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上 部
一
那年梅表姐和蓮花姐到深圳時,江蘺才十歲。正是黃昏。江蘺媽穿了圍裙在廚房做飯,鍋鏟一刻不休地“嚓嚓嚓”,炒了臘肉又蒸魚,又燜得半鍋紅燒肉,屋里一股迷人的醇香。江蘺在自己房間玩過家家,大衣柜和梳妝臺之間扯一塊大浴巾做門,就圍起了一個溫馨的小家,里面堆些布做的洋娃娃,江蘺當(dāng)媽媽,洗衣做飯喂奶。
梅表姐招呼蓮花過來,臉上半玩笑半嘲笑,指指點點地,快看,還有這么愛玩過家家的人,這么大了還玩。蓮花一臉疲憊,頭發(fā)亂得像鳥窩,身上還馱一只大背包。她們剛下長途火車,由江蘺爸接回來,鞋都不及換。
江蘺這個小媽媽一下紅了臉。
那是一九八九年,或者更早一點的時候吧,總之,那年梅表姐才十七歲,蓮花也十七,她們剛剛初中畢業(yè),梅表姐說,蓮花,你想不想去深圳,我有個親戚在那邊。蓮花當(dāng)然想,她在馬石村呆得實在不想呆了,馬石村什么也沒有,莊稼都長得稀稀拉拉,惟石頭遍山遍野,呆久了人就會變成一塊馬石,攤在路邊坎頭。于是,梅表姐就和同村最好的玩伴蓮花跳上了長途火車。
江蘺爸第三天就給她們找了份工作,在附近一家電子玩具廠做流水線,附近有一片當(dāng)時深圳最大的工業(yè)區(qū),不高的樓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廠,服裝廠、電子廠、玩具廠。
那家玩具廠老板是個中年男臺僑,笑瞇瞇圓乎乎,看上去似乎有一副極好極好的胃口,他喜歡年輕小姑娘,說她們手腳快人聽話,工廠里幾十個人,都是清一水的年輕小姑娘,廠房與住宅區(qū)在同一層樓。白天,機器們轟隆??;晚上,姑娘們嘰喳喳。那地方總是充滿了歡快的聲音,玩具、雜物、人,把四百多平米的樓層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像一座大觀園咯。江蘺對弟弟江影形容說。暑假時,她看了電視劇《紅樓夢》,她當(dāng)然喜歡那座大觀園,人來事往,每天熱熱鬧鬧的。
她這是和弟弟一起去廠里接梅表姐和蓮花姐。星期天的陽光又軟又酥,路邊的綠化樹和裝飾花都被它們曬得嬌滴滴,懶洋洋地?fù)u頭擺尾。每到周末,江蘺媽就催促著姐弟倆去接人,江蘺爸呢,他會早早踩了自行車去農(nóng)批,買回一堆好吃的,什么雞腿、蹄膀、蘋果、香蕉……他恨不得把整個農(nóng)批搬回來吧,恨不得一頓就把倆姐姐養(yǎng)得白白胖胖,白胖得連她們的家人都禁不住夸:看看她們現(xiàn)在過得多好。
吃完飯,再午睡一會兒,日光再軟再酥一些時,江蘺媽會帶她們在小區(qū)里逛逛。剛建起不足十年的小區(qū),很大,完善如一座微型城市,樓房都還新嶄著,幾十幢八層高的住宅樓,奶油色墻體巧克力色陽臺,整齊威嚴(yán)排作幾列。她們?nèi)舜┗ǚ髁憷@過一處處種滿地毯草木棉扶桑九里香黃玉蘭的花圃,來到一家裁縫店里,裁縫店里掛滿各種式樣的衣服,墻上、衣架上,甚至天花板上,兩雙眼睛也看不過來!圓臉的女裁縫笑吟吟地拿出兩本最新的雜志,梅表姐挑了一條撤花大擺紗質(zhì)連衣裙,蓮花姐挑了時下流行的蝙蝠衫配健美褲。
挑完衣服,江蘺媽說,再理個發(fā),做個好看的發(fā)型。于是,去百貨店旁邊的理發(fā)店。
