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之前,收到手機天氣預報:這幾天要降溫,將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吹竭@則消息,我莞爾。輕輕地讀了一遍,細心地讀。然后,讓它在手機上躺了會。最后,輕輕地刪除。
我居住的這座南方城市,“雪”向來是奢侈品。這像個陰謀,盡管這個冬天城市的天氣好象一直在預示著一場雪的到來,可我始終沒能見著那些雪珠子,至于邂逅一場鋪天蓋地的雪景更是奢望。
心里還是愿意相信的,然而這種信任中又帶著很大的懷疑成分。雪真的會來嗎?如同迎接一個昔日的戀人,心情是復雜的:喜悅、期盼、焦躁。是呵!雪,如同我的初戀情人。在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忘了一場雪已經(jīng)離去多久?
所以,一場雪來或不來都屬于正常。抑或,一場雪什么時候來,真的不好說。也許,很多人和我的態(tài)度是相似的,想象是相似的。對于“一場雪”這個消息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期待或不信任,人們與其是在懷疑天氣預報的準確性,毋寧說是在進一步確認自己的南方地理位置:
天堂蘇州,真的會下一場雪嗎?
想起徐則臣的小說《假如大雪封門》,想像那個站在屋頂上放鴿子的少年,孤獨的目光仰望著灰蒙蒙的遙遠蒼穹,內(nèi)心里滿懷著對一場雪的渴盼,那是一場有關(guān)幸福的秘密故事。
如果,一場雪可以被描述成幸福,那么,不光是一個少年的目光裝滿期盼,也被很多成年人仰望了很久。
二
我沒見過北方的雪。
想象里,北方的雪才稱得上真正的“雪”:酣暢、淋漓、蓬勃、飄舞,浩大的場面可以使整個天地為之旋轉(zhuǎn)并且升騰地閃爍。而南方的雪,充其量只可叫做“雪子”,這樣貼切的說法真是道出了它的細小和可愛。更多的時候,這些“雪珠子”因為來得唐突和草率,所以就常常遇不著了。
魯迅先生在《雪》里這樣描述:“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比之北方的雪,江南的雪似乎帶著些纏綿的溫潤的粘稠的氣息,這似乎貼合了南方人的性格。
前些年的一個冬日早晨,我正行走在去上班的途中,忽然就遭遇了這樣一場雪。那些細細的雪粒兒在天地間揚揚灑灑,漫天飛舞,眼前一會兒就迷蒙了。它們像絨毛,似柳絮,柔柔地寂靜地飄下來,仿佛一場盛開在三月里的煙花。剎那間,江南跌進了一個飄雪的童話世界,一切都被籠上了一層神秘的紗縵。馬路上,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在興奮地奔走相告。驚喜萬分中,我也趕緊放了傘立定,伸出手去,看一朵朵雪輕盈地落于掌心,如無暇的精靈,倏忽間就化了。無數(shù)的雪精靈靜靜地飄附于我的身上,沾上了我的睫毛,跌落在我的發(fā)里,清涼微甜的濕意浸染著我,我仿佛和它們?nèi)茉诹艘黄穑硇淖兊们宄和该?。這場突然降至的雪,多么像記憶里或是想象中的那場幸福啊,我仰起頭忍不住想喊出聲:“雪,你是來和我赴那場千年的約會嗎?”想來雪是聽見了,所以更起勁地舞著。
可是,江南的雪總是來得突然去得突然。街道上剛剛有點顯白的時候,這些調(diào)皮的精靈們突然一個轉(zhuǎn)身就不見了;樹枝上積著雪了,草堆東一塊西一塊地成了白絨布;房屋上也鋪上了一層淡淡的白粉。這時候,偏偏雪又停了,無力的冬陽偏巧又出來了,那些不多的雪粉便在這暖融融的照耀里一下子就融化了。于是,人們的心頭便留了繾綣的雪意。特別是那些孩子,他們該還在想著夢里堆雪人打雪仗的場景吧。這樣的夢,恐怕要留到以后了。
第二天早起,地上除了淺淺的一層濕外沒留下任何痕跡?!百|(zhì)本潔來還潔去”,那么,那一抹淺淡的水印就是它昨夜留下的芳魂了。
