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北
我因多年追隨汪曾祺先生,讀汪研汪,雖愚鈍不堪雕琢,然這顆死心眼亦可彰也,遂有朋友多事,給題“慕汪堂”匾額一方。我事后想想,亦頗為恰當。世上許多事,冥思苦想也難逢,得來卻不費功夫。好了,從今以后寫吃的短文,皆署為“慕汪堂談吃”了。
筆記本里夾著一份徽菜單,是幾年前在績溪吃的一頓午飯。菜單如下:
石耳石雞。臭鱖魚。毛豆腐。胡適一品鍋。紅燒石斑魚。樹葉豆腐。青椒米蝦。紅燜野豬肉?;鹜缺汗S。
主食有:雙味蒸餃,撻粿和麻糍。
我之所以留下這份菜單,是想留住一份記憶?!@是一次讓人愉快的、難忘的午餐。
在八大菜系中,現(xiàn)如今徽菜應該是最弱的。除食材難得之外,主要是徽菜重油重色,和以清淡為主的流行風尚相左。不過也不是完全式微,在北京就有好幾家徽菜館,我去過的徽州人家和皖南山水都不錯。皖南山水還開了好幾家分店呢!年前在北京,幾個朋友在皖南山水中關村店小聚,點的菜都甚好。其中紅燒土豬肉尤佳,肥而不膩,吃得大家滿口流油,還一個勁叫好。
績溪的那頓午餐,在一個幽靜的不出名的小館子。館子外兩棵高大的香樟樹遮住了堂內半屋子的夏日陽光,香樟樹的氣味充斥四周。這一頓午餐當然要比北京的好。撇開廚藝不說,主要是在食材的原產地。所有的烹飪技藝,原材料的新鮮,當為第一要義。
比如就“黃山雙石”吧。石耳與石雞,兩者清炒可以;清燉當然更佳。這都是難得的原料。石耳在懸崖石壁之上,采摘之難可想而知。石雞在山澗小溪之中,都藏于陰暗幽靜的地方。《舌尖上的中國》說石雞與蛇共居,這我們在徽州早有所聞。事實如何?沒有親見,也只有姑且聽之。但石雞之難逮也可見一斑。我每次在徽州,只要桌上有石耳燉石雞,我都當仁不讓,先弄一碗;瞅準機會,再來一碗。這樣的美食是難得的。石雞是蛙類,狀如牛蛙,可比牛蛙小多了。其味與牛蛙也相去十萬八千里。我在外地吃飯,也見有以牛蛙充石雞的。這蒙外行可以,如我輩,只一眼即可辨出。牛蛙的腿要比石雞粗多了。
問石耳燉石雞什么味?兩個詞即可回答:清涼,鮮。
臭鱖魚是徽州菜的代表了。取新鮮鱖魚腌制而成,工序之復雜,不去贅述。在一些飯店,也有冒充臭鱖魚的,以腐鹵澆其上,肉質稀松,入口稀爛無味。辨別臭鱖魚的真假,方法很簡單:筷子一翻,叼出蒜瓣肉,肉色白里透紅,肉質新鮮,入口有咬勁,必定是臭鱖魚之上品。
毛豆腐是徽菜的另一代表??晌乙恢毕矚g不起來。不置喙。
胡適一品鍋是大菜。有九層的有六層的。主料是五花肉、蛋餃、熟火腿、鵪鶉蛋。輔料香菇、冬筍、干豆角。胡適一品鍋既是大菜又是細菜。幾層料疊加,需文火燉出,頗費功夫。我曾在績溪的紫園住過好幾天,每頓必有此君,可仍十分喜歡。
紅燒石斑魚。除在績溪之外,我在太平和徽州區(qū)(巖寺)都吃過。紅燒石斑魚,我以為,以我們單位的干校燒得最好。吃石斑魚,要在水邊,魚要活,要新鮮。每次去我們干校,都會端上一盆紅燒石斑魚上來。盆下點著酒精爐,熱熱地燒著。魚只寸長,淹在紅紅的湯里咕嘟著。紅燒石斑魚沒有輔料,只見魚。吃一條,再吃一條。足矣!
樹葉豆腐。徽州人吃樹葉,歷史很久。他們什么樹葉都吃,花樣很多。在徽州,我吃的多為橡籽豆腐和板籽豆腐。燒上一碗,烏黑的,但味道很好?;?,爽口。現(xiàn)在講究綠色食品。這本來就是綠色的。雙味蒸餃。雙味蒸餃有豆腐餡的和南瓜餡的,將豆腐或老南瓜和老黃瓜搗碎入餡。一拎起來,皮薄透明,入口,真是清爽!包的都是素的,能不好吃?
