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早,賈明珠迫不及待地去辦了離婚手續(xù)。
外面,濃霧深鎖,氤氳升騰,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那被稱為法律文書的一紙公文,在她手上失去了是輕、是重的概念。空蒙中她側(cè)目窗外,濃霧深處,小海的身影重重,乞伏跪地,狂笑離去……她的手不由地顫了一下,筆上的墨點濺了下來,仿佛淚珠似的漸漸洇大。這墨點濺在了她蒼涼的心里,濺在了她多年苦悶而糾結(jié)的婚姻里。她定了定神,飛快地落了筆,像卸下了一個包袱似的,頓感一身輕松。
很多人都說他倆沒有夫妻相。丈夫余小海高挺俊秀,走在街上異性頻頻回頭。而她,身材矮小,眉眼平平,全身上下,只有白皙的皮膚還算過眼,遮蓋了她的不足??苫橐鲇袝r就是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當(dāng)初,是余小海主動追求她,現(xiàn)在,是她主動提出離婚。
賈明珠打開車門,手機響了。她一手接電話,一手?jǐn)n著被風(fēng)刮起的頭發(fā),電話里傳來鐵姊妹劉慧的聲音:“真辦了?”
“辦完了?!辟Z明珠疲憊地長嘆一口氣。
“那好,中午到世紀(jì)大都會來,我和尤麗為你壓驚?!?/p>
劉慧、尤麗、賈明珠是從中學(xué)就要好的朋友,被人眼熱地稱為“鐵三角”,她們關(guān)系親密,是經(jīng)過歲月的檢驗,不離不棄過心的朋友。三人各忙各的,雖不常聯(lián)系,但像歌詞里唱的“不是經(jīng)常想起,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那種。
“改日吧,我還要處理點事?!辟Z明珠沒有心情。
回到家里,余小海正耷拉著腦袋往拉桿箱裝自己的東西,準(zhǔn)備搬回父母家。在財產(chǎn)問題上,余小海深知家底大都是妻子操勞和積攢的,就連這套大房子也是她運作的手筆。他選擇凈身出戶。而賈明珠爽快得像條漢子,一副條件隨你提、一切無所謂的架勢,讓余小海心里又是一番難以名狀的感嘆。這么多年,她總是那么強勢著,讓男人在她面前黯然無光。他們唯一的兒子余琪在外地讀研,她感覺自己忙于工作,對兒子有些虧欠。兒子的成長更多的是傾注了小海的心血,她明白兒子對他父親的感情要高于自己。但她還是象征性地征求了兒子的意見。兒子的淡定令她出乎意外:“只要你們感覺幸福就好,不在于什么形式,再怎么離也是自己的父母。”
賈明珠盯著余小??戳税胩?,希望他能說點什么,哪怕沖她罵兩聲也好??捎嘈『3聊?,仿佛她根本不存在。她感到心像打滿氣的氣球忽然撒了氣,空得沒了底。余小海裝完東西看也沒看她一眼,推著拉桿箱走了。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賈明珠的心一震,半天回不過神。此刻,她真想扯開嗓子吼兩聲,可又怕鄰里聽見。她摩挲著胸脯,安慰自己道:“一切都過去了,一切會好起來的。”
這是她在不如意時常有的口頭禪??墒沁^往的那些事偏偏像黑暗中跳出的小老鼠在她的思緒中亂鉆。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常說的那句老話,“心剛命不強”,從不掉淚的她,現(xiàn)在卻聳著肩一抽一抽地涕淚而下。
二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年三十的傍晚,空中不時劃過的鞭炮聲,彌漫著闔家歡聚的濃濃喜氣。賈明珠盼兒子過年能回來看看她,可被婆婆叫回了家。當(dāng)然,婆婆也叫她回去過年。賈明珠想,我回去算什么,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便婉拒了婆婆。劉慧、尤麗也紛紛來電話邀她去。她感到,這個日子,誰家也不去為好,看來除夕之夜只有自己和影子干杯了。