理發(fā)店是一對外地夫妻開的,再加一個男孩,算學(xué)徒也是小工。見來了這么多客人,夫妻倆高興地用四川話叫男孩,青皮,青皮,再拿把椅子來嘛。
叫青皮的男孩就屁顛顛去墻角拿把鐵架椅展開,擺在梅表姐身后,前面的鏡子映出他們倆:下午糖希一樣軟甜的陽光中,倆個春天第一片新葉一樣的人兒,男的,劍眉星目細(xì)高個;女的,柳眉杏眼楊柳腰。
那天,照著本新款時尚雜志,男店主給蓮花姐吹了個帶飄劉海的短發(fā),她個子高臉方,適合這個發(fā)型。梅表姐則燙了個浪浪漫漫的長卷發(fā),青皮給她一綹綹地卷,卷了好半天。
二
小區(qū)三十二幢有戶人家要找兒媳婦,那家人條件不算好,男的在工地上被失控的吊車不小心砸死了,女的就瘋了,也不是一直瘋,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能正常。
江蘺媽聽一幫婦女散發(fā)這消息,當(dāng)天夜里吃過晚飯,去了附近工業(yè)區(qū)。
卻沒找見梅和蓮花。屋子里鶯鶯燕燕,有洗澡的,聊天的,吃零食的,聽流行歌的,聽流行歌的那個小姑娘停下正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對站在門口著急的人江蘺媽說:大姐,她們倆去逛夜市了,每天她們都去逛街,你去那兒找找看。
夜市就在工業(yè)區(qū)內(nèi)。未來得及建新樓的空地上扯開幾大長片紅白條紋塑料布,底下用木板隔成一間間兩米長一米寬的鋪面,前面用凳子撐塊大木板,后面,站個女人或男人,女人男人邊打理鋪面上的塑料涼鞋皮鞋、磁帶海報、衣服、臉盆茶缸、女人頭飾……一邊脧眼打量過往的人。
江蘺媽轉(zhuǎn)了三圈,流行歌連珠炮般轟得她昏昏沉沉,兩個姑娘正挑磁帶呢,磁帶鋪前圍滿了人,把她倆餃子餡一樣陷進(jìn)人堆。
蓮花挺高興的,她高高舉起手,孃孃,我去嘛,正好我媽讓我盡快在這邊找個合適的男朋友呢。
江蘺媽點點頭,好,你去,我陪你去,梅兒也陪你去。
相親地點訂在男方家。
進(jìn)屋后,男孩已經(jīng)坐在客廳木沙發(fā)上看電視了,見有客人,他抬抬眼皮,算打招呼,依然認(rèn)真看電視。女人招呼蓮花姐和梅表姐換好拖鞋,又從冰箱里拿出兩支冰鎮(zhèn)菊花茶幾個青桔子,笑道,你們聊你們聊嘛。
幾乎沒怎么聊。情況都了解得差不多了。男孩在郵局送信,女人由于有瘋病沒上班,急著找媳婦,一是男孩年紀(jì)到了;二是多個人好照顧女人。
就蓮花姐的話多一點,蓮花姐說,你們家不錯啊,挺漂亮的又干凈,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家之一。男孩沒接話,女人也沒接話。蓮花姐又說,喲,墻上那框畫真好看,好像是棉花做的吧,你們看那個貓眼睛,靈得呢。
她站起來,想去摸摸一探究竟,伸出的手訕訕地又收回來,這塊布是阿姨織的吧,織得好巧咯。她看著冰箱頂上那塊白色縷空花苫布。這回女人接話了,瞟她一眼,難得清醒道,不是,買的,我哪有這么巧的手。
菊花茶喝了一半,她們就回去了。
幾天后江蘺媽接到消息:男孩看上了梅表姐,要是嫁過去,他會想辦法給她在郵局找個差事。
梅表姐哼一聲,我還不愿意呢,他們家住一樓,黑漆麻孔的,對面還是個公廁,整天臭烘烘的,屋里到處飛蒼蠅。
蓮花姐沖她一句,笑道,你本事大嘛,將來找個住別墅的咯。梅表姐白她一眼,怎么?那也不是找不到。
