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街怎抵千堆雪

趙梓沫

Chapter1

S鎮(zhèn)的梅雨季持續(xù)了整整半月，整座城市被薄薄的霧氣所籠罩。

蘇沉回國的這天，出現(xiàn)了少見的好天氣。列車緩緩駛進站臺，發(fā)出低啞的轟鳴，數(shù)天來的陰雨印濕了車站外墻，連帶著自動扶梯也鋪上了防滑地毯，被來往的步伐踩得臟亂。

男生站在出站口焦急地等待著，已經(jīng)超過約定時間許久，可他遲遲沒有等到熟悉的面孔。

手機鈴聲響過一陣，從聽筒對面?zhèn)鱽肀砀绲吐暤谋福f：“蘇沉，你自己回老宅吧，今天臨時來了一名客人，我得幫祖父準(zhǔn)備工具?！?/p>

“好吧，我知道了?！?/p>

掛掉電話，蘇沉嘆口氣，認(rèn)命地伸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前往目的地。

老宅位于鎮(zhèn)子邊緣的山腰，一進一出，鮮少有人前去拜訪，加上蘇家世代的占卜師身份，這里更是神秘。出租車到達(dá)山腳便停了下來，蘇沉付了錢，又再度拖著厚重的行李往上走，山里霧氣更重，走了十來分鐘，終于看見了熟悉的建筑物。

他推開門，看見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正與祖父道別，明明是異常平靜的傍晚，空氣中卻有隱隱的波蕩。

聽見動靜，姜瑜隨著長輩的眼神轉(zhuǎn)過頭，就在那一霎那，蘇沉看見她白皙到近乎蒼白的臉上，那雙沉到寂靜的眼睛。

妖冶的光芒閃過，濃重的黑暗便包圍了他。

Chapter2

觸目可及的是不足百米長的街道，房屋破舊，人群熙熙攘攘地向著前方聚攏，神色驚恐地指著高處的單薄身影。

天臺樓頂，女孩顫巍巍地站立，灰白色的長袖衣裙，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人們隨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形驚聲尖叫，從遙遠(yuǎn)街道盡頭傳來急救車的鳴笛聲。

蘇沉站在高樓的下方仰望，不過一個眨眼的瞬間，前面的景象全數(shù)改變，視線下方有烏烏泱泱的人頭攢動，凜冽的風(fēng)從身后涌過來，限制他后退，而后他便親眼看見站在天臺的自己墜落，“砰”的一聲，地面上顯出艷色的紅蓮，畫面又再一次被全數(shù)斬斷。

汗水濕透后背，蘇沉從幻境中清醒過來，劇烈地呼吸。他抬起頭查看四周，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3個人圍在中央，而剛剛那個女孩緊閉著雙眼，乖順地坐在一旁。

他下意識脫口而出：“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話未說完，蘇沉就被表哥一把捂住了嘴巴，他用眼神示意著，別問。

反倒是姜瑜神色未變，回答：“很抱歉，傷害到了你。”

尾音低沉。

蘇沉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被倏地捏緊，成片的湖水淹沒過，細(xì)微的酸楚經(jīng)久不散。因為嘴被捂住，他沒法開口，只能呆愣地聽表哥解釋：“冒犯了，他剛剛沒有那個意思。”

姜瑜搖搖頭，說：“不怪他，是我的原因?！?/p>

她站起身，有教養(yǎng)地與祖父道別，轉(zhuǎn)身離開老宅。

蘇沉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漸漸將放在身側(cè)的手握成拳，道歉的話哽在喉頭，直至被松開了束縛仍沒有出聲，有太多的疑問懸上心頭。他看向身后知情的兩個人，可祖父卻搖搖頭，說：“這些事，以后你就知道了?！?/p>

