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紫草的名字很多,紫丹、紫芙、茈草……哪一個都好呢,仙風(fēng)道骨的。不過,我老家叫鴿娃草,倒是沾著人間煙火的味道。李時珍說,此草呢,花是紫的,根是紫的,可以拿來染紫,就叫紫草?!稜栄拧防镉涊d說,瑤、侗人稱為鴉銜草。鴉兒銜來的草?就算鴉兒不銜,紫草們也是淡然自若的樣子,兀自開花長葉。
紫草有野生的,也有庭院里栽種的。古人最喜歡在院落里栽種藥草,三五叢也好,一兩畦也好,院子里沒點(diǎn)兒草藥好像缺了什么呢。紫草的苗像蘭香,莖是赤色的,細(xì)嫩柔韌。莖節(jié)青紫,二月開花,紫色的,白色的,紛紛散發(fā)出清幽的香氣兒。也結(jié)子實(shí)。
陶弘景說,襄陽出的紫草,多是從南陽新野來的。那個地方有人家栽種著,葉子細(xì)小,葉脈是紫色的,花也是淡紫色的,長得茂盛肥碩。但那是染紫,拿來染東西的,方藥都不復(fù)用。
李時珍說,平氏陽山的紫草特別好,魏國人用紫草染色,紫里透著黑,厚重凝練,自有一種華貴的味道。東山也種了紫草,但是染色不及北面的,顏色淺,也淡,染不出那種紫氣沉沉到底叫人贊美的色澤來。
染紫到底染什么呢?有一種麻質(zhì)的布,叫二藍(lán),古代視為高貴的顏色,貴族們才可以穿。二藍(lán)的貴重在于染色,很繁瑣的。先染以藍(lán)草,藍(lán)草汁液要稀釋一下,不濃。布料著色未深之時,陰干,不能暴曬。采來紫草,搗碎取汁液,沉淀后,再把晾干的布匹染以紫草汁液,最后拿明礬定色。藍(lán)草和紫草染過的布匹,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紫藍(lán)二色,很奇異的美,故稱二藍(lán)。二藍(lán)做了衣袍,奢華得很。袍子漿得硬挺,下端拖得長長的,在華麗的大殿里行走。二藍(lán)在漢唐很流行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貴族們都紛紛迤邐著藍(lán)紫的衣袍匯聚,一路簌簌地輕微響動著,好不華麗隆重的。
女子們也用染紫呢。生絲搗練過后,雖然薄涼穿著舒服,但自然的色澤不怎么好看,帶著淡黃暗灰的光澤,有些敝舊的感覺,顯不出純白淡雅的素潔勁兒來。穿底衣尚可,若是外衣,就以紫草汁液染過,晾干,再以紅花汁復(fù)染。染好后那顏色紫里泛著清紅,可就美得所向披靡了。
還有青藤色,也是紫草做底子的,再用藤黃色浸染,顏色也是相當(dāng)?shù)皿@艷。窮人有粗布衣裳穿就很好了,哪里能奢求華貴的服飾呢。自家里織布,剪下了靛青染一下,裁縫了穿身上已經(jīng)很滿足。不過這樣的日子也挺好,安靜颯然?;钊艘皇?,奢求太多了憂愁也多。
古代那些坐在牛車?yán)锏娜?,穿了華美的二藍(lán)衣裳,青藤衣袍,要去田野里踏踏青啦什么的,顯得自己風(fēng)雅莊重。屈原啦,孔子啦,可能就是這樣的美男子,紫色的外衣,青藤色的底衣,里里外外好幾層,還要有蘭草佩戴。
當(dāng)然,如果有人腹內(nèi)沒有一滴墨水,臉上皺紋都層層疊疊的,又連覆著的胭脂都褪得斑駁,就算穿了深紫色的綾羅衣、青藤色的外褂,也沒什么好看的,不過是俗不可耐罷了。