電話鈴響了,是兒子余琪的聲音:“媽,我有一個手機充電器在家里,你給我送到奶奶家吧?!庇噻鬟€煞有介事地悄聲告訴她:“今晚爸爸值班不在家,你就過來吧?!辟Z明珠說:“你自己回來拿吧?!彼睦锩麋R似的清楚,是兒子怕她寂寞出的小花招。接著婆婆搶過電話說:“閨女,來家吧,給媽個面子……”這一聲閨女,啟動了她的淚點,頓時哽咽著說不出話,婆婆后面的話說了什么,也聽不清了。放下電話,她猶豫了一下,覺得不能辜負(fù)老人家,便穿上了新買的裘皮大衣、高腰皮靴去了。婆婆見她來了,兩眼笑成了一彎月,張羅著讓她上桌吃年夜飯。全家人只差余小海了。賈明珠和婆婆關(guān)系一直很好,即便離婚了,她還抽空去給婆婆洗洗涮涮,婆婆還念著她,說:“不管小海和誰,兒媳我就認(rèn)你一個?!边€念叨著希望他們復(fù)合:“就算復(fù)合不了,你也是我的親閨女?!辟Z明珠不置可否地似笑非笑。全家說說笑笑正吃得熱鬧,余小海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
“這么晚,你上哪了?”賈明珠脫口問道,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怎么你還管我?現(xiàn)在我可是自由身?。 庇嘈『X啃敝劬Φ芍?。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賈明珠真想抽自己一個嘴巴,起身穿衣拎包要走。
余小海用身子擋住她說:“真的想我啦?那我們就復(fù)婚吧?!闭f著從包里掏出個大牛皮紙袋塞給她,嘴有些發(fā)瓢地說:“吶,這是我的年終獎10萬,拿去?!?/p>
賈明珠一愣,感覺像被人當(dāng)面羞辱一番,臉漲得通紅:“我干嗎要你的錢?想復(fù)婚,那你就等著吧!”說著把錢口袋朝他身上一搡,口袋散了,一捆捆紅紅的大票撒落一地。
“好,這是你說的,那你可別后悔?!庇嘈『4笾囝^,滿口酒氣。他和兒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就要結(jié)婚了,下個月18號,就18號,別忘了,你一定要參加?!?/p>
“什么?”賈明珠有如當(dāng)頭棒喝,驚得瞪圓了眼睛。原來他復(fù)婚是假,另娶是真。
看到賈明珠的窘態(tài),余小海得意起來:“你不想知道我的新太太嗎?她25歲,是個大學(xué)生吶?!?/p>
“大不大學(xué)生關(guān)我屁事,你愛誰誰誰!”賈明珠拿起包,不顧婆婆和兒子的勸阻,氣呼呼地摔門而去。
“這是個什么玩意兒?”她氣得渾身發(fā)抖。一陣凜冽的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條鞭子,呼嘯著向她抽來。她渾身戰(zhàn)栗著,嗆得咳了起來,咳著咳著,胃里一陣痙攣便嘔吐起來。吐干凈后,她感覺心不那么堵了。冷靜下來細(xì)想,現(xiàn)在他是自己什么人?什么都不是,犯不著和他生悶氣。
這樣的悶氣生多少次了,連她自己也數(shù)不清。
這時外面鞭炮聲聲,煙霧彌漫。大紅燈籠順街一串,嫣紅閃爍的燈籠被寒風(fēng)刮得搖曳不定,一如她現(xiàn)在失落的心情。不由地想起26年前那個年三十的夜晚。那個沸騰又沉醉的夜晚,那些隱秘又糾結(jié)的波瀾,一切都是如此清晰而又模糊。
賈明珠和余小海是大學(xué)同學(xué)。兩人無論從長相、性格還是價值觀都是格格不入。賈明珠是班長,學(xué)習(xí)尖子,積極上進。余小海是后進生,玩世不恭,我行我素。那陣兒,學(xué)校搞先進幫后進,賈明珠和他結(jié)成了幫教對子。生活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兩人幫著幫著,竟幫到了一起了。
