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同一堂課》是一檔原創(chuàng)文化公益類節(jié)目,由南瓜視業(yè)、燦星制作和南方周末共同研發(fā)。在三天時間里,每個受邀的知名學者或藝人,化身為臨時“代課老師”,在兩岸三地不同特質的小學,為學生們上數節(jié)語文課,以探索語文教育的可能性。該節(jié)目已于2018年5月27日登陸浙江衛(wèi)視。
假如給你三天課堂
《同一堂課》的語文教育嘗試
“如果跑百米賽,起跑線特重要。但孩子要上多少年學?我就去研究馬拉松了。我跟好多馬拉松選手,包括冠軍聊天,他們說馬拉松最重要的是,開始保持實力,千萬別跑在前面,要跟跑。領跑的那個,最后當冠軍的很少。”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朱曉佳
老狼: 小神童學會比劃“rock you”, 那是非常神奇的
?學校:黑龍江漠河北紅村北紅小學
?課文:李叔同《送別》
選擇《送別》有不一樣的意義。這些年,我身邊很多音樂家朋友和親人逝去了,生死兩隔的感覺讓我選擇時埋了一點私心。前一陣,樸樹唱這首歌的時候也哭了。它的音樂、旋律、歌詞都特別簡單,但蘊含了特別復雜的情感。孩子們可能很小,體會不到,我只希望優(yōu)美的旋律留在他們的印象里。
我來的這所學校只有兩位老師,是一對夫妻,師資很單薄。男老師主要負責數學和體育,女老師負責語文和音樂,還有一些課外內容。他們付出得非常非常多。男老師姓王,是大興安嶺人,作為支教志愿者來到北紅村,已經住了九年多。他愛人俞老師是大慶的,已經在這兒堅持了三年多。她自己的孩子也在慢慢長大,特別不簡單。你讓我在這兒住三年,我都不敢想象。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老師,所以找來了很多幫手。
因為漠河在中國最北邊,觀星機會比較多,所以我專門從北京天文館請了一位天文老師,給他們講講星座、九大行星和太陽系。如果將來這里能建一個小天文臺,他們也可以給大家講。我?guī)Я艘恍┨栂档哪P?,要送給他們。模型需要小朋友們自己拼接,可以涂顏色,晚上有熒光。這其實是我兒子特別喜歡的玩具。
我也請做手機的朋友贊助了十套手機,雖然現在不鼓勵小朋友玩手機,但他們可以通過智能手機上網,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可以拍照、聽音樂。它是一個很有趣的玩具,希望老師能幫他們管理,別最后裝了一堆游戲。
以前北京有一個樂隊主唱,是中英混血。他在北京長大,后來離開中國,多年后回到北京,去各個地方錄聲音,比如鴿哨、抖空竹、菜市場,還有街上車水馬龍的聲音。他用聲音構建了一個能夠讓人想象的城市。那我就想看看小朋友能不能回家錄媽媽做飯的聲音,爸爸唱戲、唱歌、唱二人轉的聲音,鄉(xiāng)村里面隨便什么聲音。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手機的用途。
甚至到最后,我們可以用一些高級音樂制作軟件,或者我拿給那些專業(yè)音樂制作人,把它們匯集起來,做成描述鄉(xiāng)村的音樂。我希望這些手機能幫他們學習和記錄生活,幫他們理解所處的世界。
我最擅長音樂,所以準備了幾把小吉他、小鼓,還請了幾個音樂家朋友,到時候他們會教小朋友簡單彈彈吉他、打打鼓。我希望讓他們知道有各種類型的音樂,音樂能表達人的各種情緒,最能釋放人的天性。這也是我們了解世界的另外一種方式。
我上中學的時候,住在中國廣播藝術團宿舍的筒子樓里。我媽是團里的工作人員。
夏天,我在走廊里做作業(yè),看到孫國慶,穿一個短褲,光著膀子,他那時在我媽團里拉“大貝斯”,彈吉他,在走廊里唱歌,是那種自然混響。當時我就傻了,我沒見過吉他,說這個樂器太好聽了,唱得也太棒了,太帥了。那時候,你心底就埋下了一粒種子。
我希望樂器能給北紅村孩子的童年增加一點色彩。這里冰天雪地的,尤其冬天,好像沒什么樂趣,如果會彈個樂器,是挺好的事兒。我希望用玩的方式,讓他們對學習發(fā)生興趣,再養(yǎng)成一些好習慣。
比如玩音樂,你得知道“哆來咪”,知道C和弦怎么按,知道這個鼓的低音在哪,高音在哪。要理解這六根弦,然后再按出和弦來,甚至最后演奏出一首歌曲,太困難了。無論你想玩得好,還是學得好,都需要花費一定精力,刻苦訓練。
