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文本）

黎 幺

喝過早晨的第一碗羊奶，祭司順著樓梯登上塔頂?shù)牟t望臺。一只張開雙翅、在半空飄浮的蒼鷹與他對視了一眼。左右望去，世界無比恰切：它是完全對稱的。他的土地宛如他的天空。

一抹銀河般的草色從峽谷開始，延伸至河邊——那河，他該怎樣稱呼它？一年四季，它用四個名字，早晚又有不同的別號，男人和女人都有各自慣用的昵稱。河水呈現(xiàn)奇異的虎斑條紋，在黎明或日暮，會變成透著虹彩的墨綠色。河流兩岸，生有巨角的蠻牛在黑色莽原之上奔騰，鍍有熒光的巖石星羅棋布。沿岸的蘆葦蕩色彩近于死者的瞳仁，夾雜其間的金色鼠尾草，燦爛如矢志未泯的信仰。倒臥在左邊的睡山形似一頭擱淺的巨鯨，鮮血般艷紅的櫻桃林使它遍體鱗傷。與之相對的是右邊的迷霧嶺，在秋季少有的晴朗日子，那里落滿了過路的火烈鳥。這群美麗的冥想者或坐或立，安靜、消瘦、憂郁，在離開之前，把沉甸甸的蛋留在石凹里。

巨大的圓形祭壇標(biāo)示著峽谷的中心，壇墻上由歷代圣徒描畫出每一種生物（即每一顆星星）的模樣。修正不斷進(jìn)行。過往時有新增，如今則只能抹除那些因了神的厭倦而消失的物種。

（祭壇，即是神的備忘錄，供神于末日之后重新創(chuàng)世所用。然而，神真的有如此頑固的執(zhí)念嗎？）

祭壇的中央便是塔樓，被巨蟒般的螺旋階梯盤繞著。離開塔頂之前，祭司必須首先瞻仰神的面容，他對祂的四種形象格外熟悉：白晝和黑夜，憤怒和喜悅。他向蒼穹道別，拾級而下，峽谷隨著他的腳步旋轉(zhuǎn)。

峽谷的大霧是天空為了詆毀晨昏法則而散布的陰郁的謠言；峽谷的風(fēng)是一位善制蝴蝶的剪紙藝人——谷內(nèi)至少有七種蝴蝶，大的像女人在夏天揮個不停的折扇，小的常被與飛蛾混同；峽谷中的罌粟常常哭泣，但它們絳黑色的淚珠卻會令人狂笑不止；峽谷中的畜欄圈著的不是牲口，而是一群四足的云朵鑒賞家；在峽谷的土地底下，血肉遮不住骨頭，骨頭箍不住靈魂，祖先像鳥一樣飛。

祭司腳一著地，就向峽谷西北面的黑刺李樹林走去。林中有一片墳地。與其說這里是埋葬死人的地方，不如說是種植靈魂的地方，先輩的種子埋進(jìn)土里結(jié)出新生的靈魂——他們的墓碑會生長——瓜熟蒂落，匯入常年籠罩于樹頂?shù)脑旗F中，待到懷胎十月的孕婦以圓滿的孕育之力將之從云朵中裁下，帶入人間。

星相師正在樹下打坐，入定之后，他熱烈而又縹緲，像一只火狐自燃時產(chǎn)生的幻覺。奇怪的是，這位正襟危坐的沉思者，卻有一道酩酊大醉、手舞足蹈的影子。祭司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日頭正隨著一次悠長的鼻息緩緩升至樹梢，星相師醒了。從青年時代起，他就習(xí)慣在露天環(huán)境中小睡，最近幾年尤為偏愛鳥鳴不斷的樹林。林間溫和的秋涼尚不足以敗壞他的健康，封閉的室內(nèi)則會困住他過于繁蕪的夢境，使其積存下來，久久纏繞著他。在他的夢里，人有九種性別，他的位置居中，是一個灰色偏男性，面對一個棕色偏女性和一個黑色正男性的求愛，他感到左右為難，而他藍(lán)色無常性的父親患上了一種不能死亡的慢性絕癥，使他被淹沒在不能出生的遺傳陰影下。

