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有皇將起》作者身份小論

文 圖/王磊平 馬騰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書影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有一篇《有皇將起》，我們試著梳理簡文并探討簡文作者。筆者整理的簡文如下：

有皇將起

有皇將起今兮，惟余教保子今兮。思游于愛今兮，能與余相惠今兮。何期成夫今兮，能為余拔楮株兮。自誨今兮，有過而能改今兮。無奉有諷今兮，同奉異心今兮。有奉大路今兮，戟栽與楮今兮。

慮余子其速長今兮，從居而同欲今兮。周流天下今兮，將莫皇今兮。有不善心耳今兮，莫不變改今兮，如女子將泣今兮。

若余子力今兮，奏必慎瑩今兮，日月昭明今兮。視毋以三夫誑也今兮，舍三夫之謗也今兮。膠膰誘余今兮，囑舍三夫今兮。膠膰之腈也今兮，舍夫三夫之精也今兮。

簡文大意

文章起句其實就已明確表述了作者對小王子的憐愛和看重?！坝谢蕦⑵鸾褓狻笔亲髡呒耐⊥踝訉頃^承君位。于是“惟余教保子今兮”，首先期望他成為仁愛惠心之人，進(jìn)而就急切希望他快快長大，與自己勠力同心。而后又轉(zhuǎn)向正常語氣，希望他成長為一個有自我反省、有過即改的人，接下來兩句“無奉有諷今兮，同奉異心今兮”，希望小王子將來能夠不奉承自己、要有所諷諫，如果必須同群臣一起表面上奉承自己，那么也要保持與他們異心，心里想著君上。至于言何至此，作者是深有體會的：“有奉大路今兮，戟栽與楮今兮”，必要時同群臣一起做做表面功夫，才能夠大路通途，保證自己的勢力穩(wěn)步發(fā)展——能有自己的儀仗亦或有實力鏟除那些異己。

《有皇將起》簡文

這幾點已然述說完，作者又有所感慨，氣血回轉(zhuǎn)，希望小王子快快長大，同時也期望他與自己相伴相隨，同聲同氣，進(jìn)而長大了好與自己運籌帷幄，君臨天下。又害怕王子因此而迷茫或惶恐，故而交代：不要惶惑、迷茫，也不要害怕。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或習(xí)慣的時候，不要像女兒家一樣哭著不肯下狠心去改變自己。

接下來又假定王子將來明俊通理，那么處理奏折一類的公務(wù)事件要慎重公明，使日月可鑒，并且所觀所見不要被身邊的臣子或侍從蒙蔽誆騙，必定要舍去這類人（對他人）的惡意毀謗。（我的那些太傅曾經(jīng)）誘惑蒙蔽過我，（所以我現(xiàn)在特意）囑咐你一定要舍棄這類人。（尤其是你的那些）太傅們，舍棄這類人吧！至此，整篇結(jié)束。這其中所蘊含的感情深度和事實細(xì)節(jié)，都遠(yuǎn)非一個“太傅”所能及。

作者身份

諸多學(xué)者認(rèn)為《有皇將起》簡文是一位類似太傅身份的人對某貴胄子弟的期盼和教育。這是對“教保子”“膠膰”幾處解釋過分依賴導(dǎo)致的，理解起來比較牽強(qiáng)。另外，將“有皇將起”解釋為起興，或為皇皇將起，亦或鳳凰將起，進(jìn)而又與文章之后的敘述甚至和另一篇《鹠鷅》相連，解釋為作者對“保子”不成器的不滿或控告。這種說法不合理。

期望程度

文中多次提及希望“保子”能與“我”勠力同心，共同鏟除異己——“能與余相惠今兮”“從居而同欲今兮”“何期成夫今兮，能為余拔楮株兮”等。太傅作為人臣，將“與余相惠”“從居同欲”“為余拔楮株”這種愿望明白表示給“保子”是否構(gòu)成僭越？況且這是留在竹簡上的——從某種程度上講屬于公開表述。

另外，如果作者只是為表達(dá)期望“保子”將來長大能夠庇護(hù)自己不受辱沒，那么第一二三四五簡幾乎是無用的，因為他應(yīng)該多加描述自己對“保子”是如何悉心指導(dǎo)、如父如母，而不應(yīng)著重描述自己希望“保子”與自己同聲同氣進(jìn)而實現(xiàn)宏偉抱負(fù)。

稱謂

文中多次有明確稱謂，將“保子”稱為“余子”，“慮余子其速長今兮”“若余子力今兮”，且處于不同簡背，當(dāng)屬貫穿全文的一種稱呼，而不是一時興起的變稱。

第一，假定作者本人是年齡較大的太傅，且與這位“保子”情感深厚，對他寄予厚望進(jìn)而情感上將他看作“余子”尚無可厚非，那么這位太傅將“保子”公然稱為“余子”時，“保子”的父親置于何地？是否公然構(gòu)成僭越？