撻粿是徽州的特產,主要在績溪。撻粿的特色是餡,香椿,干蘿卜絲,南瓜,新鮮茶葉,都可以入餡。這些當?shù)氐牟牧献龀傻酿W,特別香,也特別經飽。我的女兒在徽州讀書四年,現(xiàn)在一提起撻粿,就流口水。
打麻糍什么地方都有。越打越有咬勁?;罩莸穆轸僭谂疵淄饷鏉L上芝麻,猛火大籠,蒸出一屋子香氣。
青椒米蝦,紅燜野豬肉,火腿焙筍。也各有特色,不一一記。
說是一張徽菜單,卻去議論了一通徽菜。因我對徽菜太偏愛,又多有了解。所以在此胡嚼。寫詩有“出律不改”,這里也任其跑題,由它去了。
春節(jié)回鄉(xiāng),在岳母家吃飯。小姨子做了一道拌風菜,在滿桌的雞鴨魚肉中,別具風味。我吃了幾筷,口中清香繚繞,一下子勾起我心底沉睡的記憶。這種記憶已睡得太久,仿佛只是一種似曾相識。我正想再吃一筷子,見盤子已經空了,剩下的一點,已經在我“舅們子”(孩子的舅媽)的嘴里,我心中掠過一聲輕輕的嘆息。
不見風菜久矣!我?guī)缀醢阉o遺忘了。
記得小時候,每到農歷十月初,也就是在下大雪的日子,家里便開始腌菜。一次要腌上百十斤,送菜的一到家,家里便開始“打仗”。母親指揮我們幫忙,不一會,院子里到處便鋪的是大白菜。這一大堆白菜,洗是一件頭疼的事。母親在院子里放下家里所有的盆,菜則泡在大洗澡盆里。我負責去井口挑水,挑完水要接著幫大家一起洗菜。我是最煩洗菜的:首先是多,這么一大堆菜怎么洗啊,要洗到猴年馬月啊!再一個是冷。水已是刺骨的涼了,手一伸進去,凍得骨頭生疼。我縮手縮腳,幾乎是用手拈著菜葉。母親一看就不順眼,于是大聲喝斥:“放利索點!你這樣拙手拙腳的,要洗到什么時候!”再看母親,手在水中迅速地翻著,面前的圍裙和腳上的膠鞋,已經濕透。手上的袖子挽到胳膊彎,手和手腕子都已是通紅,仿佛有熱氣從那里冒出來。我沒有法子,雖一肚子不滿意,可只得咬牙堅持。只到把滿院子洗得濕透,才將小山一樣的一大堆菜洗完。這還沒完,接下來是晾干,一大堆的白菜,或攤在地上,或掛在繩子上,淋干了水,干透,才能腌的。而腌菜則用大水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得整整齊齊。腌菜要用大鹽,一百斤白菜要用得七八斤大鹽。之后壓上大石頭,壓得結結實實,這才算完事。
腌了菜之后才是風菜,將腌剩下的,旋去外皮,只留下菜心,之后洗凈,用繩子穿勻了,也是由我爬上梯子,掛到屋山頭避陰的地方,晾起來。
風菜要晾一兩個月,快到春節(jié)了,有時沒有小菜,便摘下一兩棵。泡開,洗凈,用開水淖一下(不能時間長,否則太熟),撈起,擰干,用快刀切碎,拌上香油、醬油、醋,拌勻,就之粥吃,真是十分的美妙。香,生脆,極爽口。
現(xiàn)在條件好了,拌風菜成了一道難得的小菜。配料也比過去講究。將風菜泡開洗凈,切碎,拌上香干丁、荸薺丁、咸肉?。ɑ鹜扔燃眩?、蝦米或花生米,摶成寶塔形,再澆上醬油、醋和糖,之后推倒,拌勻。用之下酒,或早晚下粥,是難得的美味。
在我的家鄉(xiāng),除了風菜,可以“風”的東西還有很多:風雞風鴨風鵝,風魚風肉?!i肉、羊肉、兔子肉,都可以風。東西經過“風”了之后,風去了水份,吃起來有一種特別的風味:酥、香,有咬勁,無油膩感。我在湖北黃岡,曾在劉醒龍家吃過一次風羊肉,大塊的羊肉“風”了之后,帶骨頭大鍋紅燒。那羊肉一點不膻,特別的酥,骨頭縫里的肉,又特別的香。那是一頓記憶中難忘的晚餐。
可是風菜,我在別的地方還沒有見過,似乎為我家鄉(xiāng)獨有。也許我孤陋寡聞,但我去過許多地方,都沒有吃到過風菜。
在岳母家沒吃盡興,于是將剩下的十幾棵,統(tǒng)統(tǒng)用袋子裝了帶走?;氐阶约杭依?,我自己動手拌。閑情是有的,便試著各種方法去拌,有純素拌的(只加一個荸薺),有葷拌的(多加火腿肉)。家人吃了之后,都認為素拌的好。吃風菜,吃的就是菜的本味,菜自身的清香,不要油膩,不要“雜”,這才是正宗。
久違了,拌風菜!你讓我想起家鄉(xiāng)的冬天,想起在寒風中忙碌著的母親的身影。
前不久到江蘇興化采風,在沙溝古鎮(zhèn)游玩,立于街頭,吃了幾枚油鍋里現(xiàn)撈的魚圓,鮮,嫩,極有彈性。不能忘也。
一行人都用一根竹棒,穿了魚圓專心去吃,在街頭行人看來,不無滑稽,但亦可說是一道風景。大家邊吃邊評頭論足,說,做魚圓之魚,必須是青鯤。魚肉新鮮,這是第一位的。當然做功的精細也必不可少。首先是要刀工,將新鮮的魚肉一層一層的片出,這就頗要手段。要均,要薄。之后慢慢剁碎,加少量蛋清。這加蛋清,也全靠眼力(加少了,魚圓發(fā)硬,加多了就散了),鹽少許,用蔥白水,慢慢去兜,去撈。這兜功和撈功,是有講究的。好的魚圓,一定要“活”。下鍋之后,在油鍋要膨脹,這樣才有彈性。
興化作家龐余亮似乎頗有經驗,他說:“你看魚圓都在跳。”他指著一盆現(xiàn)撈出的魚圓。魚肉跳,就表示新鮮,不跳,就“死”得了。他這番見地之言,讓我大為驚奇。想想也是,活魚,現(xiàn)殺,現(xiàn)剁,魚的細胞都還“活”著呢!肉在跳,也是在理的。
我說,還要加少許淀粉勾一下吧?