雅士保昇說過一種精美的紙,拿來寫字舍不得,一直放著。放著心里又碎碎念惦記著,總覺得太好太上乘的紙不用,也是罪過。后來把一些重要的中藥秘方抄寫在這好紙上,心里頭才踏實(shí)起來。每次起筆前,都要沐浴更衣,在幾案上徐徐鋪開好紙,小心翼翼寫字,一點(diǎn)兒也不敢馬虎。
這么好的紙是啥樣子的呢?清白的底子上,淡淡紫色的柔光。遠(yuǎn)處看,淡紫色的;近看,白色的,稍微有點(diǎn)兒清爽的微紫。紙很薄,好得叫人心里清涼。墨汁洇開,淡紫色和墨色糅合,是一種難以言狀的清美。這樣的紙?jiān)谠旒垥r,除了上好的造紙材料外,還稍微加了點(diǎn)兒紫草,淡淡地染了一下,才能呈現(xiàn)出如此異樣的雅致來。
古人喜歡席地而坐。地上的席子也是很講究的,除了花紋細(xì)密緊實(shí)之外,顏色也很在意。有一種草席,編好后柔韌輕軟,淡黃色的底子,中間是石綠的纏枝蓮,邊緣就是紫草染成深紫色的云紋,有一種不尋常的美。若是比起熱愛光陰來,古人要熱愛物什得多。多么不起眼的東西,都要精雕細(xì)琢,下足了工夫。就算一領(lǐng)簡陋的席子,也要用紫草細(xì)細(xì)染紫,溫暖絢爛。用破了,仍舊要修補(bǔ),不舍得隨便遺棄呢。
至于藥用的紫草,李時珍說,三月種紫草的時候,逐個兒起壟下種子。九月紫草籽熟時刈草。春社前后采根,曬干。紫草根頭有白色的細(xì)細(xì)的茸毛,味道有點(diǎn)兒微酸,暗紫色。未花時采,根色鮮明,挺漂亮的?;ㄟ^后采,梗色黯惡,枯皺無色澤,很不好看。
采的時候,用石頭壓扁曝干最好,使得紫草來不及枯萎。最最重要的是,晾收紫草根的時候,要干凈清爽,人以及驢馬糞便萬萬不能近前,就連煙氣也不行,塵土揚(yáng)起也不行,整個過程要干干凈凈的。若是采收時有這些污濁不潔的東西在跟前,紫草都統(tǒng)統(tǒng)變黃變枯萎,一點(diǎn)兒紫色都沒有了。這樣枯黃的根就不能藥用了。
可見,紫草也不是隨便的草,心性驕傲潔凈得很呢。
老家那邊,野生的紫草很多,叫鴿娃草。那時候,大人們也未見得拿紫草怎樣,好像豬羊也不吃。主要是我們小孩子,東跑西攆的,采來紫草,在手心里搓呀搓呀,搓出來紫色的泡沫,把白色的塑料染紫。家里也沒有布頭供我們胡染,能找到的就是白色的硬挺一些的塑料。紫草的著色力頂頂強(qiáng)大了,就算塑料,也染得紫紅紫紅,那樣漂亮。染好的紫紅塑料,裁成二寸寬的帶子,在辮子梢扎一朵蝴蝶結(jié),跑來跑去,多么美麗。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月,紫草送給我們一個色彩繽紛的童年。
唐朝有一位歌女,在坊間彈唱為生。她倒也不算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但眉毛用青黛描過,斜斜地吊上去。嘴唇就是用紫草汁液涂染的,深紫濃醇,點(diǎn)染得豆子大的一點(diǎn)點(diǎn)兒,極可人。發(fā)髻高聳,露出來的脖頸里撲了白粉。指甲留長,染得紅艷艷的誘人,容易讓人想起藍(lán)色妖姬之類的。猶抱琵琶半遮面,輕啟朱唇,花瓣一樣的長指撥動琵琶弦,古樂如清泉。紫色的嘴唇和紅指甲,猶如花瓣紛飛,被稱為“落花流水”。
想來,這歌女的好看,也是叫人憐惜的。
摘自《青島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