蘇醒的一剎那，借助一陣令心頭狂跳的危機(jī)預(yù)警，像是借助映在刀鋒上的各自的倒影，他的兩只眼睛彼此對望，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愛人，難以置信的詫異中透露出深信不疑的溫柔。憑借臨界狀態(tài)的視力，在一種一無所見的惶惑中，他望見了一切：預(yù)言產(chǎn)生于不見之所見。一個龐大的魚群向產(chǎn)卵地遷移；一個阿拉伯青年以一個簡單的咒語打開了強(qiáng)盜的寶庫；在北方，海猶豫著向前走了一步，幾個村落便消失了。他已獲悉所有，醒來后又統(tǒng)統(tǒng)忘卻了。

在這片林間空地的另外一邊，少年豬倌斜靠在一棵鍍著金光的石榴樹下，全身洋溢著直接得自太陽、得自神的溫暖。如果他會笑，那么他的臉一定是一片薔薇色的海，涌出的每一朵浪花都無比歡快。但過度的勞作、粗劣的飲食和卑微的身份，將他的一半面孔變成了鐵。他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論道的場所，但他剛剛?cè)ナ赖哪赣H只能將他暫時托付給神的代理人，所以從塔底開始，他就跟著祭司先生了。

“我是他的母親，他出自我?！蹦赣H臨終時讓他帶話給祭司，“但一個夜晚只能生出一道影子，唯有你能夠照亮他?！?/p>

然而，誰也不了解掩在這副無表情，甚至無生機(jī)的面目之下的內(nèi)容，誰也沒有掀開過它。他正獨(dú)享全然的寧靜，傾聽地球自轉(zhuǎn)時與以太摩擦發(fā)出的悶雷。一種屬于囚徒的敏感，讓他想象著銀河如蜂蜜般細(xì)膩的肌理，想象著尚未露面的群星從漸漸融化的雪白油脂中浮現(xiàn)，想象著清晨的露珠從花瓣上升起，飛過廣袤的空間，?？吭谝雇淼倪吘墶?/p>

時間之海就這樣一勺一瓢地被舀走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人既愉快又憂郁。過去的時間越來越多，釀成了一片蒸騰著酒氣的沼澤，將來的時間卻越來越少，縮成一攤混濁的泥漿。時間干涸之后會怎樣？花兒如何實(shí)現(xiàn)向果實(shí)的允諾，心臟如何躍動，我們?nèi)绾未嬖?？他的?nèi)在如此豐富，以至于他像一個懷胎十月的婦人，被自己孕育的事物壓得抬不了頭，起不了身。在祭司看來，這個姿態(tài)代表謙卑與感恩。他接受了這個孩子，像天空接受了一朵烏云，將一場風(fēng)暴的征兆披在了身上。

祭司與星相師的對話方式為他們所獨(dú)有，他們以此來打磨各自的機(jī)鋒。

“老朋友，只要將目光對準(zhǔn)神秘莫測的天穹，就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我們怎樣才能向更高的存在發(fā)問。”星相師說。

“生命就是對于神的提問，我們活著，就是以無知對全知發(fā)問?！?/p>

“那么，死亡就是答案嗎？”

“死亡？沒有什么死亡。每一個問題都是不同的，怎么可能共用同一個答案？如果全部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索取同一個答案，那提問還有何必要？”

“說不定神就喜歡重復(fù)，說不定祂無趣透頂，說不定祂就是如此善忘?！?/p>

星相師是肉體與精神二分法的明證，他的魂魄出于一種親近天空的渴念，與身體不能完全重合——他的視線略高于頭頂，有時會影響他對低處事物的知覺，被溝溝壑壑害得跌跤實(shí)屬常見。

“星辰死去，但在遠(yuǎn)方的天空中，它仍然活著。其實(shí)，它只有死去，才能活著。在我看來，這個現(xiàn)象包含你所指出的這個問答游戲的真諦?！彼f。

在祭司看來，眼前這人既是最堅(jiān)定的有神論者，也是最頑固的無神論者。有一次，他對祭司說：“我真想看看，在那個深藍(lán)色的、無底的巢穴里，是怎樣一只大鳥在孵化萬物。”祭司從來不會因?yàn)檫@種輕浮的玩笑和他爭論，更不會大發(fā)雷霆，只因他深信這個一心追求天外奧秘的人不可能懷有惡意。星相師天真的本質(zhì)是親近神的，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些在最遠(yuǎn)處的，要在最近處才看得到。