“不行,一勾就死了。用蛋清才行。”
我吃了幾枚,細心體味,還真是那么回事,仿佛魚肉真在嘴里跳著。
多年前,我也曾在明光的女山湖吃過一次魚圓。將一只小船開到湖心,上一條已在湖心停了的大船。進了船艙坐下,也是現(xiàn)打魚蝦現(xiàn)加工。河水現(xiàn)煮河魚,河水現(xiàn)焯河蝦。也是兜了魚圓的,記憶中其味也甚美。
在沙溝,還喝了一碗青菜湯。是主人慫恿一定要喝一碗。之后介紹,這是雞毛菜(意為很瘦),是過去沒有改良的菜籽種的。
我喝了一碗,非常清爽,嚼那菜梗,一點渣子也沒有。
是不是什么東西都是改良的好呢?不見得。
這沒有改良的雞毛菜,現(xiàn)在就很難見到了。
到泰州參加一個文學活動,小薛陪了我們兩天,在車上她拿起話筒,給大家介紹當?shù)鼐包c和風土人情,介紹行程安排。態(tài)度從容,說話親切,加之聲音圓潤甜美,非常動聽。
幾天下來,大家都非常熟悉了。
剛來的第一天,我一下車,就聽說去參觀梅蘭芳紀念館,放下行李就跟去了。
梅館在一處高坡上,景色宜人,園林格局,漏窗假山,草木蔥郁。有幾處樓臺,儼然一座大花園。進園正值小雨,一年輕女同志,長得十分清秀,她熱情招呼,并為我們拿來雨傘。
我后加入隊伍,不知她是何種角色。是梅館人員?還是隨我們同來參加的?
進館游覽,她在導游身后??磥硭镁﹦?,隨便插評幾句,給我們介紹青衣、老旦和花刀旦是怎么回事,對梅蘭芳也了解得很多。我是個京劇盲,對京劇一無所知,她看來頗為內行。再看她的行止,端莊大方,身材挺拔,她會不會曾是一個戲劇演員?
我忽然對她肅然起敬,便走上去主動問她:
“貴姓?”
她說:“我姓薛,薛寶釵的薛?!敝笪倚÷晢柈?shù)氐男≈埽核谀墓ぷ鳎?/p>
小周說:“在文聯(lián)?!庇终f:“她是主持人?!?/p>
噢,難怪她說話標準,字正腔圓(她與當?shù)厝苏f話用方言,婉轉清脆)。
我們這一群人,都能寫寫畫畫,高學歷者居多(只我是打醬油的)。比如西北才女張曉琴,滬上才子張定浩(此君是我安徽老鄉(xiāng)),京中大俠劉大先,總之一行二十來人,浩浩蕩蕩。大家談笑風生,非??鞓?,不一而足。
最后一天,我們到興化參觀,中午在古鎮(zhèn)沙溝吃飯,我們一桌已坐滿(分幾個包廂),小薛走了進來,見人多了,她轉身就走。我坐門邊,迅速給她搬了一張凳子,一把拽住她,把她捺在了椅子上。她也就安靜地坐下了。
正在這同時,張定浩君忽然站起來,像有誰給他安了彈簧一樣,立即轉身去給小薛盛碗(飯盆在身后),——在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一刻。
可是等定浩一轉身時,小薛又被剛進來的一個人,一把拽走了?!ê剖⒑蔑?,又一轉身,見人沒了!他端著飯在那站著,一臉的憨笑。大家也笑了起來。定浩端著碗,笑得那么樸素。這是咱安徽人的笑呢!真就是樸素。
其實,我想:大家都感受到了她的美麗。
補記:定浩君是真正的才子,不是隨便叫著玩玩的才子。他1976生于安徽和縣,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和《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我有他的一冊小書《既見君子》,是在北京同一個書癡南宋逛萬圣書園時買的。南宋一再慫恿“好書好書,買著買著!”可我買回一看,我根本“hold”不住,他的那些學問,我沒有。
