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純榮
一
在我們每個人心中,故鄉(xiāng)是一個充滿溫情和疼痛的詞匯。我們在這里呱呱落地、蹣跚學步,我們在這里茁壯生長、練習飛翔,我們在這里謀劃未來,背著故鄉(xiāng)為我們準備的行囊頭也不回地遠去......
先賢有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其實,我是不贊同這句話的。在我看來,貌似木訥的一草一木,無論風云如何變幻,卻從未減少一點對于大地的質(zhì)樸情感。它們在這里呼吸、成長,在這里堅守、老去,將纖細血管朝著土地深處延展,哪怕歲月淘盡風霜,也將自己枯干的身軀與記憶完全留在土里,卻從沒有抱怨過一句什么。
面對如此重情重義的草木,我們除了羞愧,還能說些什么呢?
二
一直以來,我對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滿懷歉意,仿佛正是因為自己的逃離,才導致她漸漸變得如此寂寞與蒼老。我知道,吸納地氣的土墻房還在那里,寄托夢想的梨、橘、桃、李還在那里,腳印深深的羊腸小路還在那里,我那故去的母親還在那里……
因為文字,我在自己夢囈般的懷念中,和故鄉(xiāng)時時晤面;還是因為文字,一些朋友和我有了共同的故鄉(xiāng)。從某種意義上說,老家罐子坪已不單單屬于我一個人,而是被越來越多的人記住,并將情感一點點寄托到這里。
當一串或熟悉或陌生的腳步不期而至,放著寬闊平坦的水泥公路不走,偏偏選擇崎嶇山路棄車步行,一切便顯得自然而然。平灘河依舊嘩嘩流淌,只是苔藻密實了許多;民居依舊零散矗立,只是安靜了許多。偶有雞鳴犬吠零星響起,卻像某一道存留于時光中的背影,散淡得令人惆悵。房前屋后或田邊地角,尚有秧苗、白菜等作物倔強生長,為這個夏天保持愜意的綠。而碩果累累的桃李,因為隨意生長、信手可摘,更給人以物是人非的無盡感觸。
適逢鄉(xiāng)里趕場,我身患重病的二爸在家人陪護下上街打針輸液去了,留下兩只小狗看守著門窗緊鎖的家。小狗雖小,對貿(mào)然闖入的陌生人卻毫無懼色地狂吠,將長長的鐵鏈拖得嘩啦直響。與此同時,受驚嚇的雞群撲棱棱飛竄,用一陣慌亂的鳴叫,為村莊引出久久的回聲。
三
按照既定路線,一行人向后山上的鄉(xiāng)場行進。
二爸家屋后的松林坡,因為常年林蔭籠罩,連鳥鳴也顯得陰森森的,加之崖壁上的巖洞是夭亡孩童的葬身之所,所以一度充滿神秘的色彩。但重新走在林中的石梯上,眼前的一景一物卻是那么親切,曾經(jīng)陡峭的山路走起來也毫不費勁。
崖上平壩是有序鋪展的田疇,其中有我家的幾塊水田、幾分薄地。在我的印象中,水田總是缺水,旱地要么種植紅苕、洋芋,要么就用來種花生,憑借陽光充足,這些賤命作物從來都有不錯的收獲。有一年初夏,我和一個小伙伴在林子放牛,悄悄溜到壩上偷花生吃,沒成想剛扯幾株花生就被在凹地里做活的大人給發(fā)現(xiàn),趕緊蒙住頭一溜煙藏進松林坡茂密的林子里,半天不敢出來。自以為躲過一劫,孰料,回家即遭到母親一番好罵。
從壩上往前大約三公里就是鄉(xiāng)場。由于地勢平坦,村里決定開辟一條連接鄉(xiāng)場和大公路的村道,既給村民提供便利,也替代鄉(xiāng)里連通外界的舊道,給村里發(fā)展帶來某種可能。在長滿野草、繁花的小路走不多遠,我們看見正在建設中的這條村道,一輛挖掘機正停在路邊,初見雛形的寬闊路基,讓人真實地感受到了觸手可及的美好未來。
四
一路少見行人,即便是逢場的街道也顯得稀稀拉拉,不復往日摩肩接踵的熱鬧。但無論如何,這里也需要停頓。曾經(jīng),熙來攘往的市井背影,高低起伏的吆喝叫賣,以及擺在顯眼位置的麻花、米豆腐、涼粉等農(nóng)家美食,是那么地充滿誘惑。如今,煙塵散盡,繁花凋落,唯有枝葉間的少年舊夢依然茂盛。
