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NanneZ阿男 模 特/ 初小戀_
一
圣誕節(jié)將至,滿城盡是歡愉的氣息。放學(xué)后,走在路上的沐小乖忽然覺得迎面而來的人們臉上輕松愉快的表情是那么刺眼,她轉(zhuǎn)了個身,推門進入街角的唱片店。
她酷愛這家店,因為店里老板的品位和她出奇一致。今天也不例外,店里一反全城的圣誕喜慶,沒有一絲圣誕裝扮,連背景音樂都不那么應(yīng)景——某首不知名的落寞歌曲正在無限循環(huán),舒緩的吉他聲交織著干凈的男聲,在淺吟低唱:“用花瓣掉落的速度,倒數(shù)找自己,陰云吞下了晴天娃娃,荼蘼季節(jié),我在風(fēng)里,你也在風(fēng)里?!?/p>
哀而不傷的曲調(diào)讓沐小乖不知不覺沉醉了,“老板,我要試聽這個背景樂!”沐小乖脫口而出。
“左手邊第三排架子上,專輯名字叫《荼蘼》,歌也叫《荼蘼》,自己去拿?!崩习宀徽巢荒伒鼗卮?。
沐小乖竄向指定位置找CD碟片。雖然如今網(wǎng)絡(luò)音樂下載盛行,但她還是喜歡買CD碟片,然后關(guān)上門躲在房間里,一個人對著緩慢旋轉(zhuǎn)的碟片,不去看手機,不理會紛擾,就只有她和音樂。
沐小乖在架子最下層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荼蘼》的試聽碟,但就在她伸手拿碟的瞬間,忽然出現(xiàn)的一雙手率先把碟片拿了出來。
“喂,是我先看上的?!?/p>
“所以呢?我先拿到了?!蹦泻⒗滟穆曇羲票淙肷钐?。他還很高,拿著碟片的那只手輕輕一抬,沐小乖就夠不著了。
男孩拿了試聽碟轉(zhuǎn)身離去,感覺身后毫無聲響,就忍不住轉(zhuǎn)過了頭,結(jié)果正看到沐小乖呆立在原地,緊咬嘴唇,眼淚簌簌而下。
“喂,不過是試聽的先后而已,至于嗎?好吧,我讓你先聽!”看似冰冷的男孩看著怔怔落淚的沐小乖,有些手足無措。
“不是因為這個,我只是有點難過,”沐小乖抽了抽鼻子,說,“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什么呢?”
男孩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個普世困惑的哲學(xué)命題,不由得皺了皺眉。
沐小乖抽了抽鼻涕,說:“今天我16歲了?!?/p>
男孩嘆氣,原來是這樣。青春期的女孩就是讓人搞不懂,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惹哭了眼前人,但又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責(zé)任,只好咬著牙關(guān)吐出一句:“生日快樂!”
于是,最后的結(jié)果就成了少年少女一起捧著《荼蘼》,共用一副耳機聽得入神。歌曲結(jié)束后,男孩問:“你喜歡這首歌嗎?”
沐小乖很興奮地點點頭,說:“超級喜歡,總覺得像是寫給我的?!?/p>
男孩有些奇怪地看著她,沒再說話,不一會兒便步履匆匆地離去了。
沐小乖沒有多想,她把《荼蘼》整張專輯都聽了一遍,非常喜歡,準備咬咬牙買下來作為自己的生日禮物。
“已經(jīng)有人幫你付過錢啦!”戴著頭巾、風(fēng)格另類的老板說。
“???”