太和縣的舊縣鎮(zhèn),原為太和縣舊址。宋大德年間縣城遷至二十里外的細陽,此處便成為一集鎮(zhèn),名曰舊縣鎮(zhèn)。太和歷史文化悠久,僅太和二字,就擔當?shù)闷?。前時出差至太和,至舊縣鎮(zhèn)正是午時,于是便下車吃飯,在一家清真板面館吃了一頓午餐,心有所感,便要記下來。
菜單如下:
羊蝎子(羊龍骨)、鹵羊蹄、牛胸骨、蒸羊肉、蒸山藥、炒豆餅、拌涼皮(面皮)、蒸菜、粉羊肉湯。最后一道板面。
說吃板面,不僅僅是吃一碗面條,主要還是吃羊龍骨,羊的脊梁骨也,因脊梁骨一節(jié)一節(jié),頗似蝎子,亦俗稱羊蝎子。羊蝎子一大份上來,其實肉并不多,肉都在骨縫里。骨頭縫里的肉要香一些,也更鮮美有味。大家一人一塊,用手抓著,不但吃著香,看起來也香。更何況骨縫里還有骨髓,那是人間至味。鹵羊蹄和蒸羊肉才肉多呢,吃兩塊羊蹄,已近半飽,再喝上一碗蒸羊肉湯,也就可以離席了。鹵羊蹄是香,而蒸羊肉則是鮮,肉嫩,則鮮美。炒豆餅主要是同青菜同炒,炒豆餅以綠豆餅為妙;而拌面皮關鍵是芝麻醬,豆芽、青蒜和麻油(香油)在其次。世間的事物,什么都已經搭配好了。就像梅花和漫天雪、長河配落日一樣,中國的飲食也是如此。比如韭菜炒豆芽,必須是綠豆芽才行,而且韭菜是主,豆芽是配,絕不能顛倒了。阜陽人還有一好,就是蒸菜,根據(jù)季節(jié)不同,什么菜都是可以拿來蒸一蒸的。比如苕帚苗子、楊槐花都是可以蒸的,還有一種叫擔面條的野菜(因葉子長似面條),也可蒸了吃。蒸菜要裹上面粉,下鍋蒸。蒸好涼透才可澆上蒜泥、撒上青蒜,蒜泥要不厭其多。
當然板面還是要吃上一碗的。板面是真的要在板上甩的,這樣才有那股勁。吃板面要用大的藍磁碗,面條一指多寬,長可近尺。一海碗板面,若挑起來,也就四五根左右,因是高湯(羊肉湯),味道鮮美,面十分有咬勁。配以青菜木耳(菠菜也可),綠的、黑的、白的,加上藍花磁碗,還是相當養(yǎng)眼的??上媸亲詈笊系?,已吃了十二分的飽,再吃面,也就褪了滋味。
順便說一句,也是幾年前,在阜陽喝過一次牛肉湯,湯至清,仿佛白水,可喝在口中,鮮極了。真是人間美味。至于宿縣的沙湯之流,我也不惡。喝起來也呼呼兩碗,心熱肺熱,一個上午實實在在,人活活潑潑的。不像我揚州附近的家鄉(xiāng),每天早上兩碗稀粥,不到半晌腹中便鬧起饑荒。兩眼發(fā)黑,心悸手潮,四肢綿軟無力。太和屬淮北平原,隸阜陽,近鄭州。中原人的彪悍,由此也可見一斑。
高郵大肉圓很好吃。特點是嫩。肉圓極大,大若一個美式臺球。(不是斯諾克那種小的)。一個肉圓下去,非體力勞動者不能為;如我輩書生,一般都是兩人分食一個。為何要做這么大呢?沒有道理可講,仿佛大肉圓就該這么大。
在高郵見薛師傅做大肉圓,仿佛一個工藝師在做一件工藝品。也是,美食也是一種工藝。薛師傅不是廚師,他做菜純屬業(yè)余愛好。就像有人喜歡釣魚,有人喜歡溜鳥。薛老爺子喜歡做菜,尤喜做高郵大肉圓。
兒子來了客人,一般要提前一天跟老爺子說。第二天一早,薛師傅就上街?!白霾耸紫仁沁x材?!币x前胛肉,在前胛肉中,選頭三刀。“第三刀最好”。做大肉圓要用五花肉,肥瘦各占六四。肉必須人工在砧板上剁,機絞味減一等。切肉也有講究:細切粗斬?!獢丶毩巳獾睦w維被破壞。
鄭輝 石榴五 布面油畫 50cm×50cm
做大肉圓一定要加雞蛋。再講究些的雞蛋清最好。一般一斤肉一個雞蛋。雞蛋打在碗里,用筷子去攪勻。攪蛋清要一個方向攪,不能來回去攪,否則“起毛”。攪到沒有顆粒,手粘上去有一種黏手的感覺。將攪好的蛋清倒入斬好的肉中,加入生姜(切成米粒大?。⑿∶资[(當?shù)匾环N極小的蔥,山東大蔥不行)、糖、味精和適量的鹽同拌。拌時要多加水,這樣才嫩。大肉圓就吃的一個嫩?!袄系牡粼诘厣隙疾簧ⅲ莻€肉圓有什么吃頭。”
