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大偉 楊艷
何謂“靈魂”?《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本,商務印書館)對“靈魂”一詞標注出了不同語境下的四種釋義,即心靈與思想、人格或良心、附于人軀體的一種非物質(zhì)的東西以及比喻起主導和決定作用的因素。然而,就人類的整個生命歷程而言,所謂的“靈魂”絕非一般的存在,其間所飽含及包羅的偉烈、宏大抑或是悲壯、憐憫與不朽等,含義都遠遠超出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靈魂”一詞在詞義上的界定。正如作者所言,德意志可以很大,至于靈魂,它更可以向無限端延伸。
近日,有幸閱讀《德意志靈魂》一書,亦是第一次緊隨作者筆觸以這樣獨特的視角審視德意志民族。作者魯成文是個有心人,多年來多次往返于德意志國家,潛心于德意志文化研究,著作頗豐。18年間出版了14部著作,每一部都與他鐘情的德意志文化有關(guān)。迄今為止著有《德意志之在》《樂游德意志》《愛樂書簡》《愛上古典音樂》等多部著作。他曾說過,德國是他的“精神之國”,他尊重和敬奉的精神是美與崇高合二為一的精神,特別是以崇高來引領(lǐng)的精神。而其所寫的又一部關(guān)于德意志文化的著作《德意志靈魂》,堪稱力作?!兜乱庵眷`魂》分為上下兩冊,其所含內(nèi)容遠不止于此。書中以作者所游歷的城市為軸,以與這些城市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名人為線,或是對文化名人做正面的剖析,或是講述名人背后的歷史,或是鑒賞繪畫,或是品評詩歌,或是敘述歷史,或是沉思哲學、詩歌、文學、建筑、美術(shù)以及古典音樂……如此這般地將德意志文化俱收并蓄,一個民族的思想縱橫赫然橫亙眼前,深邃、興奮、強烈、沉潛,猶如生命之河,取之不盡,永不干涸。
在選取的寫作對象上,《德意志靈魂》并不像傳統(tǒng)通過割裂客觀物象去展示一個民族的內(nèi)在,而是通過理性的雜糅,向讀者呈現(xiàn)一個民族的面面觀,并且都是透過還原刻骨于一個民族中最優(yōu)秀、最經(jīng)典、最具代表性甚至最顯著的特征來表現(xiàn)的。詩歌、哲學、音樂、建筑等元素,既不是對立的,也不是矛盾的,它們之間是共生與融合的。換言之,若將這些元素置于混沌狀態(tài)之下,它們相互之間能產(chǎn)生強烈的化學反應,而此書便是承載著這些化學反應的發(fā)生器。
看似混沌狀態(tài)下的各種客觀存在,抽絲剝繭后,卻又可以厘清其間的脈絡。那是一條以“哲學”為繩的細線,將德意志民族發(fā)展的碩果與結(jié)晶貫穿始終。哲學可以看作一種尺度,這種尺度的作用在于,從理性存在物本身出發(fā),去尋找理性的本質(zhì)與本源,以及與世界其他存在物的關(guān)系?!兜乱庵眷`魂》無一處不驗證著這樣的邏輯。不論是從西爾斯瑪利亞到雷格斯堡,從古老的瑙姆堡大教堂到黃昏將至的閭巷街角,詩歌、建筑、美術(shù)、音樂……無一不詮釋著崇高美與靈性美在哲學上雕刻出的印記。正如《德意志靈魂》所傳達的,它們與沉思的哲學有著極強的親和性,而哲學本身即是根本性的創(chuàng)作源泉和精神契機。