當然,一行人陪我前來的理由,不僅僅是我在這個建于山脊上的鄉(xiāng)場上過六年小學,于風雨寒暑中度過最青澀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還因為我的父親已從城里搬回這里居住,硬生生為我增添了時時牽記的理由。
其實,最初父親打算在鄉(xiāng)場買房居住,我并不怎么贊同。母親去世后,父親找了一個家住本鄉(xiāng)的老伴,老人待人和善,兩人性情也合得來,一直生活得十分幸福。他們在城里有住房,和雙方子女相距也很近,本是讓人放心的,但他們卻偏要搬回距城數(shù)十公里的老家鄉(xiāng)場居住,無論如何,還是讓人感覺頗為不便。但老人們意愿如此,而且山里的空氣確實也好,便只好由了他們高興。
在父親位于鄉(xiāng)場上的新家,我看見他們擁有良好的生活質(zhì)量和精神狀況,一度繃得緊緊的心,也就釋然了。
五
本打算到我的小學母校看一看的,因為時間關系,只在校門外匆匆一瞥,就坐上了通往巖門新村的客運車。
巖門新村,是該村2007年發(fā)生重大滑坡地質(zhì)災害后重新選址建設的村民聚居地,原址是遠近聞名的鄉(xiāng)里的集體果園。讀小學時,每逢春天到來,我們都會排成整齊的隊伍,舉著鮮艷的紅旗,走一個多小時山路到果園春游,在這里撒下太多的歡笑。后來,由于品種老化和經(jīng)營管理不善,果園荒廢了。隨著巖門新村的高標準建設,對于和我一樣充滿懷舊情結(jié)的人來說,曾經(jīng)碩果累累、果香四溢的果園已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回去的記憶了。
從村旁埡口望去,當年的滑坡體一覽無余,但早已不是滿目瘡痍的悲慘景象,取而代之的是生機勃勃的碧綠,經(jīng)過土地整理項目的投入打造,一行行經(jīng)濟作物長勢良好。當年災害發(fā)生不久,我曾以報社記者的身份來這里采訪村小學,為那些失去家園的孩子們展現(xiàn)出的堅強而深深感動。如今,這里的人們和充滿生命力的草木一起,正朝著更加幸福的明天走去。
六
返回的路上,我們再次拋棄車輛。沿著巖門新村、畫馬水庫、老家崖上至罐子坪這條草莽叢生的路線,一走就是好幾公里山路。
十多年后,又見到畫馬水庫清秀的容顏。這座村里最大的水庫,是鄉(xiāng)場最為重要的水源地。我清晰記得,那些年,水庫總是年年翻修、加堤,由于只能使用人力,維修加固工作總是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順利完成。村民投工投勞集體參與,也是水庫建設得以完工的唯一保證。我們上學時,母親必須丟下活計參與水庫建設;節(jié)假日,我們便代替大人出工,主要工作是給堤壩挑土、填石頭。本來還算簡單,只是因為泥土缺乏,需要到水庫盡頭的山灣里去挖土石方,來回一趟,費時不少。盡管如此,我們依然幫助母親圓滿完成投工投勞任務,并因此得到了幾個荷包蛋的獎賞。
水庫建好,有了水源保證,原本缺水的一灣灣農(nóng)田便都有救了。每逢春夏之交插秧時節(jié),水庫是最繁忙的,村里會依次放水,輪到我們生產(chǎn)隊時,各家各戶派出的人員早已挖好溝理好渠,另還派出“娃娃兵”晝夜看守,提防別人偷偷將走在路上的水引到別處。這時候,我和同齡伙伴自然是不二人選,通常是通宵達旦地一路巡視和打鬧,實在困了,便裹一床毛毯就地打個盹。我們喜歡守在出水口不遠處,等著歡蹦亂跳的魚兒到來,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驚喜和無盡的樂趣。
一路上,我們小心翼翼行走,深及腿部的野草猶若高漲的潮水,淹沒了曾經(jīng)充滿歡聲笑語的小路。崖畔險象環(huán)生,在林蔭中小憩,探頭就可望見腳底的老家罐子坪。隔著筆直而高聳的懸崖,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如此近,卻又顯得那么遠。