同行的汪朗,是汪曾祺先生的公子,也是一位美食家,著有《食之白話》和《叼嘴》,在做菜上也有一些手段。他見薛老先生在攪拌時不斷地加水,甚為納悶:“我加這么多水,肉圓就散了?!?/p>
“要嫩。不這么嫩,口感就不行。”薛老爺子拈起正在攪拌中的肉,又加了半勺水。
肉圓下鍋。湯中將斬肉時削下來的肉皮放入同燉。肉皮很重要,是膠質,增加黏性。拌好的料抓在手里,“團”肉圓時要來回倒,不知“倒”了多少回,邊“倒”還邊沾水?!矸鬯眉t薯粉的。不能用菱粉和土豆粉。粉水消(?。┏硪m中,消了不起作用,厚了也不行。沾水的作用是讓肉圓快速凝固。
肉圓先要用大火猛燉。之后文火慢煨?;鸩荒艿陀趦蓚€小時。小火,不能歇,慢慢煨它。
“這個菜是費工夫??墒亲霾瞬粠Ц星槿プ鍪亲霾缓玫??!比鈭A起鍋時,薛老爺子手捧一碗盛滿的肉圓。肉圓香氣溢滿廚房,我們口水都要流下。
贊曰:高郵大肉圓,名聲播四方;搛起來硬,吃起來嫩。
在這個九月,去了一趟山東。朋友說,可帶我到微山湖看一看,我一聽,就歡喜起來。微山湖,這個名字讓我遐想。
到微山縣已是黃昏,一路都是魚館。打聽得一處“湖上飯店”,說是味道不錯。我早已走進店內,在魚池邊點了幾樣小菜。嘿!味道真是不壞。有一道青豆汁煮青菜,是將青豆在一石缽中搗碎,之后與切碎的青菜同煮,豆米的清香之氣,完全得以釋放,那青汁亦好,咸淡淡的,可以直接白嘴去喝。最有特色的是四孔魚(說是有四個鼻孔,此魚據(jù)說只產在微山湖里),魚極鮮,只是肉略老,不精。倒是有一種小昂茲很好吃,肉嫩,鮮美,可以多吃,只是要細心,不過這樣的美味,多是不會嫌麻煩的。還有就是清燉鯉魚,也不錯。說是微山湖的魚,可信。我在路上說,山東人是最好的。從這魚,也可見得。煎餅更沒有得說,又硬又有咬勁,才頂飽呢!
第二天游湖。這個湖真大,湖中有京杭大運河的一條航道,有很大的貨輪寂寞地駛過。在湖中買蓮蓬吃。我剝一顆給我們的小導游吃。她客氣,不吃。我?guī)缀跤踩o了她。她吃了,說:這是隔夜的蓮蓬。有點干,水分也少。要是新摘的,又甜又嫩水分又多,才更好吃。看看,有丁點細微的差別,有生活經驗,感覺就不一樣了。而我們還瞎興奮,說:真好吃。之后又買了許多,果然新鮮。
見到一片一片的荷,可惜已過了花盛期,可還是見到許多紅荷婷婷立著,真美!湖中有許多麻鴨,成群地游。
在湖邊吃飯,吃到兩樣新鮮東西:油炸小魚和蓮蓬米炒嫩菱米。炸小魚你吃過,可是,你吃過蓮蓬米炒嫩菱米嗎?這道奇怪的菜,可是真的是很爽口喲。我想:“靠水吃水”,大約就是這個道理。
是的。還真是“靠水吃水”。在來的路上,一路都是魚館,而路邊的空地上,則大片大片曬著荷葉。問當?shù)厝藭袼斡??說是包荷葉雞。昨天黃昏,還沒到微山鎮(zhèn),一個朋友車上大叫:我聞到荷葉的氣味了。我們使勁聞聞,似乎有,又似乎無,正將信將疑。果真,走過一片空地,見到一大片荷葉曬在那里。在大片荷葉的后面,有一飯店,見店名竟是:紅荷飯店。
一路聽到最多的,是叫賣聲。有一個賣鴨蛋的叫:“微山湖咸……青皮,味道好得很……”“青皮”是鴨蛋的表皮為青色,為微山湖麻鴨所下。還有一種賣蠶豆的:五香面……蠶豆!味道好得很!這里的“面”是柔軟的意思。此叫聲必須以山東口音叫,才有味道。你試試?
同行的一個美女,就是被叫聲所吸引。去買一袋,吃吃,味道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她主要是被“味道好得很”所吸引。這個聲音,卻是十分吊人味口的。
諸位:“知道啵?”
——撮鎮(zhèn)團結村袁后莊是誰家?