她翻完白眼就出門了,說是要去做頭發(fā),頭發(fā)長亂了。
理發(fā)店里墻上、玻璃上,貼著許多好看的發(fā)型。每過一段時間,梅表姐就來理發(fā)店換一個發(fā)型,一坐就是半天,從陽光晶瑩的午后一直坐到琥珀般的黃昏。有時她會指著墻上的一款;有時她翻開雜志找;有時呢,是青皮幫她推薦。青皮的審美觀很好,梅表姐的頭發(fā)都是他負(fù)責(zé)做,做出的發(fā)型,去到廠里,姑娘們都圍過來問,梅兒,你在哪里做的,這么漂亮,我也去做。
蓮花姐就眨眨眼睛說,你們別問了,你們就算去了,人家也不會給你們做這么好看的發(fā)型。
三
江蘺爸那時在一家寵大的市建公司上班,住小區(qū)里的人都是,不過呢,江蘺爸不是領(lǐng)導(dǎo),他是單位的水泥工。
他是單位里技術(shù)最好的水泥工,白天上班,有時夜里還要加班,一套干凈衣服穿出去,回來就不見衣服了,成了一套水泥服。厚厚的水泥漿在衣服上,連爸爸的眉眼都看不清,臉上也一層灰水泥。
江蘺媽咯咯直笑,笑得不停拍腿,老江,你看你這樣兒,像那個電視上的兵馬俑。
管它什么俑,給我洗衣服去。江蘺爸哼道。
洗什么洗,這么臟,哪個洗得出來,扔了算了,你又不缺衣服穿,柜子一堆呢。
我這樣的,能穿什么好衣服,穿了也是肉包子打狗浪費。江蘺爸邊說邊脫下衣服,將它們?nèi)舆M(jìn)廁所里。
于是,江蘺媽天天給江蘺爸洗衣服,洗衣服,成了她的大事,每天吃過晚飯就開始洗,直洗到晚間新聞聯(lián)播!
她哪是洗衣服!苗條的身子半趴地上,頭發(fā)梳成光溜溜的馬尾,還是一綹綹抖下來不斷捶打她汗水橫流的紅臉膛。先呢,用刷子,粗硬的膠刷,刷軟那些早已凝固的水泥漿;然后,操一把菜刀,按住褲子,使勁刮;最后,再用膠刷用力刷,清除殘余的水泥。也只是洗得勉強得見人。
洗得褲子像受酷刑,不停發(fā)出嚯嚯嚯的慘叫,慘叫聲傳到江蘺耳朵里,像刀子刮擦玻璃,讓她坐立不安,爸爸就坐在她身邊,父女倆一起看新聞聯(lián)播。爸爸長得高大健壯,現(xiàn)在看起來卻勾背縮肩,由于看得認(rèn)真,還微微仰頭張嘴。江蘺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
夏天燠熱,出一身臭汗,誰都盼著來個透心涼,卻又沒法洗澡,水泥漿把下水道口堵住了!
臟水們流不出去,你推我搡,你奔我突,迅速在廁所地板上匯聚起寸把深,那臟水里,江蘺看一眼就倒胃,有長長的頭發(fā)、有黑色的臟物、混濁的水面上,還悠悠地漂著幾只肥皂泡。
弟弟卻不怕臟,一把推開江蘺,我來通,我來通下水道咯。
只見他一腳踢開下水道鐵蓋,用掃把柄往下一陣亂捅,還是江蘺媽厲害,她一句獅吼:給我站一邊去,你搗什么亂。
弟弟沖她做個鬼臉,繼續(xù)回屋用樹枝膠皮做他的彈弓。
他湊過來朝看書的江蘺眨眨眼,你猜我昨天看見什么了?
江蘺不屑地斜他一眼,弟弟自己忍不住了:我看見梅表姐和青皮了,他們在耍朋友,還拖著手。
我正跟人打架玩呢,梅表姐打著把花傘就過來了,她跑在前面,嘻嘻哈哈地,頭發(fā)裙子亂飛,飛得妖怪似的,后面青皮在追她,幾步路追上了,青皮就拖她的手,嘿,還親了一下她的臉呢,梅表姐笑著打了他一拳。
弟弟怕江蘺不相信,手舞足蹈把當(dāng)時的情景講述了一遍。
四
江蘺說,青皮哥好帥,我喜歡青皮哥。
江蘺媽說,有什么好,繡花枕頭一個,抱著啃兩口能飽肚?!
