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似水流年
她愛過一個人,也錯過一個人,在狼狽生活的間隙里,她會偶爾想起那一夜的星光燦爛。
記憶中的2004年,橙子霉星高照。
男友一直忙碌中,假期她去附近的小鎮(zhèn)玩,順便去看望多年不見的朋友。深夜和朋友去吃石頭咕嚕魚。結(jié)果,卡了魚刺,咽飯團(tuán)、喝醋,那根刺卻像扎根在她咽喉里,不是一般的難受?;氐叫÷灭^橙子想著多喝水,也許刺慢慢會出來,卻被嗆出一臉的淚水,而且越來越頑固。最后,只得去醫(yī)院。睡眼惺忪的醫(yī)生,在她喉嚨里搗鼓幾個小時后,那根倔強(qiáng)的魚刺,終于被解決了出來。
她一身輕松地走在凌晨的廣場上,喉間的隱痛還沒有過去,她就被迎面而來的幾個男人攔住。不幸中的萬幸,沒有太多人身傷害,他們只洗劫了她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
驚魂未定的橙子倉皇逃走,穿過幾個陌生的街頭,終于找到一個宵夜攤老板,她借他的電話報了警,然后撥通男友的電話,那一瞬間,她還以為馬上就可以停下來靠一靠。
電話接通,一個慵懶的女聲傳來一聲“喂”,橙子慌忙掛斷了。她支撐不住,一下子蹲在地上。她像是暈車暈船一樣,干嘔。旁邊有吃烤串喝啤酒的幾桌人,喧鬧著微涼的深夜。橙子不想去猜那個可疑的女聲是誰,或者是否是自己眼花撥錯了號碼,不想證實。她只明白自己驚魂不定,腿是軟的、心是涼的。
其實,她在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意識到:她于他,就像他于她一樣,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習(xí)慣,而由習(xí)慣衍生出可悲的倦怠。她甚至能想象,男友接到電話時,肯定是打著哈欠、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他會說:“已經(jīng)報警了?那就待著等警察吧。要不,明天我來接你?不用,那好的,我在家等你?!?/p>
警察很快來了,穿著厚厚的大衣,動作笨拙,像只藍(lán)色的布袋熊。他們帶她到警局,例行公事地做了詢問筆錄,其中一只熊說:“你已經(jīng)夠幸運(yùn)了,幸虧只是劫財沒有劫色。”
大概是被魚刺卡過的臉有些扭曲,熊看她一眼,又令人氣惱地補(bǔ)充了一句:“難怪。”她說不清這是嘲笑還是安慰,一聲不響,只是大口大口地喝著他端來的熱水。
很快,他又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面,麻辣牛肉味,漂浮著熱烈的紅色湯汁。橙子埋頭一口氣吃完,其實并不太辣,但她吃得直吸氣,然后,抬起頭時,眼眶微濕。那只熊愣愣地看著她,抱來了一床棉被,鋪在沙發(fā)上,然后走出去,關(guān)上了門。
橙子看到他胸前的工作牌上寫著他的名字:楊建國。嗯,一個挺適合他的名字。
橙子在辦公室蜷縮了一晚,快天亮?xí)r就睡不著了,看到他的一張警服照片壓在桌面的玻璃板下,背景是湛藍(lán)的天,墨藍(lán)色的警服,很威武精神,她偷偷取走了。
第二天楊建國下夜班時,她一直跟著他,吃了他買的早餐,依然跟著他。楊建國回頭有些哭笑不得。
她也知道自己很狼狽,但是不知道從哪里確定的勇氣,就是認(rèn)準(zhǔn)了這個大熊可以幫人幫到底。看著他的眼睛說:“借我500元,我要回家?!边@個叫做楊建國的小警察,那時的工資一個月只有800元。他認(rèn)真地看了看她,翻完了所有的口袋,錢不夠,轉(zhuǎn)身折回警局,回來時,手里攥著一把還帶著體溫的錢,匆匆向她走來。
