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山站在面前

○尤今

我在奧地利林茲上火車，準(zhǔn)備到首都維也納去。

老人赫爾穆，便坐在我預(yù)仃的那個車廂里。

“年輕的時候，我夢想成為一名鋼琴家。父親不同意，我選擇了機械工程學(xué)?！焙諣柲碌墓适拢⒉恍迈r。重要的是，他是否也對他的下一代說重復(fù)的“故事”？

“不?！彼f，“我覺得我不應(yīng)該以我現(xiàn)實的價值觀，影響下一代的選擇?！?/p>

在潛意識中，赫爾穆希望兒子能選上音樂系，替他圓一圓年輕時的夢。事與愿違，兩個兒子都選擇了解剖刀。說起來，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們只能創(chuàng)造生命，卻不能把性格和興趣一起遺傳給下一代。

目前，赫爾穆的兩個兒子，一個到美國去修讀醫(yī)學(xué)?？茖W(xué)位；另一個呢，娶了瑞士姑娘，“娶雞隨雞、娶狗隨狗”，移居到瑞士去了。家里，兩老對影成四。

“寂寞嗎？”我問。赫爾穆淡淡地微笑，“我的字典里，沒有‘寂寞’這兩個字。我今年六十八歲，時時刻刻感覺時間不夠用?！?/p>

“你的時間用在哪兒？”我問。

“我花了足足三年的時間，完成家族譜的追溯工作。我追查的資料始于1838年，歷時150年，牽涉的家庭約有五十余個。這些家庭，散居于美國、加拿大、俄羅斯、羅馬尼亞等地方。我為了求真、求實，不遠(yuǎn)千里，上門調(diào)查、訪問，資料收集齊全，又花了半年的時間，閉門撰寫，去年才完成?！?/p>

“寫家族譜，的確是一項很好的消遣……”我自作聰明地說，話才說了一半，便被他打斷了。

“寫家族譜是我的心愿?！闭f到這兒，他目光炯炯地望著我，“你不覺得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清清楚楚地了解自己的根來自何處，慎終追遠(yuǎn)，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嗎？”

我對于自己剛才的失言，既抱歉又尷尬，趕快換了一個話題：“現(xiàn)在，家族譜既然已經(jīng)寫完，你有什么新計劃嗎？”

“我想開畫展?！?/p>

“開畫展？”我很小心地不讓我驚訝的心態(tài)流露出來，“是退休以后培養(yǎng)的嗜好嗎？”

“興趣，年輕時就有了。時間嘛，現(xiàn)在才有?！焙諣柲麓浇呛Φ卣f，“我住在因斯布魯克，湖光山色，看之不盡。我每天一早便帶了畫布，外出寫生，許多時候，只要把畫板架起來，不必費勁構(gòu)思，湖光山色，自自然然地印在我的畫布上?！?/p>

“你這回到維也納，是不是要尋找作畫靈感？”

“不是的?！彼麅蓷l灰黑的眉毛，忽然化成兩截短短的繩子，在眉心處打結(jié)，“我去那兒的老人院，探望我哥哥?！?/p>

這時，赫爾穆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語調(diào)溫柔地說：“瞧?！?/p>

窗外，大自然以雄渾的手法，繪了一幅令我驚艷的人間美景。遠(yuǎn)處是山，山上有雪；近處是水，水中有影。山頂上皚皚的白雪在湖上，薄薄地鍍了一層亮光。雪光的亮麗，使陽光也不自覺地收斂了如利刃般的光芒。

忽然，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幸運。赫爾穆只看到一座阿爾卑斯山，我同時看到兩座。

兩座阿爾卑斯山，一座會老，一座不會。會老的那一座，在窗外，冬天一來，霜雪使它白頭使它老；不老的那一座呢，在窗內(nèi)，在我面前，年齡不能使他老，白發(fā)與皺紋也不能使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