“就是剛才那個男孩呀,我還以為你們認識,因為他說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p>
沐小乖捧著那張莫名得來的CD碟片,碟片的封面上印著一個手捧大束白花的小女孩,天真無邪。她看看碟片,又望向玻璃門外圣誕氛圍濃郁的街道,終于稍受感染,心底蔓生出一種恍惚的溫馨。
二
裹著冷風(fēng)的沐小乖回到家,家里空無一人,茶幾上壓著一張紙條和15塊錢,紙條上寫著:“我們?nèi)メt(yī)院了?!?/p>
和過去一樣,但爸媽回來的時候也許會給自己一個驚喜呢?沐小乖心中還帶著一絲希冀,她靜靜地坐在臥室里等待。
時針從晚上7點走向11點,終于,門口出現(xiàn)了一陣喧鬧聲,爸媽和以往一樣吵吵鬧鬧地進了門,而后是哥哥輕柔的腳步。待在臥室里的沐小乖豎起了耳朵,爸媽洗漱的聲音、討論哥哥病情的聲音時不時地傳來。
時針從11點走向12點,一切歸于沉靜。沐小乖不得不再次承認,自己早已被這個家徹底遺忘。她終于忍受不住,用被子蒙住頭哭起來。
她只是個普通女孩,她也想在生日這天得到父母的關(guān)愛、漂亮的裙子,至少,也給她一句生日祝福吧!難道她的存在意義就只是哥哥的活體器官庫嗎?眼淚如滂沱大雨,沐小乖的哭聲放肆而絕望,似乎只有這樣的爆發(fā)才能稍微止住心中的苦楚。
門開了,有人在她床邊坐下,開口道:“小乖……”
“別叫我小乖!”爸媽對她從來沒有一絲認真,連取名都這么敷衍,像一只狗的名字。
身邊的人動作停滯了片刻,但還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生日快樂?!?/p>
良久的沉默后,又說:“想看看你的生日禮物嗎?這可是我精挑細選的寶貝哦。”
終于,沐小乖從被窩中露出了一雙淚光閃閃的眼睛,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她看到坐在身邊的哥哥,慘白瘦削的臉龐,因化療而被迫剃成的光頭,深陷的眼眶也無比憔悴,但他淺淺笑著,讓她滿心的怒火漸漸平息。她看到他攤開的手掌上躺著一枚蝴蝶胸針,上面鑲著碎鉆的晶瑩翅膀,璀璨無比。
“哇!”沐小乖忍不住驚呼。
“私人定制款,不錯吧,可是花光了我攢了22年的零花錢哦?!备绺缧χf,又忽然低下了頭,“今天是你的生日,但爸媽真的太累了,都是因為我……”
“唉,算了,我都習(xí)慣了?!笨粗绺缜妇蔚谋砬椋逍」詫嵲谡f不出心中演練了許久的抱怨,只能輕嘆一句,兄妹倆雙雙沉默。
夜已漸深,哥哥摸摸沐小乖的頭,說了聲“晚安”后準備離開,卻無意間瞥到她床上放著的CD碟片,脫口而出:“《荼蘼》?”
“怎么啦?”
“‘開到荼蘼花事了’,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形象中,荼蘼花往往象征感情的過去或是青春的終結(jié),總之,是一種比較傷感的意象,還有人用這個寫歌?。俊?/p>
哥哥因病從小沒去上學(xué),但自己在家自學(xué)了許多奇怪的知識,對詩歌尤其有研究。
“好啦好啦,你快去休息啦,免得明天又不舒服?!彼迅绺缤瞥鲩T,一回頭又看到了CD封面上抱著白花的小女孩。
原來你是在感嘆青春的消逝嗎?沐小乖想。但青春,無論如何都是留不住的啊。
三
日子波瀾不驚地掠過,一轉(zhuǎn)眼,期末考試只剩下最后一門了。這次考試采用全年級隨機安排座位的方式,沐小乖被分到了一間陌生的教室。坐在指定的桌子前,她無聊地望著窗外。
“是你?”一道似曾相識的冷冽聲音傳來。
“你是?”沐小乖一時沒回過神。
男孩扯了扯嘴角,說:“《荼蘼》那張專輯還喜歡嗎?”
“是你!”沐小乖有些驚喜,“多少錢,我還你!”
“心意無價?!?/p>
沐小乖無言以對……
男孩走到她身后坐下,不多時,有個紙團扔了過來,上面寫著:“如果真想報答,等會把自己的考卷攤開,我正好坐在你后面?!?/p>
沐小乖驚訝了一下,但沒有回復(fù)。
考試開始了,沐小乖認真地開始答題。這次考試比較簡單,她提前做完了考卷,突然,有人從身后輕輕踢了踢她的椅子,她沒理會??缮砗蟮哪泻㈠浂簧幔诿看伪O(jiān)考老師走遠的間隙都見縫插針地踢她的椅子。
沐小乖皺了皺眉。她從不作弊,因為她覺得為了幾分成績就否認了自己平時的努力,一點兒都不值。但這一次,鬼使神差地,沐小乖攤開了自己的卷子。
她覺得自己成績中等,就算給男孩瞅幾眼自己的卷子,似乎也沒什么大損失,而且潛意識里,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這個男孩并不會真的偷看。
終于,下課鈴響起,交卷,寒假開啟!同學(xué)們都在歡呼雀躍著,可沐小乖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好。她看到后排男孩的臉上也完全沒有放假的愜意,反而急匆匆地收拾著東西,一副急著離去的樣子,她心中涌出一股好奇,問他:“喂,你準備去哪兒呀?”
