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劉易斯
“UCDA……熊……去……氧……膽……酸?!贬t(yī)生把一個小玻璃瓶舉到燈光下,晃動著里面深綠色的液體。這種液體十分濃稠,粘在玻璃瓶的四壁上?!斑@就是我們從熊身上擠的奶。液體黃金?!彼肿煲恍Γ冻隽四穷w金牙,“來看看熊膽汁?!?/p>
我把掃帚靠在墻上,擦掉額頭的汗珠。我今天早早就起了床,等著天一放亮,阿桑打開紅色的大門。在醫(yī)生到來前,我已經(jīng)清除了籠子下面的污物,還打掃了院子。
我掃了一眼他手中的小瓶,說:“熊膽汁?”
醫(yī)生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胃,肋骨正下方的位置?!澳懼∽赃@里,也就是膽囊。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山里人?”
我退后一步,點了點頭。人們宰豬時,我見過豬的苦膽。在肝臟旁邊,有一個圓圓的器官,形狀就像一個小口袋,里面充滿了綠色的液體。但我想象不出,如何從熊身上提取膽汁。
“阿桑!”醫(yī)生喊道,“我們該給第一頭熊擠奶了?!?/p>
我看見阿桑把一輛大型手推車推進了屋里,黑熊們頓時變得焦躁起來。它們紛紛在籠子里轉(zhuǎn)過身,緊貼著后面的欄桿。我甚至可以看清它們的眼白。有幾頭熊開始呼哧呼哧喘氣,從胸腔深處發(fā)出陣陣嗚咽。我感到心臟在胸口怦怦直跳。我能夠感受到它們的恐懼。
醫(yī)生用鐵棍猛地敲了敲籠子,“我們就從這頭開始吧?!崩锩娴暮谛茴D時尖叫起來,把耳朵緊貼在腦袋上。它向后咧了咧嘴,露出一排殘缺不全的牙齒。阿桑抄起鐵桿,用上面的繩索套住黑熊。與此同時,醫(yī)生從藥瓶里抽出一管清澈的液體,將它注入黑熊的脅腹。
“好了?!贬t(yī)生說,“現(xiàn)在我們得等它睡著?!?/p>
我望著那頭熊。一開始,它狠狠地瞪著我們。但過了一會兒,它的腦袋就耷拉了下來。它直愣愣地看著地面,不住地淌口水。接著,它開始左右搖晃,前腿顫抖不已。
醫(yī)生點了一根煙,深吸一口,讓煙充滿肺部,然后把淺灰色的煙霧噴向空中?!瓣P(guān)于養(yǎng)熊你都知道些什么,孩子?”
我看著那頭熊把頭垂向前爪。
醫(yī)生向前探了探身,幾乎要貼到我的臉上。我甚至能聞到他嘴里的煙味?!八裁炊疾欢瑢Σ粚?,阿桑?也許他在山里什么都沒學(xué)會?!?/p>
熊的后腿開始發(fā)軟。
醫(yī)生圍著籠子轉(zhuǎn)了一圈?!霸诒狈剑械酿B(yǎng)熊場有兩千頭熊。想想看,山里人?!彼謬娏艘豢谙銦?,“總有一天,我也會有兩千頭熊的。在越南時,我曾經(jīng)在農(nóng)場上養(yǎng)了四十頭熊,但后來被關(guān)掉了,他們不愿再提取熊膽汁。在老撾就簡單得多?!彼檬肿隽艘粋€數(shù)鈔票的動作,“這里更好通融?!?/p>
黑熊的后腿站立不穩(wěn),最后癱倒在籠子里,脖子歪向角落。阿桑用鐵桿末端戳了戳它,發(fā)現(xiàn)它一動不動,于是打開籠門,把熊拖到了手推車上。
阿桑推動手推車,我跟著他和醫(yī)生來到辦公室旁的一間小屋。在這之前,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這間小屋。這間屋子沒有窗戶,角落里裝有一個小小的水槽。阿桑把一張桌子推到墻邊,桌上有一臺儀器,看起來就像一臺小型電視機。桌上雜亂地擺放著長頸瓶、玻璃瓶和試管,桌面到處都是綠色的污漬,已經(jīng)和灰塵一起結(jié)成了硬痂。阿桑把手推車推到桌旁,讓熊面朝上躺著,然后把它的四條腿綁在小車的四個角上。
醫(yī)生打開屏幕,上面出現(xiàn)了模糊的黑白圖像?!斑@是一臺超聲儀?!彼f,“這是探頭。”他舉起一個圓形的塑料疙瘩,通過一條長長的導(dǎo)線和儀器連在一起,“它能讓我看見熊的體內(nèi)?!?/p>
當醫(yī)生把某種透明的凝膠狀物體抹在探頭上時,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他開始在熊的腹部移動探頭,屏幕上立即出現(xiàn)了黑白圖像。
“這是肝?!贬t(yī)生指著屏幕上一團模糊的白色區(qū)域說。接著,他又指了指中間一個黑色的圓圈說:“這就是膽囊?!?/p>
阿桑遞給他一根長長的探針。我看著醫(yī)生用針刺穿了熊的皮膚。
黑熊抽搐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嗚咽。我看到它舔了舔嘴唇。我不禁去想,雖然它完全不能動彈,但卻能夠感受到這一切。醫(yī)生插入探針,我看到屏幕上顯示一條白線刺入了膽囊。醫(yī)生沿著探針插入一條細金屬絲,然后拔出來,咂了咂金屬絲的末端。他滿意地點點頭,“熊膽汁。”
阿桑把一個長長的透明試管接在探針下,另一端連到電泵上,只見渾濁的液體緩緩滴入導(dǎo)管,流進桌上的玻璃瓶內(nèi)。
醫(yī)生半躺在椅子上?!霸诒狈?,他們不使用超聲儀,”他說,“而是在腹部打孔,讓膽汁滴下來。但我使用超聲儀,因為我是一名真正的醫(yī)生。”他看看我,又看看阿桑,“要想當醫(yī)生,你必須非常聰明。我說的對嗎,阿桑?”