江蘺爸說,還是找個正經(jīng)人家過日子的好。
梅表姐說,青皮哪兒不好了,我就是喜歡他。
蓮花姐說,梅兒,你命怎么那么好,誰都看上你,耍朋友都耍不過來,我哪個時候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她和蓮花姐一起啃著甜筒去夜市。
夜市一如既往地?zé)狒[,除了小商品市場,新近又增加了宵夜市,架鍋鋪灶,賣些炒河粉、爆田螺、煲仔飯,濃煙滾滾,宵夜市似乎比小商品市還熱鬧,簡陋的桌椅前,坐滿了吃東西喝酒猜拳劃令的人,男女夾雜,花花綠綠地。
路過宵夜市時,蓮花姐點點下巴,梅兒,你看,那不是老板和他的香港朋友。
果然是老板,另外還有兩個男人,白天廠里的人都見過了,倆個男人都瘦,一個高點一個矮點,高顎骨高鼻梁,典型廣東人相貌。
倆個男人一點不見生,笑嘻嘻地跟廠里的姑娘們打招呼:嗨,靚女們,泥地好哇。
老板介紹道,這位是梁生,在工業(yè)區(qū)開了家服裝廠,這位呢。他指指梁生身邊那個高一點的男人,這位是梁生的死黨何生,在香港一家服裝廠做廠長。
三個男人占了一張小木方桌,桌上擺幾盤吃食,何生眼尖,一眼就瞧見了梅表姐和蓮花姐,他咀著一顆田螺,靚女,過來宵夜。
五個人就一起宵夜。那晚上,他們喝了一打啤酒,吃光了三大份炒牛河。
兩周后,叫何生的男人就提著東西跨進(jìn)了江蘺家。
一開場,他就讓所有人驚艷,被迷得眼花瞭亂,江蘺弟說,不對,是整個人發(fā)懵,被震懵了。
何生在香港管理著一家不大的服裝廠,每個周末,他都要帶一包衣服來送給梅表姐,有的,是他廠里的,有的,是他在香港買的,牛仔褲、超短裙、格子衫、個性T,梅表姐換下她穿慣的花長裙,換著樣兒地穿,幾乎不穿重樣的,打結(jié)牛仔衫配超短裙,個性T配緊腿牛仔褲……這回又看得廠里的姑娘們目瞪口呆,直定定地看著梅表姐,梅兒,你,你這些衣服太好看了,在哪兒買的。
現(xiàn)在就是這個何生,他也讓江蘺一家目瞪口呆,盡管江蘺一家也自認(rèn)見了些世面。
他變戲法似地,從袋子里掏出一套衣服,說是送給孃孃——江蘺媽,又接著變戲法,掏出一大盒包裝精美的糖果,遞給江蘺:給你和江影的,巧克力。
江蘺姐弟當(dāng)然知道巧克力是何物,不過,那是在電視上,還有故事書里,它有時也翻譯成朱古力。
何生送的巧克力,一顆顆包著紅的綠的金的錫紙,剝開錫紙,褐色的巧克力內(nèi),還包著一些液體。何生笑笑,快吸啊,小傻瓜,別讓它流了,這是酒心巧克力。
酒心巧克力讓人沉醉,那酒,醇甜香濃,而巧克力呢,香滑肥厚,化開的一瞬,大腦有種極樂的幻覺。
梅表姐每天都要吃酒心巧克力,每天換一套新衣服,她想,香港那地方真好,比深圳還好。
漸漸,她的頭發(fā)長長了,她沒去理發(fā)店找青皮做頭發(fā),而是任由它長,長成葳蕤的雜草。
五
梅表姐陷入新戀情時,蓮花姐也終于耍了朋友。
元旦放假,廠里幾個女孩約了另一個廠幾個男孩,一起去爬梧桐山。
蓮花姐去了。
一群正當(dāng)年紀(jì)的男孩女孩,溯溪而上,梧桐山很高,一會兒險坡,一會兒仄路,爬到吃中飯時,有個男孩坐在溪水邊,望著眾人笑。
原來一堆男女都是配對的,女的心細(xì),準(zhǔn)備了飲料面包,蓮花也準(zhǔn)備了,惟獨望著眾人笑的這個沒有。
蓮花姐坐過去,問他叫什么。
李枝。
李子?還有人叫這個名?
那你叫什么?
蓮花。
蓮蓬?還有人叫這個名?