魯迅先生在《雪》中繼續(xù)寫道:“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哦!請原諒我這么大段地引用名著。可是,我實在找不出比這更精準美妙的文字,來描述一場江南雪的作用。
一場雪過后,江南所有的一切都被洗濯得透亮了,天地間清新了,仿佛預示著春的新生。這讓我又吟起了雪萊的詩:“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是一個來自鄉(xiāng)野的孩子,記憶中印象最深的自然是那些雪下面的雜草,那些長在花壇邊、墻角落里、還有江南農(nóng)村田埂上大片大片的枯黃野草,用手扒開它們,似乎草根深處已在隱隱透著綠了。哦,我且把它們比作先生的發(fā),那么堅硬地挺著,指向了所有的不屈和力量!還有,田野中的麥苗更綠了,又躥高了一大截;水塘邊、溝渠旁,從泥土里探出來的野薺菜、餛飩草、婆婆納、剪刀草……這些野草野菜又長大了許多,密集了許多,一棵棵鮮翠欲滴……
不遠處,一群麻雀在電線桿上飛上飛下,唧唧喳喳。
三
南方的雪,北方的雪。
鄉(xiāng)村的雪,城市的雪。
偶然,江南也會下一場大雪。這場大雪因為概率之小,因為遇雪之難得而更加顯示出它的聲勢浩大、壯觀,令人刻骨銘心。
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江南下了一場大雪。那場大雪一直留在我生命的版圖上,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一場雪。雪又白又厚,足足下了幾尺深,雪粉掩埋了南方鄉(xiāng)村的田野、河流和道路,整個天地間蒼茫遼闊,仿佛睡在一個白色的童話世界。
那一年,年輕的我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教書。那天早上雪停了,我從村子里出來,往學校趕去。沒膝的大雪覆蓋到小腿肚,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路,踩下去雪立刻從膠鞋滲進去,冰涼徹骨。方圓幾里,視線內(nèi)不見路標和人影,不見植物和動物,只看得見自己呼出的白色熱氣像一股煙樣在天地間飄散,一忽兒就沒了。整個天地就像一張張開的巨大的白色的網(wǎng),荒蕪一人。好不容易走出一段,終于遇見鄰村另一位年輕的女同事。一路上,我們相互攙扶著,相互鼓勁,艱難地朝前挪,幾次跌倒了,爬起來繼續(xù)走。當我倆好不容易趕到學校,幾乎成了雪人。校園內(nèi)空無一人。原來這場大雪,把師生都阻滯在家里。
我們走到街上,看見小鎮(zhèn)的人民大橋上積了厚厚的大雪,行人踩過的地方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坨。有幾個熱心人看見了,拿來鐵鏟子鏟,用木板推,掄起笤帚掃。剛開始是幾個人,后來加入者越來越多,大家干得熱火朝天。我倆見了,也忍不住加入到隊伍中。
后來,慢慢地有孩子從橋上經(jīng)過,又唱又跳,向?qū)W校走去。
過路的行人一不小心,在人民橋堍摔跤了,窘得臉紅脖子粗,訕訕地小聲罵了幾句。一個站立在臨街面館門口的女人見了,哈哈大笑。這個女人很年輕,嗓門很脆很大。她穿一件紅格子的圍裙,一邊笑一邊用圍裙擦著手。這家面館是她伙同另一個老女人開的。此刻,店堂里一個顧客都還沒有,鍋灶上已經(jīng)開始在冒熱氣。
我想起了蕭紅的《呼蘭河傳》。此刻,我的南方小鎮(zhèn)好比北方的呼蘭小城了。
據(jù)說,這是一場百年未遇的大雪。于是,它構(gòu)成了我記憶中南方地理概念上的奇跡或者雪災。我從電視上看到,很多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翻車,一輛側(cè)翻進路旁的深溝,造成車毀人亡的慘象。其中,有一個小女孩和她遺落的小學語文課本,醒目地停留在鏡頭畫面中,令人唏噓不已。這個情景,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深處。其時,正好我班上轉(zhuǎn)來一對來自安徽農(nóng)村的小兄妹倆,鮮活生動的人物原型,讓我突然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后來,我寫成了一篇小說《辣椒紅》,故事的結(jié)尾是一首詩。我這樣寫:
一場雪從他鄉(xiāng)趕來,終于在一個黃昏
抵達我的故鄉(xiāng),天空開始低下來
一點一點低下來
低到了我的心口,直至完整地覆蓋了它
成為一片空曠的雪地
我在雪地里等候,一只
失去音訊的鳥,想象他
細小的爪子,柔軟的紅色的喙
在我的心口鳴叫,跳躍,覓食……
如果可以,我真想
在上面支起一只竹匾
收攏住它所有絕望的尋找,再
贈予一個溫暖的巢
……
詩歌是虛構(gòu)的,表達了一種等候的真實心情。而這樣的心情,仿佛來自魯迅《故鄉(xiāng)》中的場景。仍然是魯迅,他寫出了少年閏土在雪地中捕鳥的情景,生動而感人。其實,很多作家都寫過雪,為什么我獨獨對魯迅先生筆下的雪印象深刻?也許,是他手中的那支筆力度太重了,凝重、深刻又不失遼闊的優(yōu)美。
四
江南,是愛雪的。
江南的孩子,也總是愛雪的。
孩子們眼中的“雪”,總是美好的。他們中間,會有很多女孩子叫“雪”:雪芳、雪英、雪紅、雪珍……甚至也有男孩子用“雪”取名的哦,比如:雪根、雪良、雪明、雪洪……
雪,那么好聽生動的名字,適合每一個女孩或男孩。我曾經(jīng)教過的一個孩子,名叫“李雪”。我的兩個表舅,叫“李雪根”和“李雪明”。我的堂嬸,叫“李雪英”。一個男孩或者一個女孩,最終演變成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每個人,化身成一片純潔的雪。因為擁有“雪”這個詩意的名字,連帶著也讓我們對這個男人或女人心生好感。
如果,你去給孩子們上一堂關(guān)于“雪”的作文課,你最好讓他們在本子上畫出無數(shù)雪花的圖片,形態(tài)逼真。這時候,雪在孩子們的文字里已不僅僅是一種大自然的氣候現(xiàn)象,而更像一個關(guān)于幸福的秘密故事:
中間一個小圈,六條或者八條線段朝外綻放,再畫上無數(shù)的小線段,密密層層,構(gòu)成一朵羽絨似的雪花,在天地間輕盈地飛舞……
哦!下雪了。
那是一場等待中的雪!1998年,2008年,2018年,有人說十年一場蘇州雪,南方人見了雪要奔走相告。
堆雪人,是孩子們的專利。櫻桃,胡蘿卜,甚至媽媽的紅圍巾和假發(fā)都上陣了。小兔子,大熊,戴著菜葉帽的雪人,雪地上留下無數(shù)純真歡快的童年腳印。
可是你別忘了,在湖邊,就在人煙稀少的湖邊,借著一棵柳樹的掩映,一個年輕人正在忙著堆心中的雪人。這個雪人有紛披的卷發(fā),纖瘦的腰肢和小巧的鼻子,雙眼含情脈脈,也許帶著點天生的憂傷神情。??!這哪里是雪人,分明是一位少女,這是他心中的愛人。男青年堆好“少女”,稍往后一步,站定,久久地和她對視著,我好像看到了他內(nèi)心的潸然淚下。
所以,堆雪人不是孩子們的專利。
如果一個成人在堆雪人,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她),然后繞道而走,好讓他(她)有自由的空間虛構(gòu)一個童話里的愛情。
五
這個冬天,我知道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在渴盼著一場真正的雪的到來,如同始終不曾停止過對一場幸福的渴望。懷念在遠方,想象在遠方。幸福正從遠方趕來。我和一座南方的城市一起,把一場雪等得太久太久,以致于竟懷疑這樣的期待是否還有用。
可是,雪——它終究還是來了!
就在今晚,在我根本沒作好準備的時候,一個短信喚醒了我沉睡在心底的渴望:看,外邊在下雪了!哦,是真的么?是真的。我透過窗戶看向外邊,茫茫的黑夜,什么都看不見??晌蚁嘈?,那是一場等待中的雪。
晚飯后,一個人出門。感覺頭上有涼涼的雪珠子落下來,小小的,細細的,稀疏地飄落。我剛想折回家去拿把傘,轉(zhuǎn)念一想:罷了,這樣走也挺好!