我也會要求他們,練習后把那些樂器擺放好。我以前看網球,發(fā)現納達爾每次休息,都特別仔細地把那瓶水擺在椅子旁邊。解說員就講,他叔叔在他剛開始練網球的時候,要求他每次喝完水,要把這些東西整理好,管理好自己。這是非常好的教育方式和好習慣,小孩對玩具特別容易喜新厭舊。
也許有一天,真有一個小神童學會了彈吉他,學會了比劃“rock you”(注:直譯為“搖滾你”)的手勢,那是非常神奇的。
鄭淵潔:真的千里馬,沒有伯樂也沒關系
?學校:臺灣臺中博屋瑪小學
?課文:韓愈《馬說》
1990年,我的《童話大王》月刊出了臺灣版,他們邀請我來臺灣。那時我每天寫很多,就沒有時間。臺灣還沒到過,所以我想來這里。
其實我以前在皮皮魯講堂給這么小的小朋友上過課。皮皮魯講堂是這么來的:女兒小時候,我接送她上學,12年風雨無阻,把她接送成“學霸”了。家庭教育爸爸參與其實很重要,孩子被接送12年以后,面對學習就特“爸氣”。
她上到二年級,有一天跟我說想上課外班,我很吃驚。孩子上幼兒園我們都不讓。她說同學都上,我說那個課外班很毀人的,教學水平也不一定高,孩子在這種場合里面,長大容易不敬業(yè)。最后她哥哥說,這樣吧,給她辦一個課外班,叫皮皮魯講堂,聘我一個人當老師,教孩子們寫作。
當時兒子定了一個規(guī)矩:不能有課堂紀律要求。你講得不吸引孩子,孩子可以吃東西,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孩子的注意力就是這樣,你講得再精彩,三分鐘不換話題也不行。
我這次要給臺灣小朋友講《馬說》。
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書有三本,其中之一是《古文觀止》。我選了《馬說》,想告訴孩子閱讀時不要盲目地服從作者的觀點,有時逆向思維一下,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容易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的前提是推翻這個領域的上一個權威,我本身是這種思維的受益者。
韓愈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其實未必。我是有伯樂的,但要是真的千里馬,沒有伯樂也沒關系。
我原來寫詩,后來我覺得可以嘗試一下給孩子寫作,就寫了一首寓言詩,到工廠閱覽室找到一本叫《向陽花》的兒童刊物,把我那個關于壁虎和蝙蝠的故事寄去了??赡芤淮瓮陡灞煌嘶貋恚揖筒粚懥?,嘗試別的東西。結果編輯也是剛大學畢業(yè)分到那兒,可能他拆的第一個信封就是我的。他手寫了一封采用通知,滿滿一張A4紙。我很受鼓舞,一直寫到現在,寫了40年。應該說他是伯樂。
現在的伯樂就是讀者,因為作品放在網上,放在微博上,或放在其他專門刊登文學作品的網站,點擊量高,就會受注意。
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請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如果跑百米賽,起跑線特重要。但孩子要上多少年學?我就去研究馬拉松了。我跟好多馬拉松選手,包括冠軍聊天,他們說馬拉松最重要的是,開始保存實力,千萬別跑在前面,要跟跑。領跑的那個,最后當冠軍的很少。
我就讓女兒一開始不要成績太好。你不讓她考高分,但是讓她大量閱讀、看課外書。到高三,想當第一名的全是“人精”。課本別人也都倒背如流,那比的是什么?詩人陸游的兒子想學寫詩,他就說:“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其實所有孩子都是天才,才能展現在不同地方。厲害的老師和家長發(fā)現他的最佳才能區(qū),把這個區(qū)域點燃;不合格的老師和家長,拿一個焊槍焊死了。點燃就在于鼓勵,焊死就是打擊貶低。
我兒子是在家教的,沒上學,一個方式是兩個人在家里聊天,用我給他編的教材。我們的考試是逆向考試,他考我。孩子出題考老師,積極性特高。在講課范圍內給老師出題,老師考的分數越低,越說明你們厲害。每次上完課,幾個月后兒子出題考我,把我考倒了,我就說你厲害了。
最后一節(jié)課點評作文。我問孩子們知不知道007,他們應該都很感興趣。我們寫文章的時候就可以當一回007,比如設計一個懸念、一個伏筆;我會問孩子有沒有開過車,18歲才能開車,但實際上他們都開過。老師每次留作文題,全班所有同學實際上就是駕馭文字的賽車,看誰提速快。在文字上,實際就是前三句話要吸引讀者,寫作時我對自己的要求都是這樣的。
蔣雯麗:你對老師都沒有尊重,還愿意聽他的課嗎?