這樣,24小時,橙子回到家。她沒有和任何人說這次遭遇,只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大睡特睡了兩天。之后,橙子把他的照片鎖在了抽屜里。
半個月后的一天,楊建國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金額是500元,上面還簡單地附了四個字:謝謝,保重。落款是橙子。
錢,楊建國早還了同事,但不知為什么,他沒有去取那500元。雖然,她知道那也是一筆“巨款”。他將那張匯款單夾在書里,放在枕邊,偶爾看看上面橙子的筆記與落款,就覺得心安,至于為什么心安,他沒有深想。他仔細(xì)看了她的地址,想著也許有一天,他們會再見面。
橙子開始在家長的催促下,商議結(jié)婚事宜。他們計劃買一套婚房,買房的種種瑣事,還有與男友及其父母的關(guān)于房子投入與歸屬問題,讓她異常煩躁。愛情與信任早已流失,她厭倦了這種被溫情掩蓋的提防與算計。
在收到楊建國退回來的匯款那天,男友說:“結(jié)婚后不該想的就別想了,有些照片,應(yīng)該盡早處理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抽屜有被撬過的痕跡。
后來橙子就爆發(fā)了,當(dāng)著一屋子人的面,她說:“這樣斤斤計較的婚姻真沒勁,你跟那晚那個女人結(jié)吧!我們分手,到此為止?!比缓蠓餍涠?。退回的500元,讓她的宣泄找到了出口,隱隱地,她有些暗暗地喜悅。他沒收下錢,她就始終欠著他的。而欠,也許會是一種牽絆,一種機(jī)緣。
橙子開始經(jīng)常給楊建國打電話,有時他在上班,沒空跟她聊。有時他得空,就跟她多聊幾句,聊著聊著便有了想念和曖昧的意味。
后來橙子就半開玩笑地問他:“你會想我嗎?”
楊建國沉吟片刻回答:“會。”橙子開心得一塌糊涂,決定親自去找他。
坐在車上,她忐忑又有些期待,期待一段新的感情、期待他先向她表白,或者她可以先把她的愛慕講給他聽。車剛進(jìn)站時,她就看到了張望的楊建國。他請假來接她,身上還穿著警服,他看著她溫和地笑,頭發(fā)柔順地被風(fēng)微微吹起。橙子突然覺得,這樣的場景仿佛在上輩子演練過那樣熟悉。
在橙子還沒想好用什么樣的語氣跟他說第一句話時,他就上前來替她拿行李,她沒話找話:“今天降溫了哦?!?/p>
“嗯,”楊建國提上她的行李點頭:“冷嗎?”
“不冷。”她笑。
剛下車,冷風(fēng)嗖嗖地往身體里灌,但橙子不冷,她看到楊建國凍得通紅的臉,心里熱得發(fā)燙,看樣子他已經(jīng)在車站等了她兩小時。
她突然地輕快起來,跟在楊建國的身后,有一剎那的恍惚,感覺竟然像是歸家。
楊建國說要去一趟單位,要五點才能下班,而且,他還有禮物送給她。然而,在辦公室門口,卻看到一群人圍著竊竊私語,一朵朵的玫瑰被扔在地上,正被一雙男式皮鞋踐踏得面目全非。橙子的前男友還在門口嚷嚷:“人民警察就可以勾引別人家的老婆?”
楊建國想沖上前去,被橙子死死拉住了。原來那玫瑰是他送給她的禮物。他羞澀得不敢先把玫瑰帶到車站,等他看到橙子在冬日陽光下,明媚親切的笑容,才決定送給她。卻不曾想,被別人“捷足先登”了。
橙子的臉色由白變紅。她走過去,往前男友臉上打了一個脆生生的耳光:“滾!”
男人惱羞成怒,舉起巴掌就要落下,一個俏麗的女警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把我男朋友送我的玫瑰弄成這樣了,還要打人?”