倆人就一起笑,笑得水里倒影都搖搖晃晃。
下山路上,蓮花姐不小心崴了腳,一瘸一扭,漸漸落在隊伍后面,又走了一段,李枝說,來,看你走得像個笨鴨子,干脆我背你走。
李枝個子足有一米八,長得又壯實,蓮花姐趴在他背上,覺得像趴在一艘大船上一般,順著草木中的石子小徑,大船平穩(wěn)慢悠地滑行,蓮花姐瞇眼看著那些路邊的花啊、樹啊、草啊,聽著鳥叫蟲叫,聞著李枝的頭油體味,照著冬天下午暖洋洋的太陽,迷糊糊地想瞌睡。
蓮花姐說,李子啊,我想睡一會兒。
李枝說,蓮蓬啊,你睡唄,我又不會半路把你賣給砍柴的。
夕陽在山后頭,金燦燦的大蛋黃,溫柔地慢慢沉下山,沉下山。
春節(jié)特有的花生芝麻餡大湯圓煮進(jìn)鍋里,一顆顆團(tuán)團(tuán)溜溜,在沸水中浮沉撲騰時,梅表姐要結(jié)婚了。
她跟何生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不過三個月,結(jié)婚的事,倆人都興沖沖地,梅表姐給老家的親戚朋友寫了兩天的信:我要嫁到香港去啦!
江蘺媽說,好啊,梅兒嫁的好。
蓮花開玩笑說,梅兒,你要到香港去做外國人了,我還是喜歡深圳,深圳這地方又漂亮又熱氣騰騰,人在里面像冬天泡熱水澡。
六
風(fēng)越來越暖,越來越軟。
江蘺已經(jīng)上初一了。十三歲的江蘺,不怎么玩過家家游戲了,她喜歡上了看書,看漫畫書,看瓊瑤、席娟的書,也看詩,散文詩。
這天放學(xué),她依然跟兩個最好的同學(xué)一起騎自行車回家。半路上,其中一個梳小辮的說,我們?nèi)ゲ蓷d子花吧,有個地方的梔子花,開得又多又漂亮。
于是,她們?nèi)ゲ苫?,那地方果然好大一片花叢,花樹栽在公園江邊,一朵朵又白又香的梔子花,夢幻一樣鋪喧一層。
三個女孩嘻嘻哈哈,將花放進(jìn)龍頭前的鐵絲網(wǎng)篼,頭上簪,紐扣上也別,個個打扮得宛若花仙子。
自行車轉(zhuǎn)過一道彎,踅進(jìn)一條挺寬的馬路,梳小辮那個叫道,江蘺,那不是你媽媽嗎?
江蘺和另一個女孩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江蘺媽!她穿一身粗布環(huán)衛(wèi)工人服,頭戴一頂鴨舌帽,手持一桿長長的竹掃把,正準(zhǔn)備將攏掃過來的垃圾裝斗倒進(jìn)垃圾車?yán)铩?/p>
江蘺媽已經(jīng)做了幾年環(huán)衛(wèi)清潔工了。八九十年代,深圳的工作機會少得可憐,清潔工還屬于編制內(nèi),這個工作,初中學(xué)歷的江蘺媽,過五關(guān)斬六將考了幾番試,又施盡渾身解數(shù)托了幾層關(guān)系,方拿到一套帶編號的灰綠色環(huán)衛(wèi)服。
江蘺支吾一聲,自己都沒聽清說了什么。另一個同學(xué)先騎著車沖過去,阿姨,你還不下班啊?
