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那座山

毛臘梅

父親，是女兒心中的一座山，這座山也許不那么巍峨高大，卻是女兒終身的依靠；這座山也許并不那么秀美，卻是女兒眼中最靚麗的風(fēng)景；這座山也許缺少柔情，卻讓女兒懂得了什么是愛，什么是親情。

小時候，我和弟弟的玩具是最多的，也是最稀奇的，全部是父親親手制作。小兔子燈籠安上輪子，點上蠟燭，用繩子拉著四處跑。小小燈籠點亮除夕的夜空，也點亮我和弟弟的童年。小伙伴們看我們玩具時那種羨慕的表情，真是滿足了我們兄妹大大的虛榮心。每每這個時候，我和弟弟都會小心地收起玩具，當(dāng)作寶貝似的藏到家里，生怕被人搶走。看到小伙伴失望的眼神，我們心里涌起甜甜的滋味，那是幸福的味道。

記得小時候，生產(chǎn)隊是大集體，做事記工分。過年時家家戶戶根據(jù)工分能分到一點錢和口糧。那時父親身體不太好，幼年時家里太窮，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紅薯藤、南瓜粥、玉米棒也不能敞開了吃，父親就在那時餓壞了胃，胃病比較嚴(yán)重，而且心臟也有點問題。這樣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生產(chǎn)隊里繁重的體力勞動。我們家的工分總是很少，所以過年分到的口糧最少，又加上一大家人，溫飽根本沒法解決。在這樣的困窘的環(huán)境里，父親尋求出路，出門做副業(yè)，給人補鍋、補鞋，也給人看過相，炸過豆米……什么事賺錢就干什么。父親從來沒有拜過師學(xué)過藝，全部是無師自通。

小時候，我就知道父親喜歡鉆研，喜歡試驗。為炸豆米，父親用黃泥和錫塊封住罐口，不停地試驗，有一次試驗不成功，"嘭"的一聲，罐口開了花，氣從罐里沖出來，米花灑滿一地，鍋煙沖得父親滿臉，只剩下眼珠在滴溜溜地轉(zhuǎn)，我們看著父親的狼狽相，都笑彎了腰。父親憑借自己的辛勞貼補了家用，幾乎沒讓我們餓過和凍過。

童年時，讓我感覺榮耀的是我的父親常常能做別人做不了的事。那時生產(chǎn)隊有一輛手扶拖拉機，唯獨父親能開。犁田時父親喜歡帶上我，讓我坐在拖拉機坐凳上，而自己在泥水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拖拉機顛簸得非常厲害，可我卻很享受這種顛簸，雀躍的心情難以抑制，這種特殊的經(jīng)歷羨煞了好多的小伙伴。如今讓我坐寶馬車，也不敵童年時坐拖拉機的歡樂。

父親對于小時候的一些往事只字不提，也許是他童年過于艱難和不幸，不愿回憶，我只能從奶奶嘴里零星知道一些。爺爺年輕時也是做小生意的，盛年無緣無故地死在江南，那時父親才五六歲。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人，父親毅然挑起全家的重?fù)?dān)，很小就和大姑一起上山打柴，大姑比他小兩歲，挑不動柴禾，半路上傷心地哭，父親總是將自己超負(fù)荷重的柴禾挑回家，再去接大姑，有好吃的也會讓給大姑和奶奶。父親用稚嫩的雙肩扛起了一個家庭，讓奶奶和大姑這兩個不幸的女人看到了希望，從父親身上汲取了親情的力量。她們母子三人就這樣相依為命，艱難地行走于人世。

過早地品嘗生活的貧窮和人世的辛酸，在每一個機會來臨的時候父親從不會輕易松手。改革開放年代，父親開始跑推銷，憑著自己活絡(luò)的頭腦，父親一炮打紅，賺了不少錢。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家里買了一臺黑白的14英寸電視機，引來全鄉(xiāng)人的觀看。每天傍晚，鄉(xiāng)鄰們早早地吃飯、洗澡，扛起板凳來到我家等著看電視，那場面說是人山人海真不算夸張。人們踮起腳尖，爬上窗戶，甚至想上我家屋頂，掀開瓦來看。為了滿足鄉(xiāng)鄰們的電視癮，父親將電視機移到外面，不管場地多大，全都擠滿了人。那時候，一臺電視機，幾部電視劇，諸如《霍元甲》《陳真》《萬水千山總是情》填補了鄉(xiāng)鄰們空虛貧乏的精神世界。我也是從那時候知道了中國女排，而且她們那頑強拼搏的精神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我。