余小海本有個漂亮的女朋友,也不可能看上她,開始對她的幫助并不領(lǐng)情。但賈明珠任務(wù)在身,并不氣餒,軟硬兼施,好言相勸。事情的逆轉(zhuǎn)是一次余小海和人發(fā)生斗毆,被人打斷胳膊住院。因他先挑事,影響極壞,學(xué)校要給他處分??飚厴I(yè)的節(jié)骨眼,背個處分以后如何做人。賈明珠一遍遍跑學(xué)校找老師給他說情,最后免于處分。這使余小海很受觸動。在余小海最失意最需要有人照顧安慰時,他的漂亮女友就此和他分手。賈明珠知道了,去做他女朋友工作未果,無奈到醫(yī)院陪護他。余小海的內(nèi)心是脆弱的,感動的他一把擁住賈明珠哭了起來,慌得賈明珠趕緊抽出身子,不知說什么好。余小海一遍遍表示愛她,會一輩子對她好。賈明珠像姐姐望著弟弟般的眼神,看著他俊秀的面龐,便有自知之明地說:“不行,我配不上你?!庇嘈『琅饋恚骸澳隳敲磧?yōu)秀,和你比,我才不配,我不過空有一副皮囊而已?!辟Z明珠在顧慮重重中被他追著相好了。年輕的心一旦貼緊,發(fā)生什么就順理成章了。那年三十晚上,兩人跑到外地一家賓館,夜晚的獨處,兩雙閃著火花的眼睛深情對視著,似乎將彼此融化,甜蜜得如一對小夫妻……
三
畢業(yè)后,賈明珠分到了市內(nèi)一家國有大商場做營業(yè)班長,由于她的熱心服務(wù)受到顧客的歡迎,她被評為省、市勞動模范;由此事業(yè)突進,很快升到部門經(jīng)理,過了幾年,又升為商場副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她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自己運氣好,遇到了好的領(lǐng)導(dǎo)和下屬。當(dāng)領(lǐng)導(dǎo)處理關(guān)系是微妙的不可言說的,可她和別人打法不同,最大的特點是關(guān)愛員工,也許是勞模出身的關(guān)系吧。她重視職工食堂,把店里的食堂辦得像餐館,品種豐富,色香味形俱佳。吃了這食堂,員工撒歡地干,直呼不想家了;再者,那些年,無論店里怎樣減員改革,她的店一個員工不減。這個做法深得人心。別看她個頭不高,但面孔嚴(yán)肅,目光威嚴(yán),只要往店里那么一站,就是一種強大的氣場和無形的感召力、凝聚力,把人管得服服帖帖。
可在家里,賈明珠強大的氣場卻壓不住余小海。余小海工作可沒有她那么順利,他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頭腦靈活,敢想敢干。
一天半夜刮起了大風(fēng),賈明珠正擔(dān)心著余小海,兩人架著余小海進來了。他癱軟地倒在沙發(fā)上,噴著酒氣叫道:“真痛快,我他媽把鐵飯碗砸了!”
“什么,你再說一遍?!辟Z明珠不相信酒話。
“真的,撒謊是這個。”余小海用小指比劃著。
“百貨批發(fā)是多好的工作,別人挖窗挖門還進不來呢?!?/p>
“我真的辭了,就,就在今天?!庇嘈『Uf。這無疑是晴天霹靂,賈明珠只覺腦子“轟”的一聲,上前一個巴掌朝余小海打過去:“你活膩歪了還是犯神經(jīng)病了!”
余小海捂著被打麻的臉,呼呼地喘著粗氣,半天沒吭聲。繼而忽地一下站起來,指著賈明珠大聲叫道:“你竟然敢打我,是他們下絆子擠兌我,干的不如看的,干得越多毛病越多。老子早就不想干了,自己下海創(chuàng)業(yè)?!?/p>
很快,余小海在一家合資酒店當(dāng)上了副總。
在愛的激情逐漸歸為柴米油鹽平淡如水的庸常日子后,余小海對家的概念越來越淡,除了忙乎酒店的生意,就是和朋友打麻將,常常玩到半夜通宵。他不回來,賈明珠心里沒著沒落,睡不著覺。兩人常常吵嘴,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夫妻生活像上映著各自的獨角戲。
那年,賈明珠聽說丈夫和辦公室的女秘書關(guān)系曖昧。她找到這個打扮花哨的女孩子,給她一筆錢,打發(fā)女秘書遠(yuǎn)走高飛。她不動聲色干凈利落地處理了這件事。余小海知道后,冷笑道:“你這樣做,我從心里瞧不起你,你以為你是誰,望風(fēng)捕影的事你也信?”