于是,繼續(xù)朝前走。
雪珠子灑落在我的胸前,胸口的衣襟立刻積聚了一攤雪白的粉。我用手一抖,馬上沒了。一會兒,胸口處又積聚了一攤雪粉,在漸漸黑下來的夜色里顯得那么明亮。
我抖抖身上的雪珠子,走進前面不遠的那家理發(fā)店?;璋档臒艄?,讓這座黑色系裝修風格的店堂顯得怪誕不已。此時,店里沒有顧客,只有三個男員工,神情寥落,靜默著。三個人年齡相仿,二十三四歲。那個坐在收銀臺前的男孩穿著藍衣服,頭頂心頂著一簇雞冠樣的黑發(fā),看來是這個工作時間段的主管。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穿藍色圍裙,瘦弱蒼白的臉頰,低眉順眼地站在右手邊的轉(zhuǎn)椅旁,他是這三個人中最帥的;另一個黑而壯,坐在前面那張黑色轉(zhuǎn)椅里,臉朝下低著,不知在想什么。
是的,我僅僅懷揣三十塊錢。
我對穿藍衣的小伙子說了剪發(fā)的要求。他一定要收我四十,可我覺得光剪個劉海不值那么多錢,再說我也沒多帶錢。討價還價。對方矜持而堅決。其間,那個穿藍圍裙的小伙子還幫腔了一句。我再次抖了抖衣服,也許衣服上尚殘留著幾顆雪粒。我溫婉地、真誠地、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地說:
“外面下雪了。我不想換一家……”其實,生活是不容易的。
他們的店里一個顧客都沒有。我想,他們憑什么這個態(tài)度?如果每天都是這樣顧客稀少,他們會挨餓嗎?顯而易見,他們都是一群來自異鄉(xiāng)的打工者。很多時候,我看見店里都沒生意,他們都空著手站著,茫然而淡漠。他們好像從來沒有為生意發(fā)過愁。他們,就像這座城市的隱身人。
毫無結(jié)果。于是,我只得帶著遺憾走出來。
路上,行人和車輛紛紛。這時候,雪珠子已經(jīng)變成了小雪花,細小而密集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從空中飄灑下來,天地間茫茫一片。我茫然地看著路燈下飛舞的雪花,看著雪中紛紛行走的車輛和人流。人跟人之間的冷漠,不被理解和不可寬宥。此刻,我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寒涼,
我加快了步子,繼續(xù)朝第二家理發(fā)店走去。
當我推開門時,一股溫暖的氣流席卷而來,頃刻間讓我感受到了熱情。這家店的裝修風格是紅色基調(diào),紅色的燈光打在紅色的理發(fā)罩具上,打在墻壁和一切陳設(shè)上,顯出朦朧而曖昧的暖意。店里有好多顧客,生意不錯。一個女孩走過來,給我出示了一份價目表。比起第一家,這份價目表顯然更高檔。當然也可以打折,前提是先辦一張會員卡并且打入一筆錢。另一個女孩坐在電腦前,忙著記賬。她們也是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笑容溫婉甜美。她們聽了我的要求,一致婉拒,態(tài)度明確而真誠。
我折回身,繼續(xù)朝雪地里走去。
這時候,雪花已經(jīng)很大了。一團團的雪從空中飄下來,樹上和房頂上已經(jīng)顯白了。那排店門前,一溜兒擺了三四家大排檔,夫妻或者單獨女人,手中不停地忙碌著,不時跺跺腳。雪花從遮蓬布的側(cè)面飄進了,那位正在等吃食的顧客有點不耐煩了。
天,真的好冷!生活,多么不容易。
我懷揣著三十塊錢,走進了最后一家理發(fā)店。這家店沒招牌,小小的半間店面,里面擺滿了各種理發(fā)器具。兩個師傅,三個顧客,還有一個小伙子坐在臺盆邊給客人洗發(fā)。時間、空間、價目表,師傅的技藝,一目了然。也許,這時候生活顯示出得體而和諧的場景。最后,我花五塊錢的剪劉海作業(yè),過程快速而簡單,沒有多余的動作。
從理發(fā)店走出來,我眼前突然一亮:
?。⊥饷娴难┖么?。
六
這個下雪的夜晚,我買了一杯咖啡。
肯德基,專賣這種無名的咖啡——經(jīng)典咖啡。名字叫“經(jīng)典”,其實這是一款沒有名字的咖啡,因其不需要名字故而起了這個名字。紙做的咖啡杯,很好看,顏色分成兩組:上部分是白色的,下半部是咖啡色。兩根很細的咖啡色塑料小管粘合在一起,組成吸管。我撕開糖包,糖粒白得像雪,我把它們抖落在咖啡里。我剝開咖啡伴侶的塑料膜,雪白的液體慢慢融入咖啡,立刻有了絲綢般光滑的香味。