父親接觸外面的世界，格局漸漸地放大。家里辦起工廠，規(guī)模越來越大，頂峰時家里有60多名工人，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父親獲得安慶市“萬元戶”的殊榮，扛回一塊“勤勞致富”的獎牌。每逢搬家，這塊牌匾父親總是舍不得扔掉，褪色的牌匾中鏤刻著辛勞和過去的榮光。

榮耀的背后，我能體會父親創(chuàng)辦企業(yè)的辛酸。他在外曾經(jīng)遇到過騙子，被騙得身無分文時露宿街頭；碰到過扯皮的單位，血本無歸；遇到過強盜，差點性命不保?？蔁o論怎樣艱難，父親從沒有退縮過，悲觀過，他堅信“天無絕人之路”。經(jīng)歷過幾起幾落，父親一生的經(jīng)歷可以說是一本厚重的小說，每一頁都浸透著父親拼搏的汗水，書寫著不屈的傳奇。

父親一生最輝煌的時候，也是我和弟弟讀書關(guān)鍵時期。父親堅定地要求我們讀書，不要走他這條路。雖然家境優(yōu)裕，我兄妹二人幾乎沒有受到優(yōu)越環(huán)境的不良影響，在父親的支持下，我考上師范，弟弟也順利考上大學(xué)。那時候考上學(xué)校，等于拿了鐵飯碗，在家鄉(xiāng)那個小鄉(xiāng)村確實讓人羨慕。我們兄妹也給父親長了臉。如今我回家遇到村里一些長輩，他們?nèi)匀慌宸赣H的遠(yuǎn)見。

我時常在想，父親在其同時代的人中，算是比較成功的。他的成功與他自身的智慧和努力有關(guān)，也與他的交友有關(guān)。父親總是說多個朋友多條路。他的朋友很多，其中不乏狗肉朋友，那時幾乎每天都留客人吃飯，開支很大。父親這輩子賺了不少錢，卻沒存下多少錢。那些當(dāng)年困難的親戚朋友如今都比他富裕，可他卻從不愿去討要當(dāng)年借給他們的錢。前幾年，我和弟弟對父親的行為不理解，甚至誤解父親是懦弱無能?？筛赣H總是說，他們愿意給自然會給，不愿意給討要也沒用，要不到反而傷了感情。不給就當(dāng)做了善事吧。

他的這種做法，待我人到中年才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善良。父親待繼父，在當(dāng)?shù)赜锌诮员?。我小的時候，感覺繼爺爺比較自私，待父親比較刻薄，那時糧食緊缺，一碗干飯爺爺一個人吃，有時會留幾口給我小姑吃，奶奶、父親、母親，都只能端碗稀飯站在一邊吸溜。那時候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過節(jié)父親能吃上干飯，其余時間幾乎沾不上邊。因為小姑是爺爺親生，父親不是爺爺親生，他對待父親和小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有時候連外人都看不下去，要替父親說句公道話。多年以后，當(dāng)父親的企業(yè)紅紅火火，爺爺老去的時候，父親不計前嫌，善待繼父。村里人都說：“老毛真是很難得，不計較他繼父當(dāng)初對他的刻薄。”父親總是笑著說：“那些年我們家里也幸虧有了繼父，不然五八年鬧饑荒，我們兄妹怕活不成。父母都疼小兒小女，他疼愛我妹也是人之常情?！边@種大度，這種涵養(yǎng)，折射出父親身上最珍貴的人性：善良、孝順。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罕有柔情?？晌页黾弈翘?，這個錚錚硬骨的漢子卻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淚。當(dāng)我的孩子、弟弟的孩子出生以后，父親恨不得俯地給孫子輩當(dāng)牛做馬，此時我才明白父親像一座山，柔情都藏在土壤里，默默供養(yǎng)著他所愛的一切。

如今，父親已年過花甲，卻又在家里辦起了小型加工廠。起初，我們反對他這樣辛苦，可是父親我行我素，毅然安上了碾米機、磨粉機，說是老了找點事做，消磨時間，比打牌好。我們只就作罷。父親老了，我們做子女的最大孝順就是尊重他，讓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愿他能安享晚年。

青山巍巍，用深沉闡釋無私和堅強；青山嵯峨，用高峻詮釋著崇高和偉岸；青山郁郁，用秀麗演繹著美好與靈動。

父親，我心中的山，我生命中的山，是我一生的精神依靠，我用一生來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