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人

孫洪鵬

不到九點，軍城的人民商店就打烊了。而國棟的大河商店和春山的商店正熱鬧著。大河商店里燈火通明，一陣陣的搓麻聲如潮水一樣嘩啦嘩啦地響，春山的店里傳出的是呂劇《李二嫂改嫁》的唱腔：李二嫂眼含淚——關(guān)上——房——門——一個門字拖著長腔上下左右纏纏繞繞拐了好幾道彎，加上醉琴地伴奏，把哀怨悲切玩味了個夠，引起聽眾們的唏噓泣涕。這可倒好，引起得是一幫男人拿捏聲調(diào)的跟唱，怪聲怪氣地引起一片大笑，唱什么不主要，主要是圖個樂呵哈。

恰在這時，軍城的手正把在門上，這唱仿佛是有意唱給軍城聽的。軍城知道唱的人是自唱自娛，絕對沒有惡意。軍城的店在村十字口南北街的東側(cè)，店門向西，而春山的店和國棟的大河商店在十字口東西街的北面，店門向南，唱的人有神眼才能看到軍城在關(guān)門。雖是這樣，軍城還是很不舒服，手下重重地把門關(guān)了，兩個店里的聲響頓時遙遠了些，但還是傳了進來。老婆慧英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搓衣服，只有一邊還鼓著的胸部在微微的顫動著。軍城看在眼里，當(dāng)時割那邊的刀子又在他心上劃了一下。

軍城坐下，將抽屜里一天的收入全倒在柜臺上，每張票子都散發(fā)著不同的氣味。軍城摸索村里人的錢有十年了，每張票子都帶著每家的氣味，僅憑氣味，就知道哪張票子是誰家的。帶破爛味的票子是破爛生家的，生收廢品，舊書破罐，廢銅爛鐵，經(jīng)他手上捏過的大小票子混在一起，就都熏染出一股霉?fàn)€味；一股子臭蝦醬味是蘭香家的。蘭香一家子常年愛吃蝦醬，家里的票子也就腥乎乎的；還有帶著化妝品味的一定是愛打扮的玉環(huán)的。軍城將這些錢一張張分面值整理著，心里面百味雜陳。他知道，這些到他店里買東西的人，全是憑著老街舊鄰的一點鄉(xiāng)情，人家不到那兩個店里去，常到他的店里來，純粹地是照顧他的買賣。開業(yè)這些天來，全靠著這些關(guān)系不錯的鄉(xiāng)親，維系著生意。多數(shù)村民的錢都花在了國棟的大河商店里，春山店里的人也比他多。

軍城將錢分好類，一匝一匝地數(shù)起來。

現(xiàn)在數(shù)錢和過去數(shù)錢的感覺大不一樣的。過去在三人合伙開的店里數(shù)錢時，錢固然也是錢，但感覺不象現(xiàn)在，現(xiàn)在感覺這錢是和活著的一呼一吸緊緊地連系在了一起的。這十塊正好是慧英服的一片甲地孕酮，這二十元又有了兒子一天的生活費，這錢是真正的錢啊。

軍城數(shù)的非常仔細，就象小時侯吃的火烤青磷魚。為防止哥幾個亂搶多占，父親給每人分兩條，一拃長、二指寬的青磷魚，軍城和哥哥們是用手指一個鱗片一個鱗片掐著吃的，連燒焦的魚嘴魚尾巴都吃掉了?，F(xiàn)在軍城把一分一毛都數(shù)了個清清楚楚，總共是一百九十九塊三毛三分錢，折算了一下純利，又數(shù)了一遍，還是一百九十九塊三毛三，停了一會兒，又要再數(shù)，洗衣服的慧英說話了，不用數(shù)了，再數(shù)也多不出來。說著話，慧英手下加快了搓衣服的頻率，吭哧吭哧地渾身都努著一股情緒。軍城當(dāng)然懂她的肢體語言，老婆的肢體語言比有聲的語言更充滿了力度?；塾⑴c軍城往往為某個問題經(jīng)過爭執(zhí)說服不下的時候，慧英就不再說了，而是用了她所有的肢體語言來表達她的意愿。

自從三人散了伙，自立門戶，開起自己的商店時，慧英就讓軍城把商店里擺上副麻將，買塊彩電放上。軍城不聽，放塊彩電還可以，可不擺麻將。軍城是發(fā)過誓的，老子就不用麻將，看能不能把生意做好。