這是我袁姐家。
我袁姐總是笑瞇瞇地,不怎么說話。她瘦瘦小小的,不引人注目。你若仔細去看,她其實還蠻清秀的。她不怎么說話,總是笑瞇瞇地。
我們喜歡到袁姐家。已經去好幾年了,總是在春天,說是去挖薺菜。
我一到袁姐家,便神氣活現(xiàn)了起來。仿佛童年回到了鄉(xiāng)下的姥姥家??赡苁俏彝隂]怎么有這樣的經歷,于是便靠想象回到童年的世界。袁姐家的門口好像特別亮堂,堂屋,后院,連一側的廂房,都那么亮堂。袁姐家的陽光總是那么好。陽光撒在袁姐家的堂前屋后,撒在門前的田野里,撒在油菜花黃色的碎碎的花瓣上。撒在院子里綠油油的一畦青蒜上。撒在門口的雞、狗和人的身上。陽光好像也很快樂。
到離袁姐家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去挖薺菜。田野上,大埂上,到處都是青青綠綠,還有各色不知名的小花,你必須蹲下來看,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美麗。它們得長那么精致。有一個大大的池塘,一池的水十分清亮。水波在陽光下晃著晃著,你看久了,眼睛里全是波光。波光印在了你的腦子里,腦子里也一晃一晃的。最迷人的是那長長的塘埂,它覆滿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楊樹的落葉。楊樹的落葉總是大大咧咧,它那么鋪張,鋪了厚厚的一大埂。那些春天的各種植物,可不管不顧,照舊從那些厚厚的落葉中鉆出來,各自忙著自己的營生。楊樹筆直地指向天空,它們好像很正直、魁偉??墒撬鼈円彩值穆淠凸陋?,在這空曠的田野上。它們的伙伴就是天空和池塘。我們來了,才稍顯出一點兒生氣。平日里這些筆直的大樹,都是默默地站著,仿佛是大地的侍者。
天空是藍得不能再藍,不時有小風從田野上刮過。袁姐家的風也很好。風其實有好多種:颶風,暴風,狂風,微風,輕風,小風,寒風……袁姐家的風是另一種風,我叫做“初春的清寒的微風”。在風中,這大約是最好的風。風中的空氣是清涼的。只有這種清涼的風,你吸一口,才稱得上是清新的感覺。人們總是說“踏青”,踏青在我看來就是享受這初春“清涼的微風”,當然也捎帶著把眼睛用青綠染染,聽聽那萬物蘇醒的聲音。
地上就是一場盛宴。大地上的花花草草漸次返青,狗尾草,看麥娘,播娘蒿,貓兒眼,豬殃殃,野燕麥,掃帚苗,婆婆納……它們生出各色各樣的玲瓏的葉片,開出千奇百怪的小花。薺菜長得清清俊俊,這一叢,那一撮。一群男女嘻嘻笑笑,前呼后應。女人們在風中穿紅戴綠,這這這,那那那,沒半天工夫,已挖了滿滿的一籮筐。在風中挎著竹籃的女人,就這么走在野地上,走在風中。
最美的是大鍋飯。那真是大鍋飯。袁姐家東廂房的灶臺還是過去那種,有人在鍋后燒柴燒草。煮出的飯在其次,那鍋巴可是久違的,鏟了用手拿著吃。每次都是一頓絕美的午餐:清蒸魚,土雞湯,筍片燒肉,干炒菜苔……男男女女都忙碌著,井邊洗菜,鍋后燒火。女人們坐在鍋膛后,就是一幅好圖畫,仿佛小媳婦剛進門。她們快樂著,忙碌著,也羞澀地自我開放著。(像花一樣兒)。
袁姐笑瞇瞇地忙著,她話不多。就招呼大家:吃飯了吃飯了吃飯了。
袁姐自己還沒有上桌。
于是我們就站著,沿著大桌子站成一圈,都站著吃。
袁姐招呼:坐下吃坐下吃坐下吃。
可是沒人理她。還是站著,呼呼啦啦,揀自己喜歡的吃。吃得差不多了,有人發(fā)現(xiàn)似的,招呼:袁姐快來吃袁姐快來吃袁姐快來吃。
袁姐端著碗,也站過來,大家一起吃。這時有人已經吃飽了。站到門口,曬太陽了。袁姐家的太陽也好。比風還好。大家于是就在太陽下玩,一直能玩到暮色四合,遠處的田野上生出一層朦朧的藍色薄霧。有人說,天快晚了,回去吧。
于是有人喊:袁姐袁姐,我們走啦我們走啦我們走啦!
去了一趟昆明,朋友送了一些普洱茶,于是周末閑暇,便沖淋茶具,泡上一壺,自尋快樂。偶爾晚上寫點東西,而腦子一天下來極其糟糕,于是也泡上一杯,自斟自飲。靜一靜,定定心,還真管些用處。
在昆明正是十月,好天氣好氣候。那晚酒后,朋友便帶我殺到翠湖邊上的一家叫一壺春的茶樓,飲了一回。那是第一回嘗普洱,要了一壺10年普洱,湯色琥珀,小盅入口,熱,醇,香,十幾盅下肚,酒也清醒了大半。我們坐的包廂,正對著翠湖。翠湖在文人筆下,已早入我心。1997年的春天到昆明,我曾匆匆游過翠湖,一張2元錢的舊門票至今還夾在我的筆記本里。我在門票的反面抄了一副翠湖春曉的對子:“十畝荷花魚世界,半城楊柳拂樓臺”。沒想到在這個秋夜,我又坐在了它的身邊,就著夜色,我隔著馬路看過去,翠湖寧靜安詳。翠湖不是西湖,也不是頤和園的昆明湖。它既沒有粉脂之氣,也沒有雍容之派。它就是一個純樸清秀的村姑。像汪曾祺寫《翠湖心影》里那個磕了門牙就愛吃“麻婆豆腐”的那個姑娘,——眼波流動,并無心機。
我喝茶原來是沒有講究的,但有便喝。家鄉(xiāng)在安徽,不怕沒有茶喝。幾十年來都是喝綠茶,偶爾喝點其它的茶,鐵觀音、烏龍、祁紅。多年前在廈門喝過一回功夫茶,當時還帶了一套茶具回來,可最終還是沒“功夫”去擺弄它,去年在張家界,喝了一回擂茶,茶葉、芝麻、老姜、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擂”成細末,開水沖喝。寡淡無味,如吃面糊。也許是在景區(qū)路邊,不正宗。但我總覺得擂茶是“點心”,不是茶。因為擂茶是能“吃”飽的。去年夏天,我倒是喝了點正宗的好茶:太平猴魁。安徽出好茶,黃山毛峰、六安瓜片、舒城小蘭花,都是不錯的茶,但我喝了也就喝了。唯獨這太平猴魁,喝了忘不掉。讓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茶。這喝上了癮,今年夏天怎么辦?太平猴魁,你把我的嘴弄刁了!
