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母親去天津打工,早晨四點多的火車,我送她。空蕩蕩的路上涂抹著昏黃的燈光和潛伏的春寒。行人稀少,只有擺早點的人在黑暗處生火。
候車室坐著不多的人,一列火車來,載走了一些。我跟母親坐在冰涼的藍椅子上,很少說話。我替母親捏著火車票。
好多年了,母親為了我,春節(jié)一過,我們鄉(xiāng)下的花都沒有來得及開,就去東邊打工了。這些年,她患了焦慮癥,頭疼、失眠、眼睛澀得厲害,出去得少了。其實我心里清楚,母親是操心,操我的房子和婚事。母親是一個心好的人,也是一個心小的人,有些事,記在心里,就放不下了,最后,所有的惦記就成了一場揣在心窩里的病癥。
母親嫌給她帶的東西多了。其實也沒什么,不過就是兩瓶水、兩桶方便面、一盒餅干、一點面包而已。其實不是多,只是母親覺得我們花錢了,有些饑寒,她會為了兒女忍著的。
火車來了。母親提著行李擠進了人群。我說,到天津了打個電話,公用的,沒有的話,借別人的一打。母親嗯了一聲,匆匆忙忙消失在了人群里。
候車室空了。我一個人坐下。聽火車的話務員一遍遍地提醒。最后,火車叫了一聲,開走了。我知道,這趟火車披著暮色,載著我的母親去了遠方。而遠方很遠。
我決定在候車室多坐一會。這些年,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抓了好多中藥,也不見好。過年時,她說,出去估計就好了,人得病有時候是慣的,再說,家里的地都撂下了,閑著心急。
母親出門,我很少送,多是因為公事,脫不開身,有時是妹妹送,也有的時候,母親干脆不讓送,嫌來來回回花車費。
沒有送,也就從未跟母親有過告別,去送,也沒有說再見。從小到大,似乎從未給母親說過“再見”二字,擁抱就更不用提了。
我們都是土里生長的人,表達似乎顯得木訥,有些話,窩在心里,從未說出來,有些話,說到一半,卡在嘴皮上,也就罷了。其實不是我們生分,只是,我們把所有的心情,都藏在眼睛里,或者咽進了肚子里。
母親一走,按理說,第二天中午就能到天津,我躺在床上,想象著一趟奔跑的火車,載著母親,走向了越來越深的春色里,母親坐窗口,小心翼翼地喝著帶去的水。
到中午,沒有電話,下午依舊沒有,晚上,還是沒有。父親打電話問我,你媽來電話了沒?沒。咋這么長時間了都沒個電話?掛了后,我又給妹妹打,依舊沒消息。我給外公外婆家打,也是沒接到。前幾天,剛好昆明火車站出過事,人心惶惶。隨后又是MH370失蹤,200多個人不知所終。于是一聯(lián)想這些,就開始焦心。
整天刷著微博,看關于MH370的帖子,有人說,所有的告別,或許都是最后一次,離開時,一定記得說聲再見,給一個擁抱。人生,真的太脆弱,一閃念,就找不見了??粗@些話語,心里充滿苦楚,一些不祥的念頭在心里打轉(zhuǎn),甚至開始胡思亂想,又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有鼓足勇氣,給母親說聲再見。
最后,我們期盼的奇跡,并未從天而降。微博上點燃的蠟燭并未給他們祈來福氣,而成了送走他們?nèi)松飞系囊欢喂饬痢H370墜毀在了海上。一瞬間,多少人的心,支離破碎。一想到上飛機前,那輕而易舉、漫不經(jīng)心的告別,一想到分開前莫名的賭氣,一想到?jīng)]有成行的送別,一想到?jīng)]有多看看那張親愛的臉……那一刻,有多少悲慟的淚水都不夠流啊。
母親依舊沒有消息,我們也無法跟她取得聯(lián)系。她帶的手機,沒有卡,才準備去了,在天津辦。
想著母親淹沒在人群中的背影,我的心頭煩亂和后悔,各種胡亂猜測,讓人心神不寧,我甚至開始對每一個來電過敏。母親到底怎么樣了?她在哪里?為什么不打個電話?難道,不會?母親雖然出過幾次門,但一直不適應城市的車水馬龍和高樓成林。
第三天,一直到第三天,一個電話,陌生號,急忙接上,是母親的聲音。怎么幾天了才打電話?這不工作剛找下,才辦了卡。真讓人操死心了!我一個這么大的人,有啥要操心的?
那一刻,我想,每次告別,我都欠母親一句再見,一個擁抱。我這一輩子,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