快了,快下班了。江蘺媽抬起頭,她一眼瞧見了江蘺,她慢吞吞地騎在最后面,慢得車子都快倒了。
江蘺,你采花了?你又亂采花,不知道那些花是特意種的啊,不能采的。
江蘺沒理她媽,頭都沒抬,死死盯著路面。
江蘺,我叫你沒聽見啊。江蘺媽聲音大了點,她有點生氣了。
江蘺腳下一用力,使勁蹬一腳,頂著一張憋得通紅的臉撞向空氣,自行車猛地提速,“嗖”地,從江蘺媽和倆個發(fā)愣的同學(xué)身邊擦過去。
七
梅表姐嫁給香港人何生后,并沒有馬上跟著去香港,著急也沒用,她的赴港證遲遲下不來,何生給她在羅湖口岸一處花園小區(qū)租了套房子,安慰說,沒事的,很快就辦下來了。誰知一等就是五年,五年后,梅表姐才帶著大寶興沖沖去了香港。
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誰能想到呢,又過了十五年,江蘺一家也可以去香港了,大陸香港開通了個人自由行,當(dāng)然,那是更后來的事了。
是花都會開。蓮花姐也結(jié)婚了。
蓮花姐和李枝回老家去辦了婚禮,回蓮花姐四川老家擺了十幾桌,回李枝云南老家也擺了十幾桌,拍回來一疊厚厚的相片,大紅喜字的兩邊一副鮮紅喜慶的對聯(lián):百年好合 永結(jié)同心。
婚后蓮花姐和李枝哥就換了廠,蓮花姐進(jìn)了一家小有名氣的手表廠,李枝哥力氣大人實誠,被家俱廠老板相中調(diào)去做倉庫管理。
梅表姐很少回來。深圳和香港只隔一座不長的橋,梅表姐也懶得回來,電話也少通,她說,上班忙啊,香港人個個都是趕投胎的,忙死,現(xiàn)在還生了小寶,更不得空了,等你們什么時候可以來香港啰,到我家做客,我給你們做我在這邊學(xué)會的白切雞、菠蘿排骨。
中秋節(jié)這天,梅表姐才抱著走路不太穩(wěn)的小寶過深圳玩。她提了不少東西,一個人提不住,讓何生也幫忙提,何生將東西放下就要走,說有事要忙。江蘺一家執(zhí)意要留他吃飯,梅表姐冷臉嗆道,讓他走,他比誰都忙,少了他,別人都吃不了飯的。何生沒接嘴,只是嘿嘿地看著她。他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也許是背駝了點,梅表姐嘛,她明顯老了,原先臉蛋白里透紅,像顆水蜜桃一樣飽滿,現(xiàn)在,變成了毛桃,又黑又瘦。
兩大包吃的穿的是給江蘺一家的,花團(tuán)錦簇攤了一仿皮沙發(fā);另外兩大包,是給蓮花姐的。
江蘺也是第一次來蓮花姐的新家。
新家租住在市里一個農(nóng)民村,位置挺好找的。
李枝哥扎一條花圍裙在小廚房內(nèi)忙,蒸炒炸煮燉,蓮花姐陪著江蘺媽和梅表姐坐在客廳吃零食聊天。江蘺媽笑她,你不去幫忙嗦,人家忙得過來嗎?
他哪里稀罕我?guī)兔?,他還嫌我擋手擋腳,做的飯菜也不好吃呢。蓮花姐俏皮地皺皺鼻子,吐出一星瓜子皮。
江蘺坐在一邊小椅子上吃月餅。蓮花姐的新家還挺漂亮的。東西都收得整整齊齊,連只只廢棄的紙箱,也被踩扁統(tǒng)一疊合規(guī)到角落,江蘺還注意到,屋里柜子頂、電視頂、冰箱頂上,搭著幾塊手工勾花的毛線苫布,那苫布勾得真好看,朵朵鮮花怒放。
梅表姐也注意到了,她說,蓮花,你的手還是那么巧,勾的花布多好看。蓮花姐就哎一聲,我是瞎弄,你們要不要毛衣咯,我給你們每人打一件毛衣吧,我給李枝打的毛衣,他怕是穿到下輩子也穿不完。
何止我的毛衣穿不完,她連我兒子的毛衣都打好了。李枝在廚房探出身,響亮補一句。
一屋人哄地大笑。
江蘺媽也仔細(xì)打量一圈,蓮花,你們這屋可不像出租屋。
哎,還是孃孃眼尖。蓮花驚喜道,實話說吧,我和李枝把這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我向房東打聽過,這種農(nóng)民房也能買,我們這套面積小,價錢我和李枝剛剛還能付得起。
你準(zhǔn)備買?江蘺媽轉(zhuǎn)過頭,兩只眼睛瞪向她。
我是這么打算,有……。
我可不打算買這個房子!