普洱茶屬熟茶,也就是發(fā)酵茶。發(fā)酵茶的共同特點是性溫不傷胃。在昆明世博園的一個茶樓里,給我們做茶道的小姐,說普洱茶含八種微量元素,具有去脂消食、降血壓、預防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功效。我想這是不是有些夸大了,有這么多的功效,醫(yī)生還不都下崗了?但性溫不傷胃,醒酒提神是肯定的。
劉醒龍曾寫過一篇飲普洱茶的文章,說普洱茶是一塊璞玉。是“看上去比離離荒原還要滄?!钡幕J堑?,普洱茶只產在云南南部普洱縣境內及瀾滄江流域,要以云南大葉茶為原料,通過長期存放自然陳化(轉化),或是人工渥堆加速發(fā)酵制成。它的生長和生產過程都甚為神秘。它形狀古怪,色澤丑陋,絕無江浙綠茶的一派清純和淡雅??梢坏┡莩鰜?,湯色紅濃明亮,具“金圈”,湯面上看起來還有一層油珠似的膜,入口則滋味濃醇、滑口、潤喉、回甘,舌根生津,陳香濃郁。
普洱茶,說白了,還是個功夫茶,是細“茶”。當一個“品”字。如果抓上一把,放在真空杯里,那便是“牛飲”,則失去了風韻。普洱茶當在廟里喝,古剎名寺,綠蔭披掛,一盅,一盞,一石桌。三二知己,一副殘局?;蚴殖纸浘?,“道非道,非常道;名非名,非常名”,目視遠方,心無旁騖。當然,如果境界不到,也宜一人陽臺獨品,手持一冊小說,也未嘗不可。最惡俗的是在茶樓里,說些世俗小話,一邊飲著這醇厚仙露,一邊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某某怎么怎么了,某某又是某某的情人、小蜜。而所言之人滿嘴惡臭,怎配與普洱同日而語。
當然,翠湖邊上,也是最宜喝普洱的地方。我在一壺春的墻上看到一副對聯(lián):“闌珊燈火鸚鸚切語道知心,鷗唱數(shù)聲你我同醉一壺春?!?這里的醉,不僅僅指茶,還有性情、心情,甚至風骨。
其實,昆明不僅有普洱茶,還有紅嘴鷗和“彩云之南”的美麗風情。正如愛伲族一句俗話說的:“竹筒米酒,醉死你,漂亮阿布(姑娘),愛死你,哀牢山的烏骨雞,饞死你?!?/p>
昆明,謝謝你!
春節(jié)回鄉(xiāng),收到多條云片糕,都是我縣銅城鎮(zhèn)糕點廠生產的。銅城大糕是一方名點。據(jù)縣志記載:“薄如白紙,點火可著,卷如香煙,不斷不裂?!逼渲谱鞴に囀种v究,米粉、白糖、豬油和水的比例都相當嚴格。文火烘燉,刀工精細,可謂刀刀見底。這樣的大糕,綿軟,爽口;不油膩。
平時不常回家,因此春節(jié)主要任務是走親戚。大年初一就去了鄉(xiāng)下的四姑家,姑父去世多年,姑媽一人在鄉(xiāng)下住。我們到莊上,遠遠地姑媽就迎了出來。之后坐在院子里,瓜籽,糖果,當然還有大糕?,F(xiàn)在的人已經不吃大糕,大糕成為一種象征。四姑一定要讓我的孩子吃兩片,意為要步步高升。孩子卻意不過,只得吃幾片。就連我,也逃脫不掉,也是要吃上幾片的,因為在姑媽心中,我永遠是個孩子。記得四姑父在世的那年,我們去拜年,四姑父坐在冬日的太陽下的藤椅上,披著厚厚的大衣,那時姑父已查出肺癌的晚期,他淡然地坐在藤椅上,我給他點上煙。煙叼在他的嘴唇上,口水也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他扭動著身體,要為我拿糕吃。我說不用了不用了。四姑父說:
“這是云片糕,銅城大糕……”
沒過幾個月,四姑父就走了。
隔日我到三姑家,三姑的腰已彎到了地,她竭力地昂著頭看我們。冬日的村莊十分蕭條,那高大的樹,光禿禿的,村莊上的雞,狗,豬,仍十分活躍,顯出作為鄉(xiāng)村的生氣來。三姑依然是弄一個簸箕捧出許多吃食,當然云片糕是十分必要的。之后的幾天我們又去了舅媽家、姨娘家……
回來數(shù)數(shù),呵!收集的大糕都快有七八條了。
前幾日讀《儒林外史》,讀到第三回“王孝廉村學識同科”,申祥甫一行在村口觀音庵商量做個學堂的事,和尚捧出茶盤——云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干、雜色糖,擺了兩桌……我就覺得很是親切。吳敬梓是全椒人,離吾鄉(xiāng)不遠,他也許去過吾鄉(xiāng),或者是在揚州識得。再往下讀,讀到第六回,寫嚴貢生回鄉(xiāng),則實在讓人忍俊不禁了:
那日將到了高要縣,不過二三十里路了,嚴貢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里作惡心,噦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和四斗子(人名),一邊一個,架著膊子,只是要跌。嚴貢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不倒一聲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登時好了。
剩下的幾片云片糕,嚴貢生擱在船板上,半日不來查點,恰那船家肚饑,又害饑癆病,于是就順手一片一片拈在了嘴里,嚴貢生見著,又假裝不見,只不作聲。待下船時,一切行李箱籠收齊,船家水手討要喜錢(小費),嚴貢生忽然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問四斗子:“我的藥往那里去了?”四斗子并不知:“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藥,分明在船板上的!”
