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白
老實說,在我小的時候,就和父親有了隔膜。
父親在油田上工作,個把月才回一次家。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從來就沒抱過我,肢體接觸會讓我們覺得不自然。記得有年春天,放學路上,我們一幫同學嘰嘰喳喳地說話,某個同學胳膊把我一搗,說,你爸回來了。我抬頭看,五十多米開外,果然有父親的身影,父親的肩上,扛著一個黃挎包。無疑,那里面有好吃的東西,以及家里需要的東西。
我煩躁起來,和同學們說話已經(jīng)心不在焉。再往前再走二十多米,這條路就會和父親走來的那條路匯合,雖然我心里也盼著父親,哥哥姐姐和媽媽都盼著父親回來,可我還是不愿和父親正面相遇,我該怎么叫他?他會怎樣對我?這都讓我面紅耳赤,心慌發(fā)亂。
距離越來越近,我必須得有所行動。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已經(jīng)看見了我,反正我很難受,有一種逃跑的欲望。我渴望能有一條岔路口??墒菦]有。停下來,這也說不過去,同學們會怎樣看我。
情急之下,我謊稱要拉大便,讓同學們先走,然后哧溜一下鉆進了路邊的油菜花地。
這件事情,成為我記憶里的一個疼,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我不知道父親當時看見我了沒有?如果他看見了,必定也會成為他的疼。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難以啟齒。從內(nèi)心里說,我們都不愿意那樣,可偏偏那樣了。缺乏感情基礎(chǔ)的親情,尤其是兩個沉默寡言的人,獨自面對時就顯得尷尬。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體會到了這一點。有次父親回家,母親在廚房忙活,父親在堂屋里喝茶,我去睡房拿東西,要經(jīng)過堂屋,父親看著我,遲疑了一下,似乎想和我說話,卻不知說什么。他慌忙從褲兜里掏出一粒水果糖,揚起手臂,意思給我,讓我吃。這愛意的舉動,卻使我羞愧起來,像是受了侮辱,我迅速跑了出去。
我性格的內(nèi)向,敏感,必定是與父親有關(guān)的。有一個時期,我愛擺弄石頭,從湑水河里撿回了大大小小許多在我看來形狀好的石頭,翻來倒去地想擺出什么,一擺就是很長時間。父親先是不吭聲,后來忍無可忍了,鼻子一哼,罵我沒搞長,沒出息。在我們不多的對話里,“沒出息”是他的口頭禪,往往像釘子一樣把話語全部砸死了,連一星逃逸的氣孔也沒有了。我垂頭喪氣,什么也不想說。辯駁也只是在心里。但正是他對我的看不上,使我變得異常倔強。他趁我上學走了,把石頭都扔了。他扔他的,他扔了我繼續(xù)往回撿。有時候,似乎就是要專門和他作對。比如,父親是個嚴謹?shù)娜?,洗過的碗怎么擺放,笤帚用完了靠在哪里,他都有固定的位置和方式。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我也是贊同的,但他的擺法在我看來并不科學,我有我的擺法。就為這些芝麻大的小事,我們持續(xù)地較勁了許多年。好在他在外面的時間多,山高皇帝遠,正面的沖突并不多,我似乎也并不怕他。他更像是一個對立面,嚴厲地橫在那里。他的教訓和呵斥,以及我最不愛聽的他那個三個字的口頭禪,我對他沒有多少熱望。不過是出于母親、出于家庭的角度,有時會想起他,希望他回來。
有年春節(jié),一大家人高高興興地圍著煤爐吃雞肉,因為我吃得著急,手沒拿穩(wěn),把一塊雞肉掉在了地上,父親一個拳頭打了過來,我當即懵了。當我反應過來,我的眼淚嘩啦奪眶而出,我扭頭出門,沖入黑夜之中,感覺世界在極速下墜。那一刻,再好吃再美好的東西也不值一提,我詛咒父親,但愿他以后永遠也不要回來。那個晚上,倔強的我在外邊凍著,也不愿回家。
后來母親找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勸了我很多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只是覺得,母親很近,近得可以恣肆發(fā)泄我心中的委屈、怨恨,即便是冷酷的要挾,母親也不會丟下我,對我不管不顧。
父愛的缺失,使我吃定了母親。這是題外話,我想表達的意思是:愛是詭秘復雜的,很容易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我和父親的恩怨,除了家庭具體的因素,還有時代的因素,我不抱怨,也不責怪,只能接受。尤其成年后,我盡量以父親的角度去理解他,他的初衷,他的困境,他的脾氣性格??蛇@一切所謂的“原諒”,不過是基于理性而已——他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我們應該相愛,相互溫暖。在親情里,理性,其實又是多么匱乏、蒼白,不過是謹慎的握手,并不能發(fā)出熱量。因此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不冷不淡,更多的是止于禮,一直也親熱不起來。