事實(shí)上，祭司和星相師都愛玩模仿神的游戲。祭司熱衷于命名那些尚未被命名的事物，他常犯的錯誤在于，有些事物在他看來是確鑿無疑的，實(shí)際卻并未存在，于是，許多無主的名字被留在世間，對存在發(fā)出無謂的召喚。星相師則會給每個自己觀測到的星辰命名，然而，天空太過狡猾，僅憑一道專注的目光，并非總能捕獲新的形象，他只是不斷地淘洗同一把金沙，卻以為自己已積存了無量的財富。似乎只要黎明到來，抹掉夜空的記憶，他就會和這個世界一起忘卻。他的每一顆星都有一串名字，它們的墜亡，多半因此發(fā)生。

祭司這時突然想起在場的第三個人，豬倌的眼中，淚水蠢蠢欲動?！澳阆胝f什么？我的孩子?！?/p>

祭司新收的養(yǎng)子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他們善良，卻為善良受苦；他們敬神，卻將給魔鬼的訴狀投遞給了自己；他們恪守貧困如同首要倫理，令生活伏溺于美的血泊之中，為將要從他們身上踩過的任何東西丈量步距。為此，他發(fā)言：“我的導(dǎo)師，我的義父，還有您，尊貴的長者。生命是宇宙市場中最鬧騰的水果攤子，富人撿走了每一個新鮮的早晨或者黃昏，窮人分食那些爛掉的。盡管后者總是起得更早。睡眠和死亡擺在同一個貨架上，賣相好的睡眠被挑光了，最后剩下的只有死亡。窮人買下死亡，暗自竊喜，這為巨人預(yù)備的超級睡眠竟然如此便宜？這是他們唯一享受得起的奢侈。要我說，對于窮人，這是最好的答案?！?/p>

對話一直持續(xù)到陰影再次伸長，日頭開始向西沉落的時候，仿佛黃昏向晌午發(fā)動的第一波襲擊，一只背負(fù)金箭的花豹像一道閃電化成的神鳥掠過云端，在將要撞上天空之前跌落在樹下。它大張著嘴巴，順著嘴角淌出櫻桃汁樣的血沫，鼻孔呼呼地噴著熱氣，將祭司的褲腳吹得獵獵作響；脊背上的傷口像泉眼似的咕嘟響著冒出帶蒸汽的熱血，垂死的目光仍有兇神的余威。生命流逝得很快，星相師從它浮雕般的粉嫩牙齦上，辨認(rèn)出幾個本地山區(qū)的勾魂使者。隨著大口粗重的喘息，它就像一個宿醉的老人，眼睛漸漸快要睜不開，四個蹄子有氣無力地在地上劃拉，仿佛在夢中游進(jìn)了一個溫暖的池塘。

它無損尊嚴(yán)地終結(jié)幾乎與它自身一樣美。

獵人出現(xiàn)了。掛在他肩頭的弓，是一把用鮮血彈奏的豎琴，這弓巨大，以至于不像是他拖著它跑，倒像它在驅(qū)策他。在它涂了金漆的木柄上刻著半是詩句半是咒語的銘文：獵殺是一種使元素各歸其位的善舉。這位遠(yuǎn)近聞名的神射手站在他的獵物身前，整個人就像一座小山，全身的肌肉巖石般地支棱著，每一寸都充滿了鋒芒，幾乎找不到一處圓潤的曲線可以讓汗水滑落下來。

在這片叢林里，祭司曾與他有過幾次相遇，每一次都發(fā)現(xiàn)他比之前更為高大。獵人從一個孩子變作一條大漢，獵物也從野兔、獐子變作山豬和花豹。殺戮的詩篇從最初一行直至最近一行，始終體現(xiàn)出一種高度的修辭技巧，并且越來越接近一種經(jīng)由無數(shù)磨礪才可習(xí)得的典范性。他的力量、他的智慧、他的意志、他的誠實(shí)、他的道行、他的信念與勇氣，都凝練在詩意的一擊當(dāng)中。每一箭都全然地顯明他自身、包含他自身。