男孩的動作頓了頓,笑著說:“金銀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半個小時后,當沐小乖和男孩一起站在了臨城福利院門口時,她還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情不自禁地答應(yīng)男孩的邀請。這是她第一次來福利院,但男孩似乎是這里的???,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游樂室,一群孩子立即圍了上來,“哇哇”“哥哥”地亂叫。不多時,沐小乖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孩子都有一些問題——他們大多數(shù)步履不穩(wěn),口齒不清,像是腦癱患兒。
男孩說,在福利院中生活的一般都是身體有殘障的孩子,因為健全的孩子一被送到福利院,就會被排隊等待領(lǐng)養(yǎng)的人們領(lǐng)走,只有這些身體有缺陷的孩子留了下來。
“我第一次跟同學(xué)一起來做志愿者時,被他們的境遇所觸動,后來就想著一星期至少來一次,看看這些孩子?!?/p>
“你做志愿者很久了嗎?”
“應(yīng)該是吧。”男孩不在乎的語氣道出了一股尋常人難以企及的堅持。逆光中,他正在教一個小孩認讀繪本上的小老虎,那種滿溢而出的溫柔,沖破了沐小乖對他冰冷怪異的第一印象。
隨后的日子里,像是上帝突然開啟了沐小乖與神秘男孩的奇妙際遇,她似乎在哪兒都能碰到他:在咖啡館里看書時,他是那個有著好看側(cè)臉的營業(yè)員;在街上逛街時,他是分發(fā)傳單的熊本熊人偶;甚至,在途經(jīng)商業(yè)街的地下道時,沐小乖都能碰到賣唱的他!
他彈著一把吉他,唱著:“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
蓬勃而出的氣勢,震懾人心的能量……這個人到底有著怎樣的面貌,沐小乖也說不清楚,但她知道他是一個正拼盡全力生活的人,和哥哥正好相反。
四
20年前,沐小乖的哥哥被檢查出了白血病。幾次骨髓配型都沒成功,醫(yī)生暗示她的爸媽,非血緣關(guān)系的移植危險性很高。于是,就有了沐小乖。
沐小乖在圣誕節(jié)前夕出生,剛出生,她的臍帶血就被捐給了哥哥。六歲時,她向哥哥捐獻了一萬個淋巴細胞,此后斷斷續(xù)續(xù),沐小乖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捐出了多少個白細胞。
但就在前幾天,哥哥突然暈倒在家里,沐小乖和爸媽一起把他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下了骨髓移植的最后通牒:“他這幾年病情比較穩(wěn)定,但這一次爆發(fā)十分兇險,必須進行骨髓移植。”
聽到醫(yī)生建議的沐小乖知道,這一次,她將承受比之前更多的痛苦,無論是骨髓穿刺,還是不斷注射生長激素。但她的內(nèi)心生出一種解脫感,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刻。
可是哥哥平靜地說:“我不想做骨髓移植。這么多年反反復(fù)復(fù)的,我受夠了,我不想再拖累你們。”他的眼神掃過泣不成聲的爸媽,而后停留在了沉默的沐小乖身上,“對不起……”
接下來的日子,無論爸媽怎么勸,哥哥都不再開口,似乎為了說這幾句話,他已經(jīng)耗盡了全身力氣。他態(tài)度堅決,不吃藥,排斥化療,甚至開始絕食……沐小乖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哥哥這一系列的舉動,簡直不相信這個堅決向死的男孩是她那個總微笑著的哥哥。
看到媽媽捧著哥哥的手,不斷地懇求、哀泣,而哥哥毫無反應(yīng),沐小乖終于忍不住說:“哥哥,你要真的想死,我陪你!”
哥哥與媽媽聽后都愣住了。
“你知道嗎,你的生命不僅僅屬于你,屬于爸爸媽媽,還屬于我!我是為了你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如果你都不重視自己,你也剝奪了我存在的意義!”