余小海在家里沉默了,對賈明珠不理不睬,連夫妻之事也少有碰她。無論賈明珠怎么關(guān)心他,就是不冷不熱的。余小海其實就是個大男孩,性情不定。他似乎不領(lǐng)老婆的情,常常對她冷言冷語,少有溫情。過了幾年賈明珠生病了,做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余小海像猛醒過來,對老婆有了歉意,想和她親熱,可輪到賈明珠不理他了。兩人都暗自較勁,暗自神傷。她雖傷心,可在單位人前不漏半點委屈。
實在咽不下去,賈明珠找來了鐵三角哥們兒劉慧和尤麗,說說嘮嘮排解情緒。往往見面不等她先開口,她倆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三人中,按年齡,賈明珠老大,她性格開朗,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話辦事有板有眼,關(guān)鍵時一錘定音,是鐵三角的主心骨;劉慧老二,她話語不多,辦事沉穩(wěn),交際甚廣,凡事有辦法,有關(guān)系,是名副其實的點子王;尤麗最小,她心思單純,愛開玩笑,插科打諢,滔滔不絕,是不可缺少的開心果。鐵三角都是聰慧之人,事業(yè)穩(wěn)定,收入豐沛,美中不足都是對方的另一半不盡人意,她們同病相憐。姐仨兒常常自嘲,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們現(xiàn)在是貨真價實養(yǎng)家的“女漢子”了。劉慧長得白皙端莊,原是個機關(guān)處長,后來認(rèn)準(zhǔn)時機下海經(jīng)商,錢大賺了一筆。她認(rèn)為男人就該有本事,闖一番天地??伤瞎谕饷媸莻€“抹不上墻的爛泥”,專在家里來勁,兩人見面就是吵嘴打仗。為了孩子和各自的前途,一直沒有離婚,而是各居一套房子,互不干涉,分居數(shù)年,都有自己的朋友圈。這樣下去,劉慧覺得相安無事挺清凈。尤麗長相漂亮,觀點和她倆不同,她主張女人在外面無論多強,在家就要做個小女人,不能身份錯位。因此她和丈夫很恩愛??上Ш镁安婚L,丈夫在她30歲那年,到海里游泳,一個猛子扎下去就沒上來。丈夫不在了,尤麗無意再嫁,一直單著,領(lǐng)著5歲的兒子和公婆一起過。公公有個家族企業(yè),生活優(yōu)渥,承諾兒媳只要不嫁人,每月給她5萬元生活費,不讓她辛苦工作,只把孫子培養(yǎng)成人。尤麗帶孩子的同時,也在網(wǎng)上開個微店打發(fā)時間,也有自己中意的男朋友。鐵三角閑暇時經(jīng)常去洗浴、桑拿、喝咖啡、吃甜點,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嘮不夠的心緒,往往說著說著,便痛哭流涕或放聲大笑。她們之間無需掖著藏著防著,她們的情感在這里得到緩釋發(fā)泄,浮躁、空虛的心靈在這里找到平衡充實和溫暖。她們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尤麗常取笑她倆色厲內(nèi)荏,賈明珠問她啥意思,她笑而不答,說有個形容詞最貼切,就是強弩之末。沒待說完,兩人就把尤麗摁趴下了。
四
讓賈明珠下決心離婚的是,余小海又和人“曖昧”了。這次的女人讓賈明珠堵在家里了。開門進屋時,在他們家的客廳沙發(fā)上,看到一個女人兩條胳膊像蛇一樣緊緊地纏著余小海。她的雙眼被刺痛了。令她不可理解的是,這個要素質(zhì)沒素質(zhì)、要顏值沒顏值的的女人,余小海究竟看上她什么了?賈明珠一改往日的深沉,憤怒得像頭母獅,她抄起枕頭沒頭沒腦朝那女人和余小海打去,枕頭芯都打飛了。余小海在她面前跪下了,說兩人什么也沒做,兩人關(guān)系沒有她想象的那么骯臟,要解釋給她聽。賈明珠捂著雙耳,大喊不需解釋,我不聽!這么多年來,她的神經(jīng)時時像一根上緊的發(fā)條,快要繃斷了;她感到自己像一條在火上烤的魚,翻來覆去,備受煎熬。她沖動地吐出兩個字:“離婚!”