不等蓮花說完,李枝端著兩盤菜出來,生硬地截斷她,要買就買正經(jīng)像樣的,這種房子哪里靠得住,說不定明天早上醒來就不是你的了。
正經(jīng)像樣的我們一輩子也買不起。蓮花賭氣道。
那就不買!李枝厲聲道,看你是昏了頭,是不是房子都想買。
迅雷不及掩耳,剛剛還是大睛天轉(zhuǎn)眼就陰了,無疑,倆人已就這件事爭論過多次,江蘺媽和梅表姐連忙打圓場,一個招呼吃飯,一個起身擺桌椅。
房子的事慢慢來,先要個孩子吧,有了孩子就自然有家了,蓮花不是把兒子的毛衣都打好了嗎。江蘺媽擠出兩聲笑。
孃孃說得對,都慢慢來。李枝趕緊和道,偷瞄一眼蓮花,學(xué)古裝電視劇的女人向她賠個不是。
蓮花瞪他一眼,破云粲笑。
結(jié)婚幾年,蓮花姐和李枝還沒有孩子,開始時蓮花姐不急,后來她覺得不對,偷偷去市里最權(quán)威的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她身體沒問題,生幾個都沒問題。蓮花姐就放心了,她覺得孩子總會有的,過幾年生活好一點再有,也許更好。
中 部
一
至于江蘺,她是什么時候開始戀愛的呢?江蘺說不清。
似乎還是小時候,她在小區(qū)里跟人跳皮筋、丟沙包、跳房子,桑麻就愛過來搗亂,有時他也不搗亂,跟一幫男孩在蹲在旁邊花圃地上彈玻璃珠,等江蘺跳到關(guān)鍵時刻就哦哦亂起哄。
桑麻和江蘺同班,住在對面樓,他是家中獨子,父親又是單位副總經(jīng)理,性格難免有點霸道。
但他幾乎從不對江蘺霸道,早上一起騎自行車上學(xué),江蘺慢吞吞地扛著她的女式車下來,桑麻早跨在車上等得不耐煩,他把一棵路邊的黃玉蘭樹桿蹬出個窩坑,對江蘺說出口的話卻是,江蘺同學(xué),我給你買塊電子表吧,這樣你就可以看時間了。江蘺瞅他一眼,哼一句,我家墻上有掛鐘,誰要你的電子表。
就這樣,他倆一塊上了六年學(xué),直到大學(xué),倆人還是同校不同系,周末約好一塊坐車回家。
大學(xué)畢業(yè)后,桑麻去英國留學(xué),臨走時對江蘺說,江蘺,我讀完研究生就回來,最多兩年。
臨走前他還不忘托他爸爸給江蘺安排工作。
江蘺一身乖巧地就去了公司總部上班,那是一幢有些年頭的六層大樓,掩在顆顆高大茂密的法國梧桐下,扎進(jìn)去,江蘺立刻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這味道,是她在小區(qū)里聞慣的,從小聞到現(xiàn)在,夏天黃昏深處的那種味道,陰涼、閑舒、嘈雜、夾著隱隱的飯菜氣、又暖昧糾纏不休的。
剛到單位第一天,江蘺就被批了。
她所屬科室的辦公室主任,是小區(qū)里常來往的老鄉(xiāng)劉阿姨,劉阿姨圓臉圓身,平時總是笑瞇瞇的。劉阿姨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跟兩個人談話,江蘺因有別事要忙,揪了個空隙插進(jìn)去,劉阿姨,能把科室里人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一份嗎?劉阿姨當(dāng)即變了臉色,頓了頓,清清嗓子板起臉,目光筆直,江蘺,以后插話要等我們把事情談完,你這么大了,不懂規(guī)矩嗎?還有,我要跟你這樣的新人說清楚,單位里不能亂叫,你要叫劉主任。
江蘺猛地窘紅了臉,心里卻是冰的。
二
報紙上一刊登香港自由行的消息,江蘺媽就迫不及待在電話那頭哇哇叫,江蘺,你看今天的報紙沒,我們可以辦通行證去香港啦,你給單位請個假去公安局辦辦,我和你去看梅兒。
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見梅表姐了,說實話,江蘺也挺想她的,其實有什么奇怪呢,即使同樣住在深圳,她也有好幾年沒見蓮花姐了,她原來租住的地方拆遷改造,聽說她和李枝哥回了老家,聽說她和李枝仍在深圳,聽說……,確切消息都無一個,仿佛從這個城市消失了。
去香港那天,江蘺媽沒有事先通知她,之前梅表姐就說過,你們要是可能來香港玩,就到油麻地找我,我在某某大樓樓下有個小店。
那還是上一次梅表姐來深圳探望她們一家時說的,誰知道她現(xiàn)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