?學校:山西平遙縣古陶四小學
?課文:蕭紅《祖父的園子》
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兒子16歲,女兒14歲。我演過很多母親,常跟孩子合作。我導演的電影《我們天上見》里也有兩個小孩。我很早就被告知,演員最怕合作的一個是小孩,一個是小動物,他們不演,特別真。在我的成名作《牽手》里,搭檔的小演員“丁丁”只有四歲,我覺得他是我的老師。包括自己的孩子,我都覺得他們會時時刻刻給我很多人生啟發(fā)。
這三天,我想和他們聊聊個人與祖輩的連接。在我們小時候,姥爺和爺爺叫什么名字,我都知道。但現在的孩子,爺爺奶奶叫什么,多大歲數,從哪個地方來,可能一概不知。我們中國人有家族傳統(tǒng),以前有宗祠,會祭祖。到我們這一代好像就沒有了,越往下越淡。老一輩起名還會按家族排行。我們這一輩都是“雯”:雯娟、雯圓、雯麗。
上課前,我請老師幫我放映電影《我們天上見》。不管孩子們能看懂多少,這里的情感,這里的愛,我想他們能感受到。這部電影,我是拍給姥爺的。姥爺帶我到12歲時離開了。有觀眾問:你從姥爺那里得到最多的是什么?我原來想是照顧、陪伴和教育,后來突然想到,他給我最大的就是愛。姥爺給了我那么多愛,讓我有信心去面對未來的人生,面對所有困難。愛其實就是安全感。
我先用自己的故事和孩子們溝通,然后用蕭紅臨終前的作品《呼蘭河傳》里的一段文字,課本里叫《祖父的園子》,和孩子們聊聊這件事?!蹲娓傅膱@子》是蕭紅貧病交加之際寫成的,那時她感到,人生最溫暖的時光,就是童年和祖父在一起的時光。童年會影響每個人的一生,尤其在自己最需要愛的時候。我童年時,也有一個“祖父的園子”。
小時候姥爺給我定很多規(guī)矩,我至今都覺得是好的。比如進屋一定要喊人,回到家里,不管有多少人,都要一個一個喊。我來上課,他們站起來說“老師好”,我說“同學們好”,然后大家坐下,這是對先生、對老師的尊重。你對老師都沒有尊重,還愿意聽他的課嗎?
見到這些孩子后,我發(fā)現他們非常珍惜祖輩的愛。通過對一個孩子深入的了解,更可以看到古城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古城也不再僅僅是對歷史和人文的介紹。
我從這些孩子身上也學到了很多東西。對我來說,女兒就是一場人生的修行。我女兒是一個孤兒,三歲半才到我們家。我在想,要怎樣幫助她,讓她有健全的人格,快樂的心靈。我們是有父母的人,也未見得快樂,對不對?童年影響人的一生,所以我們應該善待每一個孩子,不要傷害這棵小苗。小時候留下的一顆小傷疤,隨著小苗長大,傷疤的口子會越來越大。
我小時候也有這種切身的感受。我雖然家庭完整,但小學五年轉了三次學,每到一個學校都是新生。我不能夠主動打開自己,跟別人交往,變得越來越內向,越來越不知道怎么跟人溝通和交往。我小時候說話還結巴,其實跟自己內心的自卑,不知道怎么跟人溝通有很大關系。
張國立: 我們很多事情 太失禮了?學校:曲阜市實驗小學
?課文:《論語》
我覺得“活到老學到老”這句話很重要。通過這一堂課的準備,我又讀了很多關于孔子的書。我六十多歲,這幾天備課,每一天都在寫,雖然很多在講課時用不上,但我的手機、筆記本里記了特別多關于這方面的事和我想講的話。不管怎么樣,我又學到了。
這堂課并不僅僅是給孩子們講課,而是互相學習。這里的小孩很厲害,他們知道孔子最倒霉的一件事是什么:他長得像一個“壞人”,被抓起來了。孩子知道這個,因為他是孔子的后裔,他們家里有些家傳故事。挺有意思的,你來講孔子,結果坐在你面前的孩子里有四個是人家的后人,而且輩分都不一樣。
我從曲阜下了火車,就有一個想法。到處都是孔子像,都是孔子的大雕塑,我覺得應該讓他在孩子們的心目中變成一個鮮活的人,不要把他弄成形式,我們得真知道他、了解他。我是這么想的,不知道對不對。
比如說,孔子小的時候,都不知道父親的墳在哪兒,母親去世以后才知道。而且因為出身問題,那時他在曲阜,在魯城這地方并不是很受尊重。?下轉第23版
孔子是大個子,比例上和一般人不一樣。有一句形容他外貌的話,叫“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他駝背,你想想,一個這么高的人,每天和我們在一起多難受。他跟你說話的時候,為了表示謙恭,就得彎下來??鬃記]有固定的老師,博采眾家所長。這個人不好看,但態(tài)度非常溫良恭儉讓。