阿桑坐立不安地點了點頭。
醫(yī)生晃了晃瓶子,仿佛想要更多膽汁流入瓶中。“對于熊膽汁,我無所不知。這種東西對身體有益,能夠包治百病,比如嗓子疼、頭疼、跌打損傷、癌癥,甚至死亡?!闭f到這里,他大笑起來,然后看著對面的阿桑,“還有人以為,這種東西能夠幫他們找到媳婦兒?!?/p>
阿桑拽了拽襯衣,想要遮住肥胖的腹部。
當不再有膽汁流出時,醫(yī)生從熊身上拔出探針,把膽汁分別倒入幾個小瓶。他用水沖了沖瓶底的膽汁,然后舉起來一飲而盡。接著,他做出一副苦相,把瓶子砰地放到桌上。
“有趣的是,”他嘴角掠過一絲得意的冷笑,“其實根本不用從這些熊身上提取膽汁,熊去氧膽酸可以在實驗室里合成。但我可不會告訴顧客這些。更何況,他們也不想知道真相。他們認為,如果膽汁來自一頭活熊,它的功效可能更強?!?p>
當天,醫(yī)生從四頭熊身上提取了膽汁。提取完畢后,阿桑給所有熊喂了米飯和水。當我把金屬托盤塞進籠子里時,它們立即拱了上來,狼吞虎咽地吃著,好像幾個星期都沒進食了似的。
只有熊媽媽不吃東西。它弓身靠著鐵籠的欄桿,眼窩深陷,目光呆滯,每喘一口氣都會嗚咽一聲。它的皮毛亂蓬蓬的,在身上結(jié)成一團一團的硬塊。它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走上前去,蹲在它身旁。我的臉距離它很近,我們之間只隔著一道欄桿。它雖然是一頭野獸,但是當它用漆黑的眼睛望著我時,我覺得它仿佛能夠看見我的靈魂深處。我感覺它好像也希望我看到它的內(nèi)心,它的痛苦,還有守護著它靈魂的森林和群山。它把熊爪朝著我手的方向伸出籠外。我看見它的爪子是展開的。我伸出手,摸了摸它堅硬皸裂的腳底,用手指撫弄著它爪墊之間柔軟的皮毛。它輕輕地用巨大的熊爪握住我細小的手指。
我不敢直視它。
我閉上眼睛,扭過了頭。
“山里人!”
醫(yī)生盯著我,“這里不是寵物樂園。我付錢給你,可不是讓你來跟熊玩兒的。”
“對不起?!蔽艺f,“可是這頭熊生病了?!?/p>
醫(yī)生打量了一下熊媽媽,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它就是懶。我最不喜歡懶惰的工人。明天你過來,我會教你怎樣晾干膽汁,好做成藥片和藥粉?!?/p>
我望著醫(yī)生騎上摩托車離開院子。阿桑帶著我出來,然后鎖上了大門。他轉(zhuǎn)身把鑰匙遞給我,“明天你來開門。在我上班前,你得把熊舍打掃干凈?!?/p>
我接過鑰匙,將它們掛在脖子上。阿桑一抬腿,騎上自行車,漸漸匯入了車流。在馬路對面,我看見阿康又和他的朋友在一起。他們站在那兒,手插口袋靠在鐵柵欄上。他們假裝在互相交談,但實際上,他們正密切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并不關(guān)心他們怎么看我,而是視若無睹,穿過停在路旁的汽車,走上馬路。這時,我滿腦子都是熊媽媽的身影。
我沒有注意到朝我駛來的摩托車。它猛地撞到我的那一瞬間,時間仿佛變慢了。透過摩托車頭盔,我能看見騎車人一臉驚恐,正竭力地想要控制摩托車。但我還是飛了出去,一連擦過幾輛汽車的引擎蓋,天旋地轉(zhuǎn)間,那黑色的柏油路面仿佛徑直向我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