大家頭頂烈日,走了半天山路,紛紛疲憊不堪。在二爸家吃過香噴噴的農(nóng)家飯,幾杯啤酒下肚,醉意、暑意和睡意一齊涌上心頭。大家索性倒頭便睡,讓敦厚的土墻房,安撫漸已浮華的夢鄉(xiāng)。
返城的路上,心頭閃過這樣幾句情詩:“你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愛就在那里/不離不棄”……
當一個人揣著村莊行走,娘親般的故鄉(xiāng)就會為他寫下這樣的詩句。
亮瓦漏下光線
在我的心中,始終記得一匹亮瓦漏下的光線,曾經(jīng)洗徹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內(nèi)心的惶惑。
山凹里的罐子坪,滿是清一色的土墻房,矮小,溫暖,略顯木訥。月光踩在青色瓦片上面,通常比陽光和山風的走動來得輕巧一些。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輕微,那狡黠,看似隱匿無形,卻分明不絕于耳。
每當吹滅油燈之后,屋子里就完全陷入黑暗。哪怕是白天,兩孔木格窗縫也不見得就能鉆多少光線進來。墻縫里自由進出的蟑螂、蜈蚣、螞蟻,還有誤了方向的螞蚱,借著黑暗的庇護無所顧忌地干著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兒。若是在寬敞一點的屋子里,當明朗朗的一柱光線斜斜穿過屋頂?shù)目p隙,就有許多細小的塵埃縱情舞蹈起來。這些原本死寂得不近人情的事物,卻只需要陽光露出一個輕佻的勾引動作,便立即煥發(fā)出令人驚嘆的生命力。它們不知疲倦地跳躍著、旋舞著,或許還有歡快的歌唱、零碎的交談和溫潤的氣息夾雜其中,只是我們專注于它們優(yōu)雅的舞姿,難以真切地感觸到。
第一次聽說有“亮瓦”這種東西,記不準確是哪一天了。
那天,在獅子石坡放牛的時候,富娃用不無炫耀的口氣給我們說:“我家房頂安了一匹亮瓦,屋子里從早到晚都是亮晃晃的。亮瓦這東西可是稀奇得很,你們肯定沒有見過,想不想去我家看一看?”在他口中,亮瓦仿佛不單單具備避雨功能,更重要的是還能照明。禁不住對新鮮事物的好奇,一大幫毛頭小子當即去了富娃家,倒是看見了“亮瓦”——外形上與普通青瓦別無二致但材質(zhì)上完全不同的玻璃瓦片,也確實感受到它帶給人內(nèi)心的敞亮感覺,卻忘記監(jiān)管好山坡上四處尋食的牛兒。只那么一小會兒功夫,好不容易長得肥厚的一坡青菜就被消滅了大半,失職的我們也免不了受到父母一番嚴厲懲罰。
之后不久,我家也裝上了亮瓦。且不止一匹,而是在堂屋、廚房、牛圈分別都裝上了。一個裝字,其實顯得書面了一點,也就是請了一位村里的蓋房師傅,乘木梯小心上得房頂,將綠苔叢生的青瓦扒拉開來,然后將玻璃瓦恰到好處地嵌入,再接上原來的青瓦。這樣,習慣了長久蒙蔽的房間終于可以不用油燈便亮堂起來。如果陽光明媚,也會有一柱光線斜斜地伸到地上,那些死氣沉沉的塵灰也就恢復了勃勃生機,開始爭先恐后地進入陽光之中,舞蹈和歌唱。
因為亮瓦的存在,我第一次懵懂地感受到,對于生活的意義,擁有一片明亮的天空是多么重要。我常常安靜地呆在角落里,望著一匹小小的、脆脆的亮瓦,以怎樣的姿態(tài)化解肆虐的風雨、承接遼闊的天空,又以怎樣的姿態(tài)將陽光一路輸送。我努力保持這種安靜,就像亮瓦保持住思想中寵辱不驚的部分一樣。
是的。就那么一小塊透明的天空,不只是照亮一間長時間不見天日的屋子,也不只是挽救太多趨于消沉的小小生命,同時,還洗徹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內(nèi)心的萌動和生澀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