看到眼前這具驃壯的身軀，祭司很自然地想到被剝了皮的野牛，但他已不記得自己何時見過那等血腥景象。除非是在一個有關(guān)蠻族祭奠邪神的噩夢之中，在那個夢里他們用一口烹煮眼睛的大鍋來代表天空，將新剝下的牛皮鋪在鍋底代表陸地，以此祈求下一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在火光與喧嘩以外的原野上，那頭從自己的界限中被釋放出來的巨獸，血淋淋的肉體仍在發(fā)足狂奔，像天地之間一塊移動的傷痕，更加顯得蠻力驚人、勢不可擋，仿佛是它自己從皮里硬是沖了出去。它在一種絕對的被拋棄狀態(tài)下奔向無限遠(yuǎn)處，像一個被話語脫掉的聲音。

“孩子，”祭司說，“七年沒見，對于我，這是多么漫長的一個早晨?！?/p>

一條烏鴉的河流聒噪著淌過秋日的天空。幾個人被同一種靈魂的反應(yīng)——肌膚接近鋒刃時，疼痛將至未至的愉快——揪住脖子，抬起了頭，透過禿枝布結(jié)的網(wǎng)狀窗口望向天際。祭司看到一排移動的字，一行長著心臟和翅膀的詩句，他因無法閱讀它而感到羞愧；獵人看到一個溫暖的南方之夜，云霧中一彎迥異于北方的雄性之月，在群山之間掘取星辰；義子則看到一個傳說，一句教誨：“沉默是最為能言善道的事物，可惜它自己卻是一個聾子?！北容^而言，年幼的人總是相對幸運(yùn)一些。

獵人用一種過于冗長的方式問候了祭司。從兒時的作揖和憨笑開始，像一個不斷添加定語的名詞，禮節(jié)隨著他的成長堆積起來，變得異常繁復(fù)。他以規(guī)定的詞句輔以手勢，甚至舞蹈動作代表他個人、他的整個家族——包含歷代祖宗靈位——向祭司施禮。然而這一過程越是訓(xùn)練有素，就越顯示出他平日的不善言談。

獵人的靈魂仿佛一張清單，由他過往獵殺的獵物們共同構(gòu)成，為了表達(dá)敬意，他將自己攤開在祭司的面前。他趴伏在地，模仿了九十九種曾被他取走過性命的動物的叫聲，一來想請祭司對他的工作有所認(rèn)識，二來對他而言這的確比說話容易。在三位百獸之歌的欣賞者中，星相師越來越像一個幽靈。他一向會在太陽落山之后，將精神拋入太空。他每天守望著銀河，像一位太過操心的醫(yī)生，夜夜按時檢視蒼穹的舌苔。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現(xiàn)場，他的眼眶里噙滿了淚，但這發(fā)生于大地上、白晝間的慈悲對于他似乎主要是一種光學(xué)特性，是昨夜裝進(jìn)眼里的星光浸透了白果，洗出了晶鹽。

“我的老朋友，”星相師只對祭司說，“看來今晚的天空會多出一顆長有花斑的星辰。”

祭司此時察覺他們四人恰好搭起了一個四方結(jié)構(gòu)，天地人神各踞一角，發(fā)出不同色彩的射線，交織出棋盤樣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格。“老朋友，”他答道，“那位星辰的放牧者會給它準(zhǔn)備一套嶄新的發(fā)光的毛皮，讓它從此再也感覺不到寒冷?！?/p>

傍晚來臨，林中無人察覺他們的影子已淡得像一縷輕煙。星相師首先感到一種有關(guān)“逝去”的困惑。對于自己的不真實(shí)性、自己的虛構(gòu)性、假設(shè)性——找不到自己的事實(shí)依據(jù)或只能找到表面的依據(jù)——目光掃過一個人時將他畫出來，目光經(jīng)過之后再將他擦掉。只有夜空給他提供一種縱深，自我在其中消失，并借消失為自我提供反證。

“有一種使人不寒而栗的東西，一種使人畏懼的司空見慣，”星相師說，“一種日常的異常，一種已知的未知在困擾我。但并非死亡，也不是死亡的近似物和替代物。它先于死亡。當(dāng)世上第一次有人死去，其余的人由此獲得了與死有關(guān)的知識，它便被死亡流放。但這退位的恐懼之王，從未被真正遺忘，死亡，這最為極致的民主機(jī)能，推倒王權(quán)，卻保留了王座，任其空著，并借由空繼續(xù)施以恐嚇?！?/p>

