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沖來了黃梅戲？

○ 王秋貴

1958年4月，湖北武昌，東湖客舍。毛澤東提出一個疑問：“黃梅戲怎么到安徽去了？”

時任湖北省委副秘書長的梅白回答：“是大水沖去的。黃梅縣地處在長江、龍感湖之間，每次水災(zāi)，會唱黃梅戲的水鄉(xiāng)人家，就流落到附近的安慶一帶去賣唱?！?/p>

以上對話，當(dāng)時的新聞報道并未言及。三十年后，梅白撰文《毛澤東看黃梅戲》，發(fā)表在《人民日報（海外版）》1988年1月26日第7版。再后來，政協(xié)湖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和政協(xié)黃梅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合編《湖北文史資料》一九九六年第二輯（總第四十九輯）《黃梅戲史料專輯》，又將此文作為特稿收錄為該專輯的第一篇。

梅白的答詞很肯定?？墒?，數(shù)月后，毛澤東把這個問題又重問了一次。

1958年9月，安徽合肥，稻香樓。毛澤東問曾希圣：“湖北有個黃梅縣，為什么黃梅戲出在安徽？”這回不是說“到安徽去了”，而是說“出在安徽”——莫非老人家對“大水沖去”的說法有所存疑？

時任安徽省文化局局長的楊杰回答：“黃梅縣與安徽宿松縣交界，舊社會可能黃梅縣災(zāi)民逃荒到安徽，他們既唱黃梅調(diào)，又吸收了安慶地方民歌，形成了現(xiàn)在的風(fēng)格，成為黃梅調(diào)?！泵珴蓶|又問：“嚴鳳英祖籍是湖北人嗎？”楊杰回答：“她是安慶桐城人?！苯又?，主席高度評價嚴鳳英和地方戲曲，說：“我喜歡家鄉(xiāng)湖南花鼓戲。黃梅戲更好聽。嚴鳳英是個出色的演員，她演的七仙女成了全國人人皆知的故事?！?/p>

這段對話，當(dāng)時的新聞報道也未言及，也是后來由楊杰撰文《嚴鳳英與黃梅戲》，發(fā)表在《黃梅戲藝術(shù)》1997年第1期。

楊杰的回答較謹慎，加了“可能”二字，但這個“可能”也非空穴來風(fēng)——它來自一種流傳很廣的道路傳聞，而這傳聞?wù)f得言之鑿鑿：確切到時間——清乾隆五十年左右；確切到人物——黃梅縣的災(zāi)民；確切到地點路線——從湖北的黃梅到安徽的宿松、望江、太湖；確切到演唱形式——敲著“道情筒”，打著“連湘”和“金錢板”； 確切到歌唱的曲調(diào)——“采茶調(diào)”。雖然1954年距乾隆五十年（1785）有169年了，但傳言者說得就如親見親歷一般，以致許多讀書人乃至一些領(lǐng)導(dǎo)干部都采信了。（參閱《采茶的足跡》一文所引，見《黃梅戲藝術(shù)》2018年第1期第15頁。）

看來，“大水沖來黃梅戲”的判斷，已經(jīng)成了那個時期帶有共識性的結(jié)論。

正是這么言之鑿鑿的確切而周全，引發(fā)了我的探索興致——因為他們都只是作出判斷和陳述，而沒有提出陳述的依據(jù)和判斷的證據(jù)，還需要進一步考究。如果能找到一些材料，來證明這個判斷的真實性與可靠性，豈不就是一道很好的研究課題？

然而，剛開始研究，還沒來得及搜尋材料，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

首先是對演唱形式產(chǎn)生了質(zhì)疑——“道情”又叫“漁鼓”，是一種說唱故事的曲藝，所使用的配合節(jié)奏的樂器叫做“道筒”或“道仙筒”或稱“漁鼓”，還有“簡板”?！敖疱X板”也是一種曲藝，使用的擊樂器也就是“金錢板”?！斑B湘”則是一種民間歌舞的道具?！暗劳病?、“連湘”和“金錢板”都是特定節(jié)目的特定樂器或道具，與“采茶調(diào)”無關(guān)。“采茶調(diào)”，無論是茶農(nóng)單人清唱、多人散唱，還是乞討者演唱，都是既不敲“道筒”，也不打“連湘”和“金錢板”。即便是燈會上群體性載歌載舞的“采茶燈”，其道具乃是十二“采茶女”各執(zhí)特制的“茶籃燈”，兩名隊首擎著綴滿彩花的彩燈或特制的“茶樹”；所用的伴奏樂器則是鑼鼓，有條件時或加笛子、胡琴，是需要另派樂隊人員的。任何一個“采茶燈”班都斷不會用“道筒”、“連湘”和“金錢板”來伴奏，清唱和散唱更不會使用。所謂“乞討時敲著‘道情筒’，打著‘連湘’和‘金錢板’來演出家鄉(xiāng)流行的‘采茶調(diào)’” ，不符合民間藝術(shù)表演的實情。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乞討時有的唱道情，有的打連湘，唱金錢板，唱采茶調(diào)。當(dāng)然，實際上乞討者的表演還不止這些，還有蓮花落、打花鼓、唱鳳陽歌等等。