溫良恭儉讓太難了。對我們成年人來講,現在很多事情做得太失禮了。當然也怨不著誰,我們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鬃泳褪且驗榭吹蕉Y崩樂壞,才重新開始把這些“禮”拾起來,交給人們。
當人們覺得沒有禮,沒有仁,沒有理,沒有孝了,就全亂了。人們內心有需求,這種東西很快還會建立的。我自己通過幾天的學習和備課,認識到自己身上有很多東西是缺失的。比如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有時候我就很著急,和顏悅色很難。這幾天面對孩子,我肯定有了一些變化。
王洛勇:自我體驗成受害者,受害者的動物,甚至變成狼
?學校:貴州赫章縣珠市彝族鄉(xiāng)中心小學
?課文:蒲松齡《狼》
我選擇畢節(jié),主要是覺得這個地方有彝族、苗族等好幾個少數民族,也有很多漢族。生活在這樣的山區(qū)村莊里,海拔又這么高,真的很不容易。我2017年演了一部電影叫《文朝榮》,他是一位彝族村支部書記,帶領鄉(xiāng)親和家人奮斗30年,種樹多年,把原來5%都不到的森林覆蓋率變成百分之六七十。氣候都變了,會看到飄過來的霧氣、云彩。
拍攝過程中,我發(fā)現很多兒童演員都是當地的彝族孩子和苗族孩子。他們非常聰明,唱歌跳舞極有天賦。當下這種文化大發(fā)展中,應該在少數民族里尋找一些好苗子,給他們好基礎,好條件。上海戲劇學院2010年就招過一個彝族孩子,形象好,表演不錯,音樂劇《貓》巡回演出時首屈一指。
所有孩子的天性里都有動物性,孩子跟動物有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再一個,我的背景是戲劇、音樂劇,把一個課文特別有機、不做作地跟體驗式教學產生關系,用動物可能比較好。百老匯音樂劇里就有《貓》《獅子王》《走進森林》。
“狼”這種動物,在咱們中國文化里有很多被歧視的嫌疑,“狼心狗肺”“狼狽為奸”“狼子野心”……蒲松齡先生當年寫的這個故事,對狼的狡黠和配合作戰(zhàn)有著生動的描寫。
我們在國際上學表演,有一個很好的練習叫模擬練習。動物模擬練習是讓我們冷靜地感受文字,比如“狼心狗肺”、“狼心”僅僅就是一個心,“狗肺”跟各種動物的肺也差不多。你把這個詞變成一種經歷,變成一個人家丟過羊、丟過雞,一個孩子丟過他自己非常心愛的,辛辛苦苦養(yǎng)起來的小動物,那么“狼心狗肺”可能就不光是一個形容詞、幾個字,而伴隨著一種四處尋找、求助的行為。我們通過這種行為,讓自我體驗成受害者,受害者的動物,甚至變成狼。
我也希望從課文蕩開去,講講狼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位置,講講生態(tài)鏈和自然環(huán)境的保護意識。講講我們人和動物、樹木、水、氣候,和身邊的人是什么關系。所以我選擇這么一種不是天天能接觸到的,甚至讓他們害怕的動物。
當然,這首先是一堂語文課,我想讓孩子們知道如何講故事,如何觀察生活環(huán)境,一草一木,身邊的動物,讓他們能夠再次審視生活。我希望他們建立一種自信。他們對山水、土地的感覺,比城市孩子要強壯得多。他們爬山的速度,在這樣的高原上,有初出茅廬的小牛犢的感覺。
我不知道教學目標能實現多少,反正把我自己擺成屠夫砧板上的肉,讓學生來“剁”我了。不管現身說法,還是自嘲,這都是很有挑戰(zhàn)的、未知的三天。
三天的教學只是頭腦風暴,讓他們知道原來學習還有這種方法。說不定有些老師不喜歡這樣的教學,因為反而把學生腦子給弄亂了。就像我第一次回上戲教學,很多老師是“恨”我的:你怎么把學校的一些規(guī)矩改了。這也是拋磚引玉,我不能改變這個學校甚至整個教育環(huán)境,但可以分享一些經歷。說不定這些課堂上的思維撞擊,會成為他們未來路上意外的“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