“不，我的朋友，”祭司給他回答，“死亡是神的知識。我們從未懂得死亡，更加談不上共識。死亡不可傳達(dá)，它是握在神秘手上的一顆燙手的山芋。它怎樣由一個人教給另一個人呢？不知有死者對于死自有他們的闡釋：一個睡著的人未及醒來便腐爛了——他們畏懼的是腐爛和令人作嘔的臭氣?！?/p>

“獵物們懂得饑餓，因而懂得死?！鲍C人插嘴說，“他人的饑餓，世界的饑餓，意味著它們的死?！?/p>

垂死的花豹，棲身于林莽的肉體金礦，向突如其來的北風(fēng)借來了呼吸。觸電般地跳起，像是在一片生滿長發(fā)的大地上狂奔，與一種太過柔和的危機(jī)溫存纏綿，不斷被削弱，在奔跑中歪向一邊，塌方的下頜限制不了舌頭鞭子似的左右擺動。在一個突然被打開的空間里，一個超越方向感的維度里，它以身側(cè)親昵地擠靠地平線，參與到整個星體的旋轉(zhuǎn)中，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了一種致命的舒適。傷口愈合，金箭像泡在醋里的魚刺被血軟化，被脊髓吸收，成為一截拖在體外的血管，一段再生的臍帶。似乎終于心滿意足，它跌倒在地。如同躺在一種發(fā)光的泡沫之中，在無限的藍(lán)色浴缸里合上眼皮——浮云洗掉了它身上的閃電。

日間的求生戲劇告一段落，生命暫時（或永久？）關(guān)閉。黑魆魆的樹林像一個高舉長矛的方陣，齊齊吐出憋了一整天的濁氣，風(fēng)聲呼呼，掩護(hù)偷盜時辰的竊賊輕巧的腳步。每一只耳蝸深處，都有一場精靈的地下會議，每個人聽到的都是同一些聲音，重復(fù)相同的議題類似的爭論。只可惜在自我的內(nèi)陸留守的盡是一群閹掉好奇心的失聰者，就連意見暴君的怒吼也在一味虛耗中淪為語焉不詳?shù)捻樏?。他們停住嘴、抬起頭。天空向下降，地面向上升，以抿唇的口形在兩字之間噓出一個沉吟的哨音。結(jié)著鳥巢與蜂巢的樅樹，像一群高舉著襁褓的闖入者，草叢中的蛇卵紛紛破裂，仿佛焚燒知善惡樹的噼啪聲。夜行動物倏忽出沒，如同一陣肉箭，在暗處四下躥射。

在長期被用于陳列陰影的樹林里，黑夜會逗留得更久一些——它來得早，去得晚。又過了一陣，黑暗才先后灌進(jìn)峽谷中的其他各處。圈里的馬兒伸著脖子，對著月亮嘶鳴，像一些巨大的兔子，在泥濘中上躥下跳；從某個不知其所的方位傳來郊狼半像笑半像哭，聽起來既滑稽又邪惡的嚎叫聲。野性的、馴順的動物汽笛在各處拉響。夜像一個穿黑褂子的獄卒，把人關(guān)在墻壁里、拴在爐火旁。仿佛一個魔法，領(lǐng)土塌縮到燈下的一張地圖里，人們不再身在其中，只能觀望著，在心底暗自摸索著，如同伸手夠著天上的那些動物或人臉形狀的云朵。

四人沉默了半晌，似乎這些談?wù)撍劳龅恼Z言能夠讓語言死亡。是回家的時候了，饑餓和炊煙——妻子和母親的兩位信使——早已到訪。他們相互道別，然后起身，并肩離去。在墳地的邊上，祭司停下了腳步。星相師是最先察覺的，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看見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你那對一向明凈如洗的黑葡萄，怎么會釀出這樣酸澀的目光？為什么不是在黎明，而是在夜晚，會有露珠在你的眼眶里發(fā)光？我的朋友，看來你一定有事要說，而且已經(jīng)猶豫很久。”

獵人，一個思想上的口吃者，像勒住韁繩似的，將剛伸出的一只腳縮回來。他眼神里的困惑借自一只吃草的幼羚中箭后的茫然——仿佛散發(fā)出一股懶洋洋的、與子宮和奶水相近的甜腥味。豬倌則似乎早就洞察了一切，他神情苦澀但安詳，所表達(dá)的無非是等待和接受。在他的人生中，每一刻都是無常。