一晃兒3年過去了,劉慧給她介紹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賈明珠都看不上,談著談著就令她失望:現(xiàn)在的人都特現(xiàn)實,張口閉口,曲里拐彎全是利益。
一天傍晚,賈明珠剛吃過晚飯,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只見余小海抱著個小女孩站在她的面前。
幾年不見,余小海胡子拉碴一臉滄桑相,一掃當(dāng)年的風(fēng)流倜儻。若不是他喊她,她幾乎認(rèn)不出他來。
小姑娘長得眉清目秀,伶牙俐齒的,賈明珠第一次看到和余小海神似的女兒,她沉著臉不說話。
“她媽媽出國了。我今晚有事,能不能幫我照看一宿?”余小海陪著小心說。
賈明珠真不想管他們家的事,但不知為什么,心里有點喜歡這孩子。
小女孩留下來了,張口叫她奶奶,她想童言無欺,自己看來老了,趕緊糾正說:“叫阿姨。”賈明珠給她洗澡,梳頭,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周過去了,余小海也不來領(lǐng)孩子。無奈,她找劉慧幫忙,把孩子送到了長托幼兒園。劉慧恨鐵不成鋼:“你呀,真是‘犯賤!”是啊,她也恨自己在他身上終是狠不下心來。
這年,余小海的爸爸媽媽相繼離世,對他精神打擊很大,忽感沒有家了,他難掩悲痛,想想自己也50多歲了,漸漸老去,心生凄涼。他的酒店因宏觀調(diào)控,效益不好,入不敷出。員工紛紛跳槽,作鳥獸散。這些都導(dǎo)致他從未有過的情緒低落。
更使余小海難以釋懷的是,他聽說賈明珠有男友了。
五
一次在接待客戶的酒宴中,賈明珠感覺吃得很不舒服。
回到家她的肚子開始鬧騰起來,想吐又吐不出來,肚子轉(zhuǎn)筋般的一陣疼似一陣。她家過道就是鐵路醫(yī)院,她捂著肚子一步一掙扎地來到道邊,疼得她渾身無力冒虛汗,倒在地上。這時路上的行人已經(jīng)很少了,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她想喊車,只覺聲音卡在嗓子眼兒出不來,一絲力氣沒有,渾身大汗淋漓。
“你怎么了?”昏昏沉沉中她聽到一口好聽的東北口音。
“我肚子疼。”
“是哪地方疼?”
“哪都疼。”說完,她昏厥了過去。
醒來是在醫(yī)院的床上,她感覺好多了。定睛看去,一個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年輕大夫站在她的面前。他個頭高高的,白皙微胖的面孔,和藹地沖她微笑著,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感覺好些了嗎?”他告訴她,要不是昨天及時送醫(yī),她的闌尾就要穿孔,恐怕生命難保。
她斷斷續(xù)續(xù)想起昨晚的事情?!罢l送我來的?”賈明珠要好好謝謝那個好心人。
小護士沖她指了指眼前的大夫:“是林大夫下班碰到的。昨晚林大夫沒有回家,馬上給你消炎打針,現(xiàn)在不用手術(shù)了。但還要住院觀察?!?/p>
“太感謝了!”賈明珠眼里泛起了淚珠,緊緊握住林大夫的手,那手肉乎乎的細(xì)嫩得像個孩子的手。得知她沒有家屬,林大夫吩咐小護士好好照顧她,說完查房走了。
出院后,她想請林大夫吃飯,以此答謝他的救命之恩,林大夫以有手術(shù)婉拒了。她便訂做了一面錦旗,送來了感謝信。林大夫被她的誠意打動,兩人熟絡(luò)起來。
這天她等在醫(yī)院門口,一定要請林大夫出去坐坐,他沒拒絕爽快地赴約了。賈明珠在一家豪華酒店包了個小單間,她點了四個菜,有紅燒海參、鹽水大蝦、清燉河豚、鮑魚撈飯,香氣在屋里裊裊四溢。望著這些高檔硬頭菜,林大夫有些拘泥地說:“太破費了。”當(dāng)兩人舉起酒杯時,賈明珠說:“我這命,是你給撿回來的,救命之恩,永生難忘!”林大夫聽了,露出了小虎牙,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大姐過獎了,救死扶傷本是大夫的責(zé)任?!眱扇祟l頻舉杯。林大夫酒量不錯,五六瓶啤酒下肚,面不改色,臉頰還是那么白潤,特別是他說話音調(diào)好聽,不緊不慢,舉止文雅,時時給她夾菜,提醒她少喝。這使她感到潤心貼骨地舒服。酒至半酣,賈明珠從包里掏出一件繡著企鵝頭商標(biāo)的高檔的湖藍(lán)色T恤送給他,這顏色和林大夫的臉色很搭,他很識貨,一眼就認(rèn)出了是韓國大品牌,價值得上千元?!翱齑┥显囋嚳春喜缓线m?!辟Z明珠一面說一面拆開包裝。林大夫說:“太貴重了?!闭f啥不要,兩人撕撕巴巴,看賈明珠有些生氣了,林大夫穿上了。整個人變得俊朗年輕了。似乎是有些喝多了,他甩掉了拘謹(jǐn),話也多了,一口一個姐叫著很親昵,叫得她心里熱烘烘的,輕飄飄的。林大夫醉眼朦朧,他看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執(zhí)意要送她回家。賈明珠站了起來,一步不穩(wěn),就勢倒在林大夫的懷里,抱著他厚實的胸膛哭了起來,她自己記不得講了什么。那一晚,林大夫不僅把她送回了家,還留了下來。