第二，即便一位沒有有血緣關(guān)系的“太傅”，情感上將孩子當(dāng)作“余子”，也斷然不能生發(fā)出“慮余子其速長今兮”這樣真誠動人的期望。若如有些學(xué)者所說，作者作為“保子”的太傅是如此渴盼這位“保子”迅速成長，同時希望“保子”與自己周游天下，學(xué)知識文化，為的只是保護(hù)自己不受侮辱的要求，這是否所望過淺？與前文所提到的宏博愿景是否自相矛盾？

至親關(guān)系

本文傾向于這位作者是“保子”的親生父親，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作為至親骨肉的叔侄或爺孫關(guān)系。此處為便于討論，我們單作父親加以論述。

上文已有提及，倘若作者單單只是“太傅”或太傅之職，是難以直稱“保子”為“余子”的。而倘若認(rèn)為作者是“保子”的父親，那么稱呼“余子”則理所應(yīng)當(dāng)，也能夠有效解釋“慮余子其速長今兮”“惟余教保子今兮”“若余子力今兮”等句子乃至整篇何以有如此的情感深度。同時，“能與余相惠今兮”“能為余拔楮株兮”等作者作為父親的期許也能獲得更大合理性。

國之君主

作者在文中多次表達(dá)“保子”與自己共商國是、共謀天下的愿望，并期望他趕緊長大以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同時對“余子”的性格、執(zhí)政能力也做了期待。“太傅”不能公然以此要求“保子”，也不敢有如此顛覆天命的思想，試圖“何期成夫今兮，能為余拔楮株兮”，“慮余子其速長今兮，從居而同欲今兮。周流天下今兮”。筆者認(rèn)為此處“周流天下”乃是“使天下周流”，也就是運籌帷幄，使天下良好運轉(zhuǎn)的意思。

《有皇將起》簡文

《有皇將起》簡文

“思游于愛今兮，能與余相惠今兮。何期成夫今兮，能為余拔楮株兮”“周流天下今兮，將莫皇今兮”“有不善心耳今兮，莫不變改今兮，如女子將泣今兮”“若余子力今兮，奏必慎瑩今兮，日月昭明今兮”“視毋以三夫誑也今兮，舍三夫之謗也今兮”“膠膰誘余今兮，囑舍三夫今兮”，這字字句句都表露出這位作者身處君位或王位，因此對身處君位可能面臨的幾種嚴(yán)重弊端都清清楚楚，也感慨了自身當(dāng)前鏟除異己心有余力不足的現(xiàn)實情況，因此深深期望小王子能與自己同吃同住，同心相奏，盡快與自己共同捍衛(wèi)基業(yè)，字里行間情感深度可以想見，并且話語也幾乎句句切中要點，盡力交代給這位小王子，顯然是一位王者所具有的風(fēng)度。

倘若作者是一位“太傅”，他固然可以在政事、成長、性格等方面予以教導(dǎo)，但字里行間透露的那種情感是作為一位太傅無法企及的。至于最后的“膠膰之腈”，筆者認(rèn)為這正顯出作者并非“太傅”之職，因為這幾句話明顯表示出對“膠膰”的不重視甚或鄙視。前文所述大多都是希望小王子怎么樣，都是希望小王子與自己共同努力，然而這里開始突然抱怨自己被侮辱指責(zé)？一位如此高瞻遠(yuǎn)矚、有王者之風(fēng)的“太傅”，竟然期盼小王子趕緊長大幫自己解決一宗“三夫之言”？是不是與太傅身份太不合？相反，如果這作為君王對小王子的教導(dǎo)，叫他別事事聽從太傅，要有自己的意見和主張，是合情理的，也更與文章相統(tǒng)一。

結(jié)論

第一，《有皇將起》作者身份并非是貴族子嗣的“太傅”，而是“保子”的親生父親或情感深厚的叔伯，也因此這位父王情感是十分激動的。文中“保子”也并非普通貴族，而是楚國或下轄某分封國的王族，且很大程度上承載父王重托。

第二，文意并非是“太傅”希望這位皇子能盡快長大，好與自己共同游學(xué)、學(xué)習(xí)，以便為自己抹除侮辱、壞人，而是身為君王的父親對中年甚或老年得到的這位“王子”的極大愛憐和深沉囑托，希望他與自己勠力同心，共穩(wěn)基業(yè)。

第三，文中沒有流露出抱屈含冤、有其心不在其位的“屈原”式情調(diào)，而是正當(dāng)其道的國家君主所特有的深刻體會，且當(dāng)時的國家環(huán)境可謂水深火熱，這位君王略略表達(dá)了心力不濟(jì)的情況，也正因此才顯得這位小王子的出生適逢其時。

第四，本文是自成一體的，無論是表達(dá)意思或敘述邏輯，都與《鹠鷅》有很大不同，在邏輯與思想上并不統(tǒng)一，不能看成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