用。朱元璋認為，《大明律》中的懲貪規(guī)定并不算重，那是留給子孫用的。他治理腐敗，要用更為嚴峻的刑罰。于是，他接連頒布了《御制大誥》《御制大誥續(xù)編》《御制大誥三編》《大誥武臣》等一系列特別法律。

在這些特別法中，大部分都是懲貪條款。總共羅列凌遲、梟令、夷族罪千余條，斬首棄市以下罪萬余種。他下令，在府縣衙門口專門建立一個皮場廟，官員貪污超過六十兩，就要在這個廟里被梟首剝皮。在衙門大堂的官座旁，專門懸掛著一張貪官的人皮，用來警示現(xiàn)任官員。不但如此，他還破天荒地鼓勵百姓揭發(fā)貪官。凡是官員貪贓枉法的，百姓便可以將其捆綁押赴京城。敢阻攔者，立斬不赦。此外，他還設(shè)立了錦衣衛(wèi)制度，運用特務(wù)反貪。

可以說，朱元璋的懲貪，用盡了各種手段。在執(zhí)政的三十余年里，他對貪官大開殺戒，所殺的貪官已無法統(tǒng)計，甚至相當一部分是受株連而冤死者。那么，朱元璋懲貪的效果如何呢？總體而言，朱元璋的一系列反腐措施收到了一定成效。史載“一時守令畏法，潔己愛民，以當上指，吏治煥然丕變矣”。后世稱之為“洪武之治”。然而也應(yīng)該看到，朱元璋的反腐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由法制走向了人治，在許多地方突破了法律倫理與道德底線，最終也自然難逃失敗的歷史周期律。難怪就連朱元璋自己也哀嘆：“吾欲取貪官污吏，奈何朝殺而暮犯！”

縱觀中國歷史，像朱元璋這樣從未打下天下就開始重視法律的作用，還不遺余力地參與立法、普法，幾十年如一日的皇帝實在難找出第二個。他戎馬一生，文化程度不高，卻對法律如此熱愛和深刻的認知。盡管受到時代限制，朱元璋所認知的“法制”距離今天我們所講的“法治”還差得很遠。但是能有這種認知，在古代中國已屬不易。時至今日，朱元璋創(chuàng)立的法律制度仍然在許多角落里潛移默化中影響著當代中國人，這位馬上皇帝的法律人生也當然值得后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