然后,她一把把楊建國拉過來問:“既然買了花,怎么不早點送我?”楊建國看著橙子,再看看女警,最終什么都沒說。理智還是戰(zhàn)勝了激情,但是橙子卻心底有了悲涼,她想抓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某種感覺,卻無從下手。
這個戲劇性的變化,讓前男友有些懵了,橙子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說:“我跟你已經(jīng)你沒關(guān)系了。下次,我會報警?!?/p>
冬陽清冽,風(fēng)掀起了陣陣寒意,她回轉(zhuǎn)身的時候看到了女警的眼睛那種敵意與熱切,還有,楊建國在那一瞬間的沉默,讓她的心突然地冷了下去。那500元,她終于還是沒有機(jī)會還給他。她為他準(zhǔn)備的手套寂寞地躺在她的行李箱里,終究沒有被送出。
那天離開楊建國后,橙子在車站被偷了手機(jī)。于是,楊建國的任何挽留與解釋,她都沒聽到只字片語。她也沒有去打擾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懶惰。她只覺得心灰意冷,倦怠地縮在家里過了一個冬天后,她才覺得自己慢慢蘇醒過來。蘇醒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還楊建國的500元。仿佛還掉那500元,就是他們之間的一種了斷。后來她打電話給他,電話已經(jīng)停機(jī)。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他的單位,卻被告知,他調(diào)去了別的地方,具體情況不清楚。此后,她在很多城市,用老式相機(jī)拍下很多警察的照片,但都沒有一個身影像曾經(jīng)那只笨笨的布袋熊。她想,他已經(jīng)成家了吧。是跟那位女警官,還是別的女孩?
直到三年后的除夕前。家里催促她回家,其實,她知道家里重新為了她安排了相親的對象,大學(xué)講師,溫文儒雅,家世良好。這種相親,她不熱衷,卻不能拂了家人的期待。
春節(jié)期間機(jī)票火車票都很緊,最后她只買到一張火車站票。整個火車站,像一個巨大的螞蟻行宮,黑壓壓的全是人群,當(dāng)一列火車停站時,人群像瀉閘的水一樣,朝著列車蜂擁過去。
橙子隨人潮涌動,在靠近車門時,被一個又一個人擠開,她離車門越來越遠(yuǎn)。幾分鐘后,滿頭大汗的橙子眼睜睜地看著列車轟鳴而去。
剛才還喧囂的站臺上荒涼起來,只剩下零星幾個垂頭喪氣的人往回走,咒罵著該死的人群與列車,橙子心里有微微的釋然。這時,她看到一個身影,裹著厚厚的棉衣,站在燈桿下,像一只布袋熊。
“楊建國?”她聲音顫抖地喊出聲。背影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赫然是楊建國的臉。他看著她,有些激動,有些歡喜,但又有說不清的悵然。橙子雀躍地笑了。
他們不得不分別買了黃牛的高價客車票,第二天才能走。橙子很激動,這似乎是老天給失聯(lián)的他們又一次機(jī)會。他們帶著行李走了一路,去找吃的。楊建國似乎蒼老了許多,眼角有細(xì)紋,背有些駝了,腳步也沒有當(dāng)初的矯健。她微微心疼。
去了火鍋店,橙子刻意點了鴛鴦火鍋。這樣的暗示好像并沒有太大的作用,一別經(jīng)年,仿佛已與昨日不同。他們沒有承諾和誓言,甚至連正式的表白都沒有?;疱伱爸鴼g快的氣泡,白色的煙霧里是兩張心酸和遺憾的臉。
之后,他們?nèi)チ烁浇馁e館,春節(jié)前賓館爆滿,只剩一間標(biāo)間,他詢問地看著橙子。她點了點頭,臉突然就燒了起來。
進(jìn)了房間,還沒開暖氣,她的掌心里已經(jīng)一片濡濕。她想起了欠著的500元,悉數(shù)遞給他。楊建國什么都沒說,看了看,接下了。橙子的心驟然有些失落,她以為他總會說點什么的。