哥哥嘆了口氣,說:“你可以為自己而活啊,小乖?!?/p>
“哥哥,這么多年,你早已融進了我的生命了,我不可能只為自己而活,你也是啊。你的舉動看似無私,卻是最自私的!”淚水突破了大腦中的防線,沐小乖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漫無目的地游走的沐小乖,不知不覺中又來到了熟悉的地下道,遙遙地,有熟悉的歌聲傳來:“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也許生活應(yīng)該這樣,難道說六十歲以后,再去尋找我想要的自由?!?/p>
沐小乖在男孩面前蹲下,喃喃道:“只要一家人好好的,自由不自由,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男孩停住了演唱。為什么你總是在哭?他很想問,但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輕輕說一句“跟我來”,就拖著沐小乖跑出去。
他們來到了一座教堂前,夕陽的余暉灑在高聳的鐘樓上。他從教堂執(zhí)事處取了一個心愿牌,說:“把你的心愿寫上吧?!?/p>
沐小乖不由失笑:“這你也信?”
“寫吧,我說它能實現(xiàn),它就能實現(xiàn)?!蹦泻⒀灾忚彙?/p>
沐小乖只能從命,她在心愿牌上寫著:“希望哥哥早日康復(fù)!”男孩取過她寫完的心愿牌,在牌子的背面也寫了幾筆,然后把它掛到了許愿墻上。
五
自那之后,沐小乖和哥哥之間又發(fā)生了幾次爭執(zhí),慢慢地,哥哥的態(tài)度終于有所緩和,他答應(yīng)做手術(shù)。之后,骨髓配型成功,沐小乖打動員針、抽血、輸營養(yǎng)液、進行漫長的骨髓抽取……她與哥哥一起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艱難但又心懷希望的歲月。
可是那個男孩突然消失了,無論沐小乖怎么尋找,也找不到他。這時她才突然想起,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半年后,《荼蘼》這首歌突然大火,街上有許多人用它做手機鈴聲。每次歌聲響起,沐小乖都會回頭看看,但每次回頭,都不是自己要找的那個男孩。慢慢地,《荼蘼》的作者柳杉的身世也在歌曲的傳唱中被揭曉,他是一種先天性遺傳疾病的病患,在可預(yù)知的有限生命中,他一直在等待人生最后的花開。原來,《荼蘼》寫的正是他自己,是他的絕筆。而柳杉,這個神秘的歌手據(jù)說已經(jīng)過世了。
哥哥進行骨髓移植的那天,全家人守護在手術(shù)室外。手術(shù)并沒有出現(xiàn)意外,沐小乖隔著透明玻璃,看著除菌倉里的哥哥,他還在麻藥的作用下不省人事,睡得好像從未受過傷害一樣。
康復(fù)的每一天都是一場戰(zhàn)斗,哥哥的光頭上長出了細細的頭發(fā),像生命力旺盛的小草。終于到了出院的日子,沐小乖戴上哥哥送的蝴蝶胸針,覺得哥哥就像破繭的蝴蝶,滿心自豪。
哥哥的病情漸漸穩(wěn)定。一天,他把沐小乖叫到房里,問:“你認識柳杉嗎?就是那首《荼蘼》的作者。”
“我認識他,可他不認識我呀?!?/p>
“那就奇怪了,”哥哥托著下巴沉思,“要知道,當初我之所以不愿接受治療,除了不想拖累你,也是因為咱家的經(jīng)濟情況堪憂。當時我一度想放棄,是柳杉給爸媽轉(zhuǎn)了一大筆錢,說他是《荼蘼》的作者,也是你的朋友,想幫幫咱家。當時咱家確實缺錢,所以就收下了。我們準備分期償還,卻怎么都找不到這個人。”
“什么情況?我真的不認識柳杉?!便逍」阅涿睿澳阍趺床辉琰c告訴我?”
“因為柳杉說,一定要等我病好了再告訴你,他承諾過,你的心愿會實現(xiàn),他不想說話不算話?!?/p>
仿佛有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腦海,記憶的閘門砰然打開,沐小乖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那個男孩的一臉篤定,還有他說過的那句話:“我說它能實現(xiàn),它就能實現(xiàn)。”
難道他就是柳杉?沐小乖跌跌撞撞地推門而出,不顧身后哥哥的呼喚。她跑到暮色中的教堂,順著許愿墻一路走去,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許愿牌。
她翻到了許愿牌的背面,看見上面寫著:“我會把她的愿望帶給上帝,愿沐小乖走出荼蘼的季節(jié),遇見自己的美麗奇跡?!肌?/p>
紛繁的回憶忽然撲面而來,那個有著一把好嗓子的歌手,那個表面冷漠、內(nèi)心溫暖的義工,那個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加起來還美好的人……
原來當初考試時,他并不是想看她的答案,只是想看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