《德意志靈魂》無疑是令閱讀者“自由”的。文學張力的表現(xiàn)不應受制于窠臼桎梏,應當遵循作者本意。這一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凱爾泰斯·伊姆萊闡述得很到位:“假如我們瞄準一個社會階層,不僅出于欣賞,而且希望能夠影響它。那么,他首先考慮的就是自己的寫作風格是否具有感召力,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可能知道讀者的期望,他們究竟喜歡什么無法逐一詢問,即使能問,也無濟于事。結(jié)果作家自己只能假設自己的讀者群,猜想他們的需求,推測自己對他們所能施加的、預期的影響,說來說去,作家究竟為何而寫作,答案毫無疑問,是為他自己而寫?!北緯髡咴诎俚谰W(wǎng)對他的一次采訪中也曾說過,具體的寫作并沒有考慮讀者,乃至沒有考慮自我。所能考慮的是一個“理想之我”。但這從事后讀者和聽者的熱烈反響看來,可以說已經(jīng)從某種莫名其妙、不見其形的本質(zhì)上考慮到了讀者。這在《德意志靈魂》的寫作中同樣可一窺而知。細心觀察的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構(gòu)建本書目錄時的用心良苦。目錄是一本書的骨架,如同支撐人體的脊椎,架構(gòu)著整本書。該書目錄的寫作遵循與強調(diào)了思維的不間斷性,即沒有空白,始終在流動。所見、所思、所想、所悟的超時間性和超空間性串聯(lián)成了每一個篇章的目錄,那是作者對自身寫作意識的一種流露與表述,亦是讀者攫取篇章內(nèi)容的索引與捷徑。此外,全書在內(nèi)容寫作上的安排也別有用心。文中穿插了大量作者的詩作,詩歌與隨想無縫銜接,相互映襯,一氣呵成,恰如其分?;蚴怯诎柋八股街鐣诚氩匪埂⒉剪斂思{、瓦格納、理查·施特勞斯,或是踱步思忖塞甘蒂尼《大自然三部曲》盛大簡樸之贊歌,或是攄意乎宇宙之外,或是銳思于毫芒之內(nèi)。途中關(guān)于人與物的觀察、回憶、聯(lián)想的全部場景與嗅覺、聽覺、思想、情緒、愿望等交織疊合,情到深處自然真,所有藏匿于那些詩作中的真,近乎“天使”。正如作者所言,“我努力做著心象之王,將謝德的物象之美擢升到某種隨心象之力可能運行到的盡美程度”。
因此,不管從目錄還是從內(nèi)文看來,正是這種“意識流”形態(tài)的寫作,這種對德意志靈魂、思想的狀寫與狂想,才能論證作者的確是在遵循自己寫作本意的基礎上從“某種莫名其妙、不見其形的本質(zhì)上考慮到了讀者的”。只有遵循這樣一種寫作方式,才能不被現(xiàn)有的意識形態(tài)所拘禁所固化,也才能在文本上賦予或是容納更多的可能性,讓讀者可以自行決定在向他們拋去的一切事物中如何更好地“擇善而從”,體會文本閱讀的真正自由。
德國的統(tǒng)一,距今也不過100多年,學者們喜歡用這樣的語言來描述德國,“德國是一個奇妙的國家,它要么拷問世界,要么拷打世界。當它用思想來拷問世界時,它是偉大的;當它用戰(zhàn)爭來拷打世界時,便有了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但正是這么一個民族,誕生了數(shù)不清的思想家、哲學家乃至科學家;也正是這個民族,發(fā)動了兩次世界性的戰(zhàn)爭,讓世界人民飽受戰(zhàn)火荼毒,生靈涂炭。說起德意志的民族性格,多半數(shù)人皆會關(guān)注根植于德意志民族血液中的理性認識從而忽視其中的感性認識,這種理性的表現(xiàn)方式可謂不一而足,令人印象最深刻的當屬德意志民族性格中的嚴謹。要認識德意志人的嚴謹,可以先從其古建筑開始。世界最高的烏爾姆大教堂及享有“哥特式教堂建筑中最完美典范”盛譽的科隆大教堂,建筑耗時均超過了600年,德國人用這種“慢工細活”打造了最完美的哥特式建筑。為此,作者在文中以德國著名建筑師申克爾的一段話為哥特式所呈現(xiàn)的理性之美做出了這樣的表述:“哥特式的建筑用它的精神打動我們,哥特式建筑拒絕無意義的排場,所有的都來自于對想法的推測,因此它的特點是需要、嚴肅、莊嚴和崇高?!比欢腿藢の吨幉粌H于此,《哈姆雷特》之所以能夠歷久彌新,充滿活力,不正是因為“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永恒命題嗎?作為凝固藝術(shù)的建筑亦是如此。