一張張小桌子,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我環(huán)顧左右,左手邊是兩個年輕的女孩,一個穿粉紅羽絨服的大臉女孩對著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女孩,兩人竊竊私語。穿粉色衣服的大臉女孩長得不好看,正在把番茄醬涂抹在整根薯條上,一根薯條被涂得滿滿的,這更像一個簡單的游戲,她自顧“格格”地笑,滿足而快樂。她的身后坐著一對中年夫婦,女的背對我,穿紫色衣服,卷發(fā);男的我沒記住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只依稀記得那是一幅濃眉寬臉膛,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粗而喑啞,他們幾乎沒怎么說話。離我稍遠的前方,坐在店中間位置的那個女孩看上去很漂亮,嬌小而豐盈,膚色白皙,穿著時尚新潮,可她是一個人,有著和我一樣的孤獨。離我更遠的地方,那個身材壯實的女孩站在營業(yè)臺前忙碌,她戴著一幅眼鏡,正不停地轉(zhuǎn)身,給顧客取食物。突然,店里涌進來一大群客人,而身邊其他同事都下班了,只有她一個人更忙了……
坐在我身前的兩個男人穿標志明顯的綠色城管服,五十上下,歪著身子正在打盹。靠北的那個朝南側(cè)著身,臉膛黧黑,胡子拉碴,緊閉著眼似乎已熟睡;他對面的那個背對著我,也歪側(cè)著身,看不清他的臉。
這時,窗外又駛過來一輛電動車。一個約莫三十左右的男人,從車上跨下來,脫下雨衣抖落掉雪,跺跺腳,頃刻間地上濕了一大片。他摸出手機,開始發(fā)微信;他走進店里,開始打電話。他繼續(xù)打電話,臉色有些凝重,表情在飛快地轉(zhuǎn)換。
下雪的夜晚,很多人都聚到一起來取暖。
店堂里,一下子熱鬧了。
時針,指向午夜23點。
漸漸的,店里的顧客越來越少了。
此刻,世界上所有的雪都在朝我的眼前撲來,匯聚在這座南方城市,匯聚在我的手中,匯聚在我的腳下,匯聚在我的心里。
我記起小學思品課本里的《草原英雄小姐們》,小姐妹倆在茫茫的草原雪海里尋找國家的財產(chǎn)——兩只丟失的小羊,她們斗篷上的雪花下兩雙焦急而熱切的眼神仿佛在我眼前閃現(xiàn);女作家遲子建在《北極村童話》里描述了一個北方鄉(xiāng)村的雪,世界純凈而清澈;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吉爾吉斯斯坦著名作家艾特瑪托夫在小說《白輪船》中描述的那場森林大雪:茫茫的大雪,覆蓋了森林,覆蓋了林場的一切。冰天雪地中,一個男孩化作魚游走了,故事的結(jié)尾我讀到這樣一段話,忍不住淚流滿面:
“……你游走了,我的小兄弟,游到自己的童話中去了。你是否知道,你永遠不會變成魚,永遠游不到伊塞克庫爾,看不到白輪船,不能對它說‘你好,白輪船,這是我!”
這段話,是一顆偉大的心靈對世界上所有遭受苦難的生命發(fā)出的一聲沉重嘆息、無盡的安撫和感傷……
可是,我沒有北方,沒有草原和森林。此刻,雪下在我的南方——
我朝窗外望去,房頂上和樹枝上落滿了雪。沿馬路和商店門前一字兒排開的汽車頂上,落滿了雪。一層雪,一層薄雪。雪一邊下,一邊覆蓋城市。此刻,這座城市多么干凈,只不過這種干凈是暫時的,暫時的干凈掩蓋了城市的污濁,掩蓋了大街小巷的嘈雜,掩蓋了所有的馬路、垃圾箱和花園,世界一下子變得多么干凈,多么美好和安寧。
漸漸地,這座南方城市在一個干凈的夢中睡去,成了一座真正的“人間天堂”……
【作者簡介】貝泱,本名顧小英,七十年代生于蘇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作品》《詩歌月刊》《雨花》《西湖》《散文百家》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詩集《喚醒》和散文集《故鄉(xiāng)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