船家掌舵的說:“想是剛才船板上的幾片云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了的,小的大膽就吃了?!?/p>
嚴貢生道:“好賤的云片糕!你曉得我這里頭是些什么東西?”之后就胡扯要值幾十兩銀子,是“省里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之后就吼道,你這奴才,害我不淺,以后我再發(fā)暈病,拿什么藥來治!
一通亂吼,把船家和掌舵的嚇個半死,那里還敢討喜錢,只得跪下來求饒。嚴貢生還忿忿的:
“還說是云片糕!再說云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
讀后實在是忍不住笑,這個嚴貢生還真是幽默極了??墒?,是嚴貢生么?實則是吳敬梓的幽默。這是大幽默,讓人落淚的幽默。
《儒林外史》里有個胡三,也是個宰相家的出生??墒牵皇钱敵脑紫?。俗語說的“死知府不如一個活老鼠”。這胡三也是個慳吝之人。典型的事例就是他借西湖邊的花港一人家花園擺酒席,欠了人家兩桌酒錢,拖一年也不給。最可惡的是,煮飯剩下兩升米,還叫小廝背了回去。
這日相約西湖宴集游玩賦詩。大家的聚資是湊分子,一人杖頭資二星?!罢阮^資”就是聚餐費,因晉人阮修將買酒的錢掛在手杖上而得名。集資款由胡三保管。——于是嚴格來說,還不能算是胡三請客。一干人趙雪齋、隨岑庵、衛(wèi)體善、匡超人、浦墨卿和支劍峰等來到西湖。本想借花港一用,可是人家很不高興:不借!掃興之極,只得來得隔壁于公祠的一個和尚家,借地方一用。
大家落坐。胡三便拉了景蘭江出去買吃的。匡超人無事,也想跟著玩玩,于是一并走到街上。先在一家鴨子店,想買點鴨肉。胡三擔心鴨不肥,便掏出耳扒子,用把子頭戳戳,看肉厚不厚。之后買了雞、魚和蔬菜;主食想吃包子(肉饅頭),店家要三個錢一個,胡三說買30個,要批發(fā)的意思,只愿出二個錢一個。兩人相持不下,就在店門口吵了起來?!刮膾叩?,回去還做什么鳥詩!幸虧景蘭江勸解,才負氣而去。不買肉饅頭,就買點索面吧——索面,就是掛面——回去下了吃。下酒的小菜也得配一點,又胡亂買了點瓜子、熟栗子、筍干、鹽蛋之類,讓匡超人捧著,景蘭江則拎著掛面,浩浩蕩蕩回來了。支劍峰見著說:“三老爺,為何自己去忙?何不叫個廚役?”胡三也不回避,舌頭一伸(還挺可愛),說:“廚役費錢?!?/p>
酒菜聚齊,大家圍坐喝酒,寡喝無趣,于是大家抓鬮分韻寫詩。胡三給了一點碎錢,叫小廝去買米煮飯。大家吃了一天,也有幾分醉意。反正支劍峰大醉,口里說著:“李太白穿著宮錦袍,夜里還走!”浦墨清也有個七八分。只有景蘭江和匡超人還醒著。胡三臨走,還是老毛病,又將和尚煮飯剩下的米,問清楚剩多少,拿著走了;同時還不忘,將剩下的骨頭骨腦同果子一并打包,叫家人提著,帶走。書中說,胡三“押著家人,也進城去?!睂嵲谑怯挚蓯塾挚尚?。這個胡三,一個活人。
《儒林外史》中的小器鬼不少。嚴致中(貢生)算一個,嚴致和(監(jiān)生)算一個。這弟兄倆也是一對活寶。老二死不瞑目,為的是兩莖燈草,還有些可憐可悲;老大詐人家船家,把幾片雪片大糕,說成是含有人參的藥,欺負人家老實巴交的船家,實在是可惡,但細想想,也實在是滑稽極了。
但這些叫人無奈的人物,一個個活生生的,也蠻有味道。不像現(xiàn)在的小說,寫人,寡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