猛地想起占卜師所牽涉的其他次元禁忌，蘇沉點點頭，也不再過問。

可他們都不會知道，這一次的相遇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Chapter3

梅雨過后，蘇沉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也順利完成。

因為入學(xué)測試成績優(yōu)異，蘇沉被安排進了高二段的火箭班，已經(jīng)是快要期末的最后階段，大多數(shù)人也并不在意是否有新的轉(zhuǎn)學(xué)生進入，每人的桌前擺著各個科目的模擬試卷，專心致志地做題。蘇沉自我介紹完畢后，只有稀稀拉拉的掌聲，老師試圖化解尷尬，指著靠窗的一個空位說：“蘇沉你就坐到姜瑜旁邊去吧，她的眼睛不好，所以一直戴著保護眼鏡，你注意點，別太過打擾她?！?/p>

“好的。”

這樣的開頭，照例有了一個戲劇化的經(jīng)過，蘇沉驚訝地看著戴著深色鏡片的女孩，一時靜止了動作，即便雙眼被遮去，姜瑜身上不尋常的氣息還是提醒著他那天的經(jīng)歷。

蘇沉將書本放置好，隔壁便推過來一張課程表，姜瑜直視著前方，聲音冷淡，聽不出喜好：“這是我們班的課程表，如果有其他問題，你可以再問我?！?/p>

“謝謝?！碧K沉低聲道謝，許久，又小心翼翼地再度開口，他說：“那天，對不起?！?/p>

姜瑜搖頭，沒再搭話。

日子平穩(wěn)度過，兩人逐漸熟識，而彼時，意外在黑暗中緩慢生長，等待突然的某一刻全面迸發(fā)。

姜瑜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帶著蘇沉熟悉整個學(xué)校。大概是相處時間變長，蘇沉發(fā)現(xiàn)每到午休的時候，姜瑜就會一個人離開教室，直到課前再回來。

除了是同桌關(guān)系，兩人因為同為物理競賽小組成員身份被多次組隊。這天物理指導(dǎo)老師匆忙通知集合，蘇沉不得不放下自己正在整理的錯題集，去尋找再一次從午休中消失的姜瑜。

打聽到女生去往頂樓的消息，蘇沉轉(zhuǎn)身飛奔上了樓梯。

推開虛掩著的木門，果然看見姜瑜站在欄桿前的樣子，天色晴朗，有鴿群飛過的影子。

“姜瑜，物理老師讓我們一起去他的辦公室?！?/p>

被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到，姜瑜一抖，眼鏡脫離了手掌自由降落，轉(zhuǎn)眼消失在茫茫矮樹叢中。

她將頭轉(zhuǎn)向蘇沉。

又是沉得令人窒息的雙眼，蘇沉下意識退后兩步，撇過了臉，不敢去直視她的眼睛。

耳邊傳來姜瑜的聲音：“別怕，在這個時間點，它在休息，是不會使你產(chǎn)生幻覺的。”

“它？”

姜瑜再次轉(zhuǎn)頭看向天空，鴿群逐漸散去，她停頓了幾秒，解釋道：“我的眼睛里住著夢魘。”

蘇沉用沉默來表示自己的不明白。

姜瑜繼續(xù)解釋：“我的眼睛，有不屬于我的個體存在……而我那天去委托你的祖父，就是前去請求幫助，讓它離開。它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再局限于夜晚，我害怕身邊的人會受此影響……”

“如果夢魘離開你的眼睛，那你的眼睛是不是就……”

“對，我可能會再也看不見，所以你的祖父讓我自己選擇，是想要賭一把，還是說以他一己之力暫時壓制?！苯さ穆曇粼桨l(fā)的低，“但是，我不敢用時間去證實這暫時的壓制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p>

上課預(yù)備鈴適時響起，兩人一時間都沒有動作，最后，還是姜瑜先邁出腳步，她說：“我去樓下拿我的眼鏡，一會教室見?！?/p>

“嗯?！?/p>

風(fēng)順著她的裙擺吹過，發(fā)出很輕很輕的“簌簌”聲。聲音落在蘇沉的心口，變成薄薄的、灰蒙蒙的傷感。

Chapter4

又到了周末，S鎮(zhèn)下了一場暴雨，厚重的雨聲擊打著窗戶，填滿整個寂靜的占卜室。姜瑜安靜地坐在3個人面前，她花了很長的時間說服父母，來進行這一場不知結(jié)局的賭局。

