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與我

1

結(jié)婚以前大胡子問過我一句很奇怪的話：“你要一個賺多少錢的丈夫？”

我說：“看得不順眼的話，千萬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億萬富翁也嫁?！?/p>

“說來說去，你總想嫁有錢的?！?/p>

“也有例外的時候?！蔽覈@了口氣。

“如果跟我呢？”他很自然地問。

“那只要吃得飽的錢就算了?！?/p>

他思索了一下，又問：“你吃得多嗎？”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不多，不多，以后還可以少吃點(diǎn)。”

就這幾句對話，我就成了大胡子荷西的太太。

婚前，我們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巴地廣場打棒球，也常常去逛馬德里的舊貨市場，再不然冬夜里搬張街上的長椅子放在地下車的通風(fēng)口上吹熱風(fēng)，下雪天打打雪仗，就這樣把春花秋月都一個一個地送掉了。

一般情侶們的海誓山盟、輕憐蜜愛，我們一樣都沒經(jīng)過就結(jié)了婚，回想起來竟然也不怎么遺憾。

荷西生長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家庭里，這么多年來，他的母親和姐姐有意無意之間，總把他當(dāng)兒皇帝，穿衣、鋪床、吃飯自有女奴甘甘心心侍候。多少年來，他愚蠢的腦袋已被這些觀念填得滿滿的了；再要洗他過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辛苦，可惜的是，婚后我才發(fā)覺這個真相。

大胡子，婚前交女友沒有什么負(fù)擔(dān)；婚后一樣自由自在，吹吹口哨，吃吃飯，兩肩不駝，雙眼閃亮，受家累男人的悲戚眼神、緩慢步履，在此人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來。

有一天，我看一本西班牙雜志，恰好看到一篇報道，說美國有一個女作家，寫了一本暢銷書，名字我已記不得了，總之是說——“如何叫丈夫永遠(yuǎn)愛你?！?/p>

這個女作家在書中說：“永遠(yuǎn)要給你的丈夫有新奇感。在他下班之前，你不妨每天改一打扮，今天扮阿拉伯女奴，明天扮海盜，大后天做一個長了翅膀的安琪兒，再大后天化成一個老巫婆……這樣，先生下班了，才會帶著滿腔的喜悅，一路上興奮地在想著，我親愛的寶貝，不知今天是什么可愛的打扮。”

又說：“不要忘了，每天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幾遍，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這篇介紹的文章里，還放了好幾張這位婚姻成功的女作家，穿了一條格子裙，與丈夫熱烈擁吻的照片。

我看完這篇東西，就把那本雜志丟了。

吃晚飯時，我對荷西說起這本書，又說：“這個女人大概神經(jīng)不太正常，買她書的，照著去做的太太們，也都是傻瓜。如果先生們有這么一個千變?nèi)f化的太太，大概都嚇得大逃亡了。下班回來誰受得了今天天使啦，明天海盜，后天又變個巫婆啦！……”

他低頭吃飯眼睛望著電視，我再問他：“你說呢？”

他如夢初醒，隨口應(yīng)著：“海盜！我比較喜歡海盜！”

“你根本不在聽嘛！”我把筷子一摔，瞪著他。他根本看不見，眼睛又在電視上了。

我嘆了口氣，實(shí)在想把湯潑到他的臉上去。對待這種丈夫，就算整天說著“我愛你”，換來的也不過是咦咦啊啊，婚姻不會更幸福，也不會更不幸福。

2

其實(shí)夫婦之間，過了蜜月期，所交談的話，也不過是雞零狗碎的瑣事，聽不聽都不會是世界末日；問題是，不聽話的人，總是先生。

大胡子，是一個反抗心特重的人，如果太太叫他去東，他一定往西；請他穿紅，他一定著綠。做了稀的，他要吃干的；做了甜的，他說還是咸的好。這樣在家作對，是他很大的娛樂之一。

起初我看透了他的心理，有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說法去激他，他不知不覺地中了計(jì)，遂了我的心愿。后來他又聰明了一點(diǎn)，看透了我的心理，從那時候起，無論我反反復(fù)復(fù)地講，他的態(tài)度就是不合作，如同一個傻瓜一般地固執(zhí)，還常常得意地冷笑：“嘿！嘿！我贏了！”

“如果有一天你肯跟我想得一樣，我就去買獎券，放鞭炮！”我瞪著他。

我可以確定，要是我們現(xiàn)在再結(jié)一次婚，法官問：“荷西，你愿意娶三毛為妻嗎？”他這個習(xí)慣性的“不”字，一定會溜出口來。結(jié)過婚的男人，很少會說“是”，大部分都說相反的話，或連話都不說。