兩人百無聊賴地看電視,房間里有種讓人尷尬的安靜,氣氛很微妙。最后楊建國說:“不如,我們?nèi)タ唇衲甑淖詈笠粋€日出吧?!彼麄冺斨鴦C冽的寒風(fēng),去了公園,上了山頂。她的鞋子不好走,他拖著她的手緩慢地走,腳步很吃力。山頂上
風(fēng)很大,他取下圍巾給她系上,她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星,清而亮,像他的寒夜里的眼睛。后來,她便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
第二天,他推醒她:“太陽出來了!”他喊。
她看到了那年的最后一個日出,像躺在瓷盤里的煎雞蛋,溫暖又充滿力量。
她便說:“我曾經(jīng)找過你,他們說你調(diào)走了?!?/p>
他點點頭:“我知道?!痹僖矡o話。
后來他們回了賓館,他走進(jìn)了衛(wèi)生間,把水開得很大,他在里面痛哭出聲,嘩嘩的水聲并沒有很好地掩飾他的哭泣。橙子在外面,茫然無措地心碎了一地。當(dāng)他走出來時,臉色已經(jīng)平靜如常。
楊建國說:“還有幾小時,我們休息一下吧?!?/p>
然后,他當(dāng)著她的面,卸下了左腿上的假肢。他輕描淡寫地說:“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受了點傷。”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她找不到他,他也不去找她。一條腿,埋葬了一段還未開啟的情緣,也埋葬了一個男人的驕傲和自尊。
橙子心里暗潮洶涌,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她怕她的震驚或者心疼會傷害到他,她淡淡地說:“還真看不出來。”
然后,她打個哈欠,說好累,就倒在床上。她緊緊地咬住被子,任憑淚水無聲地打濕枕頭,過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確定能控制好自己情緒時,直起身來,卻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
枕邊放著那500元,還有那條灰白格子的羊毛圍巾,上面有他淡淡的氣息,帶著一點一滴的往事?lián)涿娑鴣怼?/p>
橙子跑出賓館瘋找,街上有商戶已經(jīng)掛起了燈籠,巡道樹上綴滿了小彩燈,人群忙碌得像覓食的野馬,她跑了五條街,終于頹喪地坐在地上痛哭失聲。他又一次消失不見了,這一次,估計就是永遠(yuǎn)。
橙子那天的記憶里,只剩下似乎還冒著熱氣的鴛鴦火鍋、陡峭的山頂、黎明的日出,還有那與人體分離的假肢、一個男人壓抑的哭泣。這些所有的細(xì)節(jié),構(gòu)成了她微薄的心痛的回憶。
一年后,橙子換了新工作,每天坐在電腦前忙忙碌碌。偶爾抬起頭,便看著桌上的那張舊照片發(fā)呆。沒有太多后悔,沒有太多感慨。
那個眉目清秀的男子,著一身墨藍(lán)色的警服,明亮的眼神里充盈著對未來生活的熱望??衫咸鞆牟粫o你的未來預(yù)警,也不會留有半點情分,有些故事注定不會有結(jié)局,有許多等待之后的意外的重逢,反而是一種生命的蒼涼。他們放棄不甘心,堅持又不夠勇敢,只能把一切交給渺茫的命運(yùn)。
橙子就安慰自己:或許擁有回憶,比沒有要好得多得多。她愛過一個人,也錯過一個人,在狼狽生活的間隙里,她會偶爾想起那一夜的星光燦爛,她帶著有他體溫的圍巾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她還為了偶然的相遇而貿(mào)然地期待一生一世,那一刻山間的風(fēng)吹得樹林嘩啦啦地響,如同翻滾的海浪。她永遠(yuǎn)記得他握住她的那只手,像一座溫情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