在作者看來,英國詩人柯勒律治將哥特式建筑感受理解為一種理想,因為哥特式使無限可以想象,而無限的意思并非無邊無際,也不是完美無缺,而是指不能被感覺上存在的東西限制。因而哥特式始終處于一種追求狀態(tài),像浪漫主義詩歌的追求那樣。兩者乍看好似相互矛盾,實則相互關(guān)聯(lián)與通融,凝于哥特式建筑中的肅穆、嚴謹與莊重,卻又于豪芒之中體現(xiàn)了其無限延伸的浪漫情懷。作者于書中也提出了這樣的觀點,“深植于德意志人心底的‘全有或全無的意念實際上是一種‘歇斯底里的表現(xiàn),極盡嚴謹,最后會導致不嚴謹;極盡理性,最后會惹出非理性”。這么看來,建筑之魂的表現(xiàn)只是這種“歇斯底里”的冰山一角而已。我們不妨假設自己是站在科隆大教堂面前的“讀者”,當你慨然于德意志人斫卉刻葩近乎神匠之技時,你是否能像獵物般準確地捕獲其間理性與感性相迓碰撞而出的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就是以犧牲“作者”為代價的,即羅蘭·巴特所言:“讀者之生必須以作者之死作為代價?!?/p>
任何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民族特性都是多樣復雜的,不同民族的精神及其歷史特點決定了民族特質(zhì)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這也為準確探尋一個民族的本真提出了挑戰(zhàn)?!兜乱庵眷`魂》最為可貴之處在于,它為讀者了解德意志民族的多樣性與復雜性提供了不同的途徑。在它的呈現(xiàn)之下,德意志的靈魂可以是詩意的靈魂,可以是畫意的靈魂,可以是冷靜與理性的,亦可以是炙熱與感性的,當然,還可以是所有物象、心象、意象的完美糅合。關(guān)于德國,或許作者所談還未能夠面面俱到,但卻已足以讓我們觸摸到德意志真實的靈與肉,也足以讓我們目睹一個民族在精神上所能企及和到達的至深與至奧。
美學泰斗朱光潛先生在《談美》一書中提到了看待事物的三種態(tài)度,假如由木商、植物學家、畫家同時觀察一棵古松的話,三人“知覺”到的卻是三種不同的東西,即實用的、科學的及美感的。倘若以“用”這個角度去評判此書,那么或許你首先會驚奇于這些跌魂宕魄的德意志靈魂究竟與自己有何關(guān)系。人類身體的物質(zhì)基礎終究會回歸世界,這些詩歌、建筑、哲學、美術(shù)、音樂既寒不可為衣又饑不可為食,于我又有何用?但實際上,我們?nèi)匀琊囁瓶拾愕乜释切┏恋碛谝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文明中的智慧與結(jié)晶,因為人不僅有身體上的需要,還有精神上的需要,這是我們區(qū)別于其他動物最為關(guān)鍵的特征。我們通過體察這些智慧與結(jié)晶,從中有所獲益、有所啟發(fā),以此構(gòu)筑自身價值體系中最具美感的“精神王國”。朱光潛先生說得再妥當不過了,“許多轟轟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過去了,許多轟轟烈烈的成功和失敗也都過去了,只有藝術(shù)作品真正是不朽的……這幾段墻在,這幾句詩在,他們永遠對于人是親切的……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shù)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德意志靈魂》帶給我們的,正是這種精神上的體會與享受。
掩卷埋首,緘語長思……對于這個國家,我們或許還可以這樣表述:德國是一個多樣的國家,它用理性審視世界,用感性審閱自己。當它用理性來審視世界的時候,它是不朽的;當它用感性來審閱自己時,我們便有了里爾克、赫爾德林、尼采和諾瓦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