我上高中時,父親從外地調(diào)了回來,在我們當?shù)氐囊患一S當了個普通工人。父親是個老實人,常年值夜班,平時言語不多,對領(lǐng)導唯唯諾諾,在家里脾氣暴躁。父親兢兢業(yè)業(yè)地干了大半輩,眼看要退休了,企業(yè)改制,他被精簡了。人家都去鬧,他在家聽收音機,說又不是他一個人,政府總歸會解決的。
幾年后,父親總算熬到了正式退休,進了社會統(tǒng)籌,我們幾個兄弟姐妹也相繼大學畢業(yè)。父親沒有人脈,找工作成了難題,我們知道靠不上他,只好在外飄泊打工。再后來相繼成家,在不同的城市安營扎寨。
退休后的父親,變得慈祥和輕聲細語了,和孫輩們在一起時像個小孩。我懂得,這叫隔輩親,只是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已成為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萬萬沒想到,長時間地和父親聚在一起,竟然是在他得病住院的日子。
醫(yī)生告訴我們,癌細胞已大面積擴散,只能保守治療,關(guān)鍵不能讓病人垮掉。
我們只好瞞著父親,告訴他是嚴重的胃炎,配合醫(yī)生治療慢慢就會好的。
父親說,胃炎不可怕,常年倒夜班的哪個沒胃病,這么多年不都這樣過來了。讓我們兄妹幾個不要太牽掛,留一個人照料就行了,該干啥干啥。
有天我在病房的衛(wèi)生間里蹲廁,無意中聽到父親和臨床的病人低聲談話,聽著聽著,我的眼淚嘩地就涌了出來。原來,父親早就知道了他的病情,我們瞞著他,他心知肚明。他和那個病人說:“唉,人這一輩呀,早晚都要走,沒什么想不通,只是,折騰了孩子們,各人都有工作,不能讓孩子們整天耗在醫(yī)院里……”
我裝作什么也沒聽見,繼續(xù)請假侍候父親。我知道,能夠和父親呆在一起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一段時間的治療后,父親堅持要出院。我們只好答應,希望家庭的溫暖能給他以慰藉。
回家后,父親把電話薄里的號碼又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尤其把日常生活中常用到的那些號碼,比如我們子女、親戚的電話,水電煤氣的維修電話,都寫在了顯眼位置。我知道父親是怕母親在他離去后,不能很快地找到這些電話,母親眼睛不好,他把那些重要的號碼又用紅筆描了一遍。然后,父親把銀行卡,煤氣卡、電卡、醫(yī)療卡、公交卡等,全部收納在一個專用的盒子里,把各自的密碼寫了一張清單。母親看著這一切,什么也沒有說。其實母親很仔細的,這些東西是不會忘記的,可她由著他,她知道這是父親愿意做的事情。做愿意做的事情,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讓我驚訝的是,父親還翻出了一張欠條,額度為兩千元,借款人是父親單位的同事,前幾年出了車禍。父親說,這人他信得過,正在困難處,莫急著要,等對方寬裕了,一定會還的……父親給母親交待的細節(jié),我在隔壁房間聽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一陣翻滾,覺得我了解父親實在是太少了。
出院半個月,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不得不又回到醫(yī)院。由于藥物的刺激,父親吃點東西就嘔吐,呼吸困難,咳嗽不止。我們眼睜睜地目睹著病痛對父親的折磨,卻束手無策。癌細胞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正在他的身上無情地切割。
看著父親極度地瘦下來,坐臥不寧,呼吸不暢,我除了握住他的手,沒有更好的辦法。甚至談話也極少。在死亡面前,我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不是太難受時,父親會斜躺著望著北邊的窗戶發(fā)呆,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他在遙望故鄉(xiāng)嗎?在想他的父親母親嗎?這最后的時刻,父親依然不善言說,他把話都埋在了心里,和一個個細小的動作里。
有天晚上,我趴在病床上陪護,后半夜,實在瞌睡得不行,瞇了過去。恍惚之中,我感覺頭皮有點癢。突然之間靈光一閃,我意識到父親正在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發(fā)。我的身體打了個機靈,淚水嘩啦一下就溢滿了眼睛。心里波濤起伏,我卻最終沒有起來,而是選擇了繼續(xù)裝睡,我不忍心驚動這神靈般的愛撫,多么寶貴呀!讓人幸福又心酸!
幾天之后,父親走了。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撫摸他的臉龐,我的手在顫抖,從未感覺到人的肌膚可以如此冰涼!
讓人慶幸的是,兩個石頭一樣的男人,父子一場,最終還是完成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愛撫,舉輕若重,就像一粒含著的糖,雖然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把所有的甜蜜和苦澀都化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