軍城對玩麻將自來十分的厭惡。

農(nóng)村的商店是村人聚堆的地方，它不但維系著全村人的基本生活需求，還具有新聞傳遞，休閑娛樂等多種功能。人是些群居的動物，一部分人沒事的時候都愛到商店里坐坐，站站，家里有電視不看，偏愛到店里聚。另一部分人就愛倚著柜臺就著醬雞爪咸鴨蛋，喝個啤酒，扯扯淡，聊聊天，嬉笑怒罵一番。還有一些戲曲愛好者，聚在店里一角拉拉二胡，唱個小曲，兀自一片天地，樂呵的很。打麻將的人，尤其到了晚上，人都閑下來，就都搶先來占座，往往是麻將桌旁，坐著一圈圍觀的人。

軍城和國棟、春山合伙經(jīng)營的商店是集體時代的供銷社。集體時代結(jié)束的時候，軍城和春山都是支部的委員，村里不再給他們發(fā)工資，就都按排進了供銷社。國棟是老店員，自然就留了下來。后來三個人就合伙租賃經(jīng)營了。三個人的合伙還不錯，一干就是十年。村人愛到商店里打麻將，國棟和春山是歡迎的。倒不是國棟和春山喜歡麻將，他們都知道這個道理，人越多，店里越熱鬧越好，開店要的就是人氣嘛。這幫打麻將的包括看客，一晚要消費多少煙酒點心，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呢！春山倒是喜歡戲曲，輪到他值班的時候，村里這幫票友就到齊了，唱唱拉拉的，熱鬧死了。但軍城不喜歡麻將。不，他不是不喜歡，他對于玩麻將是從骨子里厭惡，集體時候?qū)Τ院韧鏄反蛳碌臉?biāo)簽，在他腦子里根深蒂固。即使對于戲曲，除了樣板戲和紅色歌曲，其它一律是不入耳的。他厭惡，他就會用不同方式表現(xiàn)出來。漸漸地到了他值夜班的時候，打麻將的不來了，唱戲的也不來了，只有喜歡到店里看電視的閑聊天的幾個人，這個時候唱主角的就是軍城了，借著電視里的某一話題，軍城都會引到批評時政上來。對于不同的觀點，總是從辯論上升到爭論一直到面紅耳赤，直到不歡而散。店里來的人更少了。國棟和春山自然明說暗示開導(dǎo)他，但他的固執(zhí)令二人只好痛下決心，散伙！商店的經(jīng)營權(quán)由抓鬮來決定結(jié)果。國棟手氣好，抓到了他待了半輩子的店，軍城和春山只好另起灶生火。

國棟給自己的店起了個名，以村名冠之，叫大河商店。請裝修公司焊起骨架，用黑體字噴繪上去。大河是個大村，以村名冠名，可見國棟的霸氣。軍城見了，干脆就起個人民商店，涵義更廣，自己揮筆書寫，軍城毛筆字寫的好。過去在支部里負責(zé)宣傳，寫大標(biāo)語宣傳欄都是他的事。在店里空閑的時候，也愛拿這筆在報紙上寫字，寫得都是偉人的詩詞，“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什么的。春山什么名字也不起，青山和老婆無兒無女，兩人都喜歡戲曲，開個小店，能保障基本生活費用就行了，閑時和村里的票友們拉拉唱唱挺好的，他的商店其實是戲迷們的俱樂部了。

軍城也就不再數(shù)了，是啊，再數(shù)也多不出來，人總是有一種很可笑的舉動，明明知道既成的事實，卻總還幻想著奇跡發(fā)生。他把一天的收入一百九九塊三毛三放起來，掏出一支煙來，點上，抽。老婆慧英還在吭哧吭哧地搓著衣服，他感覺那衣服其實早已洗凈了，可是她還在反復(fù)地搓，就象他反復(fù)地數(shù)錢，只還過心意不一平罷了。老婆反復(fù)地搓，搓著搓著不知怎么搓動了他哪根神經(jīng)，使他覺得仿佛是兩個人在一起的那種搓，在這焦心上火愁眉苦臉的當(dāng)兒，怎么會有了那種安樂思淫的心意。