兩人清醒過來,都有些尷尬。賈明珠心里陡然升起一種犯罪感,我這不是犯傻嗎?她歉然地看著正在穿衣服的林大夫。林大夫說:“姐,不好意思,我……”她趕緊搶過話頭:“我們都喝大了。”
六
余小海疲憊地回到家,感覺身體很不舒服,頭有些暈。屋里蒸籠般的悶,他煩躁地打開空調(diào),衣服也沒脫,倒頭躺在床上睡著了。等到醒來,已是半夜了,空調(diào)還在打著。只感覺全身木木的。此時,慘白的月光鉆進床頭,傾瀉一地,很是凄冷。他感覺左胳膊腿像不是自己的不聽指揮,幾番掙扎也沒起來。我這是怎么啦?他心里害怕起來,他想到賈明珠,摸索手機給她打電話,手卻使不上勁。這可怎么辦?他心里在呼喊,明珠,快來啊!無奈伴著眼淚淌了下來。
天亮后,余小海的哥們在醫(yī)院給賈明珠掛了電話,告訴余小海中風(fēng)了,正在醫(yī)院掛水。賈明珠想也不敢想,這么年輕怎么能得這種病。她猶豫一番還是去了醫(yī)院。
余小海見到她,委屈、埋怨,兼而有之,眼淚無聲地掉下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她紅了眼圈心里翻騰起來不好受。余小海那乞求的目光,使她頓時忘了舊恨,攥住他的手安慰他,給他喂水、擦了臉。余小海踏實地睡了,輕微的打鼾聲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她凝視著余小海的面龐,那線條清朗的臉已刻上了深深的歲月紋路,縷縷白發(fā)清晰可見。她一陣嘆息,擦了擦眼,叮囑自己千萬別心軟。
剛要走,兒子余琪風(fēng)塵仆仆從外地趕到醫(yī)院來了。賈明珠對兒子說:“我和你爸在法律上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你是他的兒子,你好好照顧他吧,不行請個陪護,我有事得回去了?!?/p>
余琪的目光像不認(rèn)識她似的,在她臉上盤旋好久。
就在賈明珠走到醫(yī)院門口的時候,余琪攆了上來,他拽住她的胳膊使勁搖晃著說:“媽,求你一件事唄?!?/p>
“什么事?”賈明珠覺得有些奇怪。
“你得先答應(yīng),我再告訴你?!庇噻饕荒樥J(rèn)真地說。
“是工作上的,還是生活上的?”
“是生活上遇到了困難?!?/p>
“是缺錢吧?!辟Z明珠心想?!昂?,說吧,我答應(yīng)你?!?/p>
“我有個請求,就是,就是求你和我爸復(fù)婚?!?/p>
“什么?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你爸已經(jīng)和別人結(jié)婚了?!?/p>
“沒有,媽,那是我爸故意騙你的?!?/p>
“不可能,他的女兒還在我那?!?/p>
余琪笑了起來:“那是我的女兒。媽,求您原諒我沒告訴你,我結(jié)婚三年了。”
“什么?”賈明珠大吃一驚。
“媽,你知道嗎?當(dāng)初你錯怪了我爸,那個女人是爸爸多年幫助的下崗女工,她是上門來感謝并主動擁抱爸爸的。你那么強勢地不聽解釋,一腳把他踹出門外。我?guī)状蝿袼倩?,他說忘不了你。你看我爸現(xiàn)在多可憐?。 庇噻髟秸f越激動,眼圈紅了:“我知道,媽媽心眼可好了?!?/p>
看賈明珠默不作聲,他繃起臉,皺著眉頭說:“難道你不想讓你的兒子好過?”
“好了,這小祖宗還真的威脅起來了。你怎么不早說……”
作者簡介:脫微娜,女,大連市作協(xié)會員,高級職稱。曾任大連渤海飯店集團宣傳部長、《大連商業(yè)報》副總編、大商集團企業(yè)高管。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起,在《人民日報》《遼寧日報》《芒種》《海燕》《歲月》《中國詩人》等20多個國家、省市報刊雜志發(fā)表作品200余篇,有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