“我將遠(yuǎn)行?！奔浪菊f，“將我的問題帶給神。詩人將成為我的向?qū)?，他見多識廣，在無數(shù)個世界之間穿行，鞋底沾滿幾萬幾千種泥。他將帶我走過僵尸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全都翻著白眼，像海馬似的彈跳前行。他會以某種天賦的臭氣迫使他們吐出吃下的眼球、手指、生滿毛發(fā)的頭皮，以及裝在胃里的所有罪孽，從而全身而退。他曾在一個兩片人的國度取得了一項(xiàng)價值高昂的專利，有關(guān)一種可以有效保護(hù)內(nèi)臟，防水性和透氣性上佳的貼身內(nèi)衣。絕不讓任何一具身體成為禿鷲的餐桌。我們也將經(jīng)過那里。

“最后，我們將看到，一個巨大的原人倒臥在生命盡頭的廣闊原野，蕓蕓眾生都源自他的分裂。他粉碎成為所有主要和次要的人口，高級和低級的階層，所有粒子均衡、平等地涌入塵世，卻被引入不同的河渠，或清澈、或混濁、或浩蕩、或狹仄、或喧躁、或寂寞。他沒有死去，但也并未活著。他不斷瓦解，不斷流失，又被不斷返潮、不斷匯流的靈魂重新充實(shí)。我們一直走進(jìn)他的心臟，這旅行沒有方向，也沒有里程。心臟之中還有心臟，我們不知在何處停止，只知道在腳步被耗盡之后，我們終將與神會面。”

祭司已經(jīng)很老了，他等待著這份召喚已經(jīng)等了很久。他要結(jié)束問題，進(jìn)入答案。他一直在要求著，催促著那場最終的解惑。他的遺言太過抽象，太過抒情，又來得太過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使在場的幾人備感難過，甚至心里有氣；讓他們想要皺起眉頭，搖晃腦袋，放冷箭似的對他講幾句喪氣話。但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能夠令他喪氣呢？所以一切料想的回應(yīng)都未出現(xiàn)，大伙兒不置一詞，有的只是哀悼的氣氛。他們吃驚、悲痛，但很快就明白，對于一位祭司來說，無論哪一種情緒都與此刻極不相稱。友伴們只想在他生前盡最后的義務(wù)，用沉默為尚且活著的他舉辦一場極簡的葬禮。接著，他們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如祭司所愿，將他獨(dú)自留在存在的最后一道門戶之前。

他看著他們在環(huán)繞峽谷的山道上移動，仿佛沿著一個盤子的邊緣旋轉(zhuǎn)，變得越來越小，到后來，就像幾顆豌豆一樣，順著下坡滾到了盤底。那里是他出生的小鎮(zhèn)，裝滿了道路、房屋，以及可愛如甜點(diǎn)般的花壇。一路上他們不作聲，與其說在思考， 不如說在慚愧，因?yàn)樽约旱牟凰蓝鴳M愧——在將死之人面前，所有人都自覺是永生的。祭司再也看不見他們了。他只能將最后一句話說給自己聽：“那使遠(yuǎn)方之為遠(yuǎn)方的究竟是什么？一個沿著自己掌紋奔跑的人，他的雙腳能適應(yīng)那片可能性的原野嗎？出發(fā)吧，像一個自由的人，像一只候鳥，像一個被攜帶的、被動的人，不假思索地，像一道在黑夜里逡巡的亮光，寧靜地、避免打擾地、比風(fēng)還輕地，掠過。”

祭司閉上眼睛，等待著終結(jié)舊夢的疲倦為他指引新的門戶；他盤腿坐在天地之間，像蚌殼里的珍珠，漸漸發(fā)出一種彼岸的光芒。名與相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斷崖，此刻被他一躍而過。他已進(jìn)入說出即存在的境界，即神的境界。在這個時候，只要他不親口道出那個“死”字，他便是不死的。然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兩面鏡子中間，無數(shù)個自我在浮光掠影的走廊里堆積。他知道，鏡中那看似無窮無盡的通道——時間——并不通往任何處所，它只是在自身中反照自身、復(fù)制自身，成為自身的幽靈、自身的泡影。

祭司驚恐萬分，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他聽到自己以前所未有的莊嚴(yán)語調(diào)說：“死?！庇谑?，他便死了，正如那以言創(chuàng)世的，那必須首先說出“死”字的神早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