老婆慧英是個美人胚子。所謂美人，其實是一種完美。就是從面容到體態(tài)，從身高到四肢，從手足到發(fā)絲，最后就是肌膚，無一不好看，才堪稱美人。人往往是殘缺的。有一張美臉卻沒有一副好的體態(tài)，有一副勻稱豐滿的體態(tài)卻沒有適度的身高和比例恰當(dāng)?shù)乃闹?，有適當(dāng)?shù)纳砀吆筒婚L也不短的四肢卻沒有周正圓潤的手足和黑亮的發(fā)絲。以上都有了，卻沒有豐盈的肌膚。在東方的審美里，最漂亮的還是肌膚的白晰與細膩，而慧英，恰是這樣一個完美的美人，尤其是象慧英這些成熟在七十年代青春妙齡的女子，因為從小勞動，身材不瘦弱又不肥胖，像成熟的麥粒結(jié)實飽滿，精神像陽光一樣充沛，在已完美的組合中更透出一種健碩之美。最令人稱奇的是，慧英的美還在于天天下地勞動，天曬地烤，耕種割伐，風(fēng)里來雨里去，裸露的手足臂腿依然是冰山白玉晶瑩雪！所以，農(nóng)村出來的美人才是真正的美人。當(dāng)年這么一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嫁給了軍城，不應(yīng)說軍城有多福氣，軍城也和慧英一樣，實在是一個完美的男子。一個女人的美，慧英該有的都有了。一個男人的美，軍城也該有的都有了，兩人的絕配，把古往今來的童話變成了現(xiàn)實。金童玉女，王子公主，英雄美人，相互的中意和欣賞，新婚之后的情濃意濃，比一般人不知粘綢多少倍，可是再完美甜蜜的婚姻，也要歸于平淡，被生活所支解。不是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而是生活是愛情的墳?zāi)?。什么時侯兩人的柔情蜜意被滲了水？誰能想象得到，那么健康美麗的美人兒，怎么會得了絕癥？有多長出時間兩人也沒有那樣搓了？可以說有一年多了吧！自發(fā)現(xiàn)慧英左乳中有硬塊到確診手術(shù)，直到出院，兩人并躺在床上，軍城的手伸過去，曾經(jīng)的豐盈與現(xiàn)實的空空蕩蕩形成了巨大地落差。切片化驗是惡性的，最多還能維持半年的生命?？蓱z的美人！軍城的手再也觸摸不到絲毫的快樂，僅有的收入連供兒子上學(xué)供老婆吃藥都困難了。

就在軍城看著慧英的搓洗衣服的時侯電話響了，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先問媽媽的身體，又問店里的情況，然后就囁嚅著不知說什么了。兒子是個好兒子，懂事，知道體貼家里，課余打份工，不到十八分不張口要錢。現(xiàn)在兒子吞吞吐吐的，軍城知道兒子不好意思張口要錢，就說，兒子，是不是沒錢了，需要多少，你說吧，你爹有錢。兒子說，本來這個月生活費夠了，可是電腦壞了，不能維修了。軍城知道那個電腦當(dāng)時買的就是二手貨，不壞才怪呢，就對兒子爽快地說，該換就換，你不用難為，要多少？還差兩千？好好，老爹明天給你匯去。我和你媽都挺好的，不用掛念哈。軍城放下電話，撇了一眼老婆，慧英一臉的淚花。

倔人軍城終于熊了，暗下了決心。

軍城連夜向破爛生借了五千塊。

第二天，軍城的人民商店擺了一臺二十五寸的彩電，比國棟的大河商店的那臺二十一寸的，強多了，最令人振奮的是軍城的人民商店也擺上了麻將！大河村一千多人，誰打麻將都稀松平常，而對麻將深惡而痛絕的軍城也打麻將了，這就成了稀罕事。過去被他攆過的那幫人，先派過人來試探。過來人叫四腚，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探進一張眼睛鼻子嘴攥成一把的笑臉。

軍城見了，忙打招呼，四掌柜的，進來進來。

四腚在人群里最有些無賴，臉皮厚的像腳后跟。在供銷社里打麻將時，被軍城施的臉色最多的是就是四腚，四腚的好處就是不記仇?，F(xiàn)在軍城的熱情倒讓四腚不好意思起來。

軍城上前一把將四腚拽了進來，說，來，看看我這副麻將好不好？

四腚說，好，好，

軍城笑罵道，媽個逼的，還沒看到就說好。

在店里的蘭香玉環(huán)，還有幾個人就都笑了。從此，軍城的人民商店里也響起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還有那塊當(dāng)時在大河村最大的電視機帶來的響亮地說笑聲。

錢，那維持生命的似是而非的紙票，是趨熱性的，如喜愛光亮的飛蛾，順著麻將聲和笑鬧的人語，飛進了軍城的人民商店。晚上，軍城數(shù)著當(dāng)日的進餉，那一沓一沓不同面值的人民幣，比往日都高出了許多，軍城數(shù)完一沓就啪地一聲很響的甩在柜臺上，就像小時候和人玩“打包”一樣。將紙疊成方形或菱形，稱為包。一方將自己的包放在地上，另一方持自己的包用力甩在對方包的身上，隨著啪的一聲將其打翻，就贏了。用現(xiàn)在的詞形容，那個叫爽??！軍城打包是把好手，常常會贏得對方輸光了腚。現(xiàn)在軍城把一沓一沓錢甩在柜臺上，啪啪的響，又體會到當(dāng)年打包的那種感覺。