只是對不知名的次元的生物仍是心有恐懼，墻壁上的明鏡反映出他們4個人的臉，或凝重，或緊張，他們在等著夜幕降臨，等待夢魘將醒未醒時，將其驅(qū)逐。

時針一步一步走向5的位置，房間里又開始出現(xiàn)不尋常的氣流運動，好像是在黑暗中匿藏許久的獸終于發(fā)出聲響。他們清晰地看見有什么東西隱隱在姜瑜的背后出現(xiàn)，光怪陸離的景象直擊每個人的大腦，蘇沉再一次陷入黑暗。

“臨兵斗者，皆陣列前行?！?/p>

刺眼的光芒撕破眼前景象，籠罩住試圖逃竄的困獸，悲鳴聲在房間里來回沖撞，而姜瑜因強烈的反沖失去意識，軟軟地跌落下去。

光芒逐漸散去，因為氣流的暴動，窗門被強力地推開，細(xì)雨夾雜著落葉吹進來，飄落在地板上。隨后，云霧散去，余暉溫暖了小片的地面。

趁著姜瑜還在昏迷的時間，表哥開始對這一次事件進行記錄，蘇沉這才知道關(guān)于女孩的過往：

姜瑜先天性弱視，醫(yī)學(xué)上只能進行保守治療，無法根治。一年前，她意外碰見受到重傷的夢魘，夢魘將她的眼睛當(dāng)做棲息地入駐、休養(yǎng)，它帶來清晰的視野，卻也帶來不可抗的殘酷幻境，它在夜晚醒來，向每一個與它對視的人投擲噩夢。父母因女兒恢復(fù)正常視力而感到開心，小心翼翼地隱瞞她恢復(fù)視力的緣由，可沒想到夢魘慢慢康復(fù)，不愿再屈居于狹小的影響范圍，最后，姜瑜只好向蘇沉的祖父提出委托。

祖父給出的兩個選擇，一是選擇冒險掠奪夢魘的雙眼，強行將它封印在姜瑜的眼睛里，可假若有一天它完全康復(fù)，后果不可估量；二是選擇將它驅(qū)逐，女孩從此回到曾經(jīng)昏暗無光的世界。

姜瑜眷戀這個色彩的世界，可又對身邊的人感到抱歉，一時之間做不出決定。

與蘇沉相遇那天，她第一次在外來的力量中看見夢境的可怖，憶起父母時常蒼白的臉色和恍惚的神情，她終于做下決定。

就當(dāng)這一年時間是上帝贈予她的禮物，而禮物的喜悅會過去，她終需帶著這美好的記憶繼續(xù)往前走。

Chapter5

姜瑜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是漫天星斗，她瞇著眼努力辨別身邊的景象，卻依舊看不清楚。她摸索著從柔軟的床墊前起身，然后是溫?zé)岬氖终疲卫蔚胤鲎∷募绨?，蘇沉熟悉的嗓音：“我送你回家吧?！?/p>

“謝謝你?！?/p>

女生身上有夏日清新的氣息，透過漫長的光景靠近，蘇沉突然開口：“姜瑜，你知道我們家族的傳聞，那么你猜猜看，我繼承了長輩什么血統(tǒng)呢？”

毫無預(yù)警的話題，姜瑜疑惑地抬起頭，模模糊糊地尋找對方的方向。

蘇沉輕輕拉過她的手，自顧自地接著說道：“我可以看見你未來的顏色，雖然沒有辦法看到真切的事情，但是我確信那是一個很好的將來?！?/p>

姜瑜站在原地，毫無預(yù)兆地落下淚來，重新回歸到黑暗的失落被小聲地治愈。她知道這是蘇沉的故意提及，他嘗試著為她打開一扇窗，而窗子外雨停了，就會有陽光照進來。

一如她曾聽過的話語，時間是最偉大的治愈師，無論有過怎樣的傷痕，它都能在流失的光陰中來回粉刷，變得釋懷。

即便你遇到浩大的暴雪，但你穿過長街旅途，一定能抵達(dá)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