經(jīng)過一番考查之后，又產(chǎn)生了更大的質(zhì)疑：“大水沖來黃梅戲”的說法，與這一帶的地理形勢和逃水荒的自然規(guī)律很不相符，與當(dāng)?shù)氐臍v史記錄也不相合。

先看看地理形勢。

從黃梅縣到安慶地區(qū)，不論走水路還是陸路，宿松縣都是必經(jīng)的第一站。

黃梅與宿松是山水相連的緊鄰，同處長江北岸，大別山西南麓。兩縣城間距離僅20公里。地勢也很相近：北部屬大別山區(qū)，中部多丘陵和田畈，南部臨江是沖積性洲地平原。具體比較一下——

黃梅縣總面積1640平方公里；宿松縣總面積為2393．53平方公里，比黃梅縣大。

黃梅縣耕地面積79．6萬畝；宿松縣耕地面積為65．95萬畝，比黃梅縣少。

黃梅縣境內(nèi)長江流長41公里；宿松縣境內(nèi)長江流長63公里，比黃梅長22公里。

黃梅縣水域面積21萬畝；宿松縣水域面積為125萬畝，比黃梅多104萬畝。

附：黃梅縣1982年人口76．8萬；宿松縣1982年人口為 64．7853 萬。

黃梅縣境內(nèi)的主要湖泊：龍湖（或稱感湖、龍感湖，與安徽宿松縣共有），太白湖（與本省廣濟縣共有），源湖（縣轄）；宿松縣境內(nèi)的主要湖泊：龍感湖（分龍湖、感湖；含小賽等子湖；其中龍湖與湖北黃梅縣共有），大官湖（含大賽湖等子湖），黃湖，泊湖（即古雷池，跨本縣與太湖、望江三縣）。【1】

將兩縣的地圖并列著比較，就看得更清楚：

宿松縣的幾個湖泊都相連通，把全縣陸地分割為南北兩片，南部江湖之間是沖積性洲地，湖泊北岸以上是田畈、丘陵和山巒。當(dāng)?shù)厝税堰@兩大片分別稱為“洲上”和“后山”。而黃梅縣境內(nèi)陸地完全連片暢通，最大的湖泊便是東南與宿松共有的龍湖即龍感湖，與宿松縣內(nèi)的湖面不可比擬；西邊的太白湖與廣濟縣共有，面積更??；縣轄的源湖又比太白湖還要小。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以長江論，黃梅位居上游，宿松處于下游。以湖泊等水域論，宿松境內(nèi)的水域面積是黃梅的數(shù)倍。按常理，無論是山洪暴發(fā)，湖水暴漲，還是長江潰堤，宿松縣受災(zāi)不至于殃及黃梅，而黃梅縣受災(zāi)則往往會殃及宿松。兩地都受災(zāi)則宿松偏重。黃梅人逃水荒，應(yīng)該是向高處走，逃到無災(zāi)或輕災(zāi)區(qū)，而不至于反而往下游，逃到災(zāi)情更重的宿松縣去。

這樣看來，毛澤東對“大水沖去”的說法存疑，是有道理的，因為他不但是位革命家、政治家、哲學(xué)家、詩人和文藝理論家，還是軍事家、戰(zhàn)略家，對中國地理是了如指掌。當(dāng)年布局渡江戰(zhàn)役，他對長江中下游的地勢水情，就早已爛熟于心了。惟其如此，聽了楊杰的回答后，他還緊問一句“嚴鳳英祖籍是湖北人嗎？”在聽了梅白的回答后，他又告誡：“你們黃梅人還是演自己的土戲好?！?/p>

再從歷史記錄看。

《黃梅采茶戲志》說：“從明洪武十年（1377）到民國三十七年（1948），黃梅縣發(fā)生特大自然災(zāi)害一百零三次，其中大水災(zāi)有六十五次，平均六年有一次大的災(zāi)害，水災(zāi)連年不斷。清乾隆、道光時期又最為突出。”“頻繁的災(zāi)害，特別是年復(fù)一年的水災(zāi)，迫使青年男女紛紛學(xué)唱采茶戲，以適應(yīng)災(zāi)年逃荒求生存的需要”?！?】

從明洪武十年（1377）到民國三十七年（1948）共有572年，時間太長，記錄太多，恐怕讀者嫌繁瑣。那么，我們就來查閱一下災(zāi)情“最為突出”的乾隆中期至道光年間，黃梅、宿松兩縣的災(zāi)情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