看著比以往多出好幾倍的收入，軍城突然放聲大罵了句，

我操死他個娘啊！

在一旁抹桌子倒煙頭掃垃圾的慧英，聽這一聲罵，眼淚就流下來了。

店里一時寂靜空曠，春山店里的《姊妹易嫁》素華撕心斷腸撒潑嗲嗔的唱逮空鉆了進來：

插的什么花來戴的什么朵，

穿的什么紗來著的什么羅，

蒜瓣子頭他戴不上那烏紗帽，

牛蹄子腳他穿不了皇家的靴。

親娘啊，

俺姊妹都是你生養(yǎng)，

為什么偏把個牛郎配給了我，

我的娘啊，

你可苦了我！

戲曲的好處就是把當(dāng)?shù)厝颂赜械恼Z音基調(diào)，經(jīng)過音樂的藝術(shù)處理，把一種情感夸張而又真切地表現(xiàn)出來，讓人聽起來有滋有味的。盡管素華面對她要嫁得她認為是放牛郎的丈夫，滿懷的心碎哀啼，但聽得人還是得到一種莫大的受用，叫好聲響成一片。

軍城忽然有所悟，對老婆慧英說。也別說素華嫌貧愛富，假如真的是放牛郎，天天給她吃糠咽菜，這日子過的有什么意思，就象你跟了我這半輩子，過的什么日子，唵！可惜現(xiàn)在你也老了，退回二十年，我要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幫你找個大款，就憑你的模樣，傍個什么樣的有錢人不行！

慧英就說，誰說我現(xiàn)在老了，我是不想找，想找個有錢人有的是，只是……慧英的胸部忽然疼了一下，就真怒了，行了，別貧嘴了，快拾掇拾掇睡覺吧！

店里的生意有了轉(zhuǎn)機，軍城的生活也有起色了?？墒呛镁安婚L，軍城由麻將的仇敵迅速轉(zhuǎn)變?yōu)槁閷⒌陌l(fā)燒友，癡迷了。開始擺麻將時，無非是招來顧客，但農(nóng)村的人勞作無定時，干什么的都有，時聚時散，來打麻將的人并不是天天滿桌。加上國棟那邊的商店又重新裝修了店鋪，又加了一桌新麻將桌，還是自動洗牌的。軍城這邊有時人就湊不齊，三缺一，就像窯子里的窯姐招待不了客人，老鴇親自上差不多，軍城只好親自上陣。軍城本來是個聰明人，麻將這玩藝兒比解一道數(shù)學(xué)題簡單多了，比小時候的打包也省時多了，打包要用力的，是個力氣活。而打麻將只坐在那里吃碰就行了。世界上的事，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唯有玩兒，是人人都會的。沒幾天，軍城就把麻將玩熟絡(luò)了，什么盯住上家，看緊下家，防著對家，一套麻將經(jīng)，全是玩心眼的套路。一和一贏軍城就上癮了，什么生計啊，老婆啊，兒子學(xué)費啊，人生的煩惱啊全沒有了，原來玩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哈。有時參與進來的有玉環(huán)蘭香這些小他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女人，一桌之桌，親密之間是平日里不能的，洗牌理牌之時，手手相碰，那感覺也是很好的。

軍城陪著人打麻將，店的打理交給老婆了。原來慧英只是打個下手，拾掇拾掇店鋪，洗衣做飯什么的，現(xiàn)在是頂把子忙一天。麻將這玩藝兒打上就由不得人，常常是忘了吃飯，打個通宵。開始慧英只是累，見軍城親自上場，還高興一陣子，為了招徠生意，應(yīng)該從政治角度理解不是。但軍城完全是樂不思蜀了，有時沒貨了，也顧不得進。有玉環(huán)等年輕的女人加入時，那牌桌的情形，也是讓人不舒服的?；塾㈤_始是勸，后來是吵，依慧英的脾性不吵不鬧就轉(zhuǎn)入冷戰(zhàn)。這個時候的軍城已經(jīng)是著魔了，哪里還能看見老婆的心思，只是打個瀟灑人生，天昏地暗。

慧英的病，比醫(yī)生預(yù)言的還要早一個月，就是說不到半年，就結(jié)束了她的一生行程。

慧英的死，讓全村的人都為之哀傷，就是因為她太美了，完美的無以復(fù)加，卻沒有享受與她的美相應(yīng)的生活。

一代美人。香消玉殞，天為之哭。

老婆慧英死后，軍城將麻將桌一斧劈了，連同麻將一起擁進入灶底。

兒子反正也快畢業(yè)了，店也只是有一搭無一搭的開著。閑著沒事，軍城就手執(zhí)毛筆，在紙上寫字，寫的都是當(dāng)年偉人的詩詞，寫得最多的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