荷西剛結(jié)婚的時候，好似小孩子扮家家酒，十分體諒妻子，情緒也很高昂，假日在家總是幫忙做事?？上Ш镁安怀?，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背誦如教條的男性自尊又慢慢地蘇醒了。

吃飯的時候，如果要加湯添飯，伸手往我面前一遞，就好似太陽從東邊出來一樣自然。走路經(jīng)過一張報紙，他當(dāng)然知道跨過去，不知道撿起來。有時我病了幾天，硬撐著起床整理已經(jīng)亂得不像樣的家，他亦會體貼地說：“叫你不要洗衣服，又去洗了，怎么不聽話的?！?/p>

我回答他：“衣不洗，飯不煮，地不掃，實(shí)在過不下去了，才起來理的?！?/p>

“不理不可以嗎？你在生病。”

“我不理誰理？”我渴望這人發(fā)條開動，做個“清掃機(jī)器人”有多可愛。

“咦，誰也不理??！不整理，房子又不會垮！”

這時候我真想拿大花瓶打碎他的頭，可是碎的花瓶也得我掃，頭倒不一定打得中，所以也就算了。

我們結(jié)合的當(dāng)初，不過是希望結(jié)伴同行，雙方對彼此都沒有過分的要求和占領(lǐng)。我選了荷西，并不是為了安全感，更不是為了怕單身一輩子，因?yàn)檫@兩件事于我個人，都算不得太嚴(yán)重。

荷西要了我，亦不是要一個洗衣煮飯的女人，更不是要一朵解語花，外面的洗衣店，小飯館，特美價廉，女孩子鶯鶯燕燕，總比家里那一個可人。這些費(fèi)用，不會超過組織一個家庭。

3

許多時候，我們彼此在小小的家里漫游著，做著個人的事情，轉(zhuǎn)角碰著了，閃一下身，讓過對方，那神情，就好似讓了個影子似的漠然。更有多少夜晚，各自抱一本書，啃到天亮，各自哈哈對書大笑，或默默流下淚來，對方絕不會問一聲：“你是怎么了，瘋了？”

有時候，我想出去散散步，說聲“走了”，就出去了，過一會兒自會回來。有時候早晨醒了，荷西已經(jīng)不見了，我亦不去瞎猜，吃飯了，他也自會回來的，饑餓的狼知道哪里有好吃的東西。

偶爾的孤獨(dú)，在我個人來說，那是最最重視的。我心靈的全部從不對任何人開放，荷西可以進(jìn)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據(jù)一席；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那是：“我的，我一個人的?！苯Y(jié)婚也不應(yīng)該改變這一角，也沒有必要非向另外一個人完完全全開放，任他隨時隨地跑進(jìn)去搗亂，那是我所不愿意的。

許多太太們對我說：“你這樣不管你的先生是很危險的，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握在手里?！彼齻冋f這話時，還做著可怕的手勢，捏著拳頭，好像那先生變成好小一個，就在里面扭來扭去掙扎著似的。

我回答她們：“不自由，毋寧死。我倒不是怕他尋死，問題是，管犯人的，可能比做犯人的還要不自由，所以我不難為自己，嘿！嘿！”

自由是多么可貴的事，心靈的自由更是我們牢牢要把握住的；不然，有了愛情仍是不夠的。

有的時候，荷西有時間，他約了鄰居朋友，幾個人在屋頂上敲敲補(bǔ)補(bǔ)，在汽車底下爬出爬進(jìn)，大聲地叫喊著。漆著房子，挖著墻，有事沒事地把自己當(dāng)做偉大的泥水匠或木匠，我聽見他在新鮮的空氣里稀里嘩啦地亂唱著歌，就不免會想到，也許他是愛太太，可是他也愛朋友。一個男人與朋友相處的歡樂，即使在婚后，也不應(yīng)該剝削掉他的。誰說一個丈夫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時才可以快樂？

4

大胡子不是一個羅曼蒂克的人，我?guī)状文贸觥墩Z言行為》這本書來，再冷眼分析著他的坐相、站相、睡相，沒有一點(diǎn)是我希望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樣式，跟書上講的愛侶完全不同。

有一次我突然問他：“如果有來世，你是不是還是娶我？”

他背著我干脆地說：“絕不！”

我又驚又氣，順手用力啪地打了他一掌。他背后中槍，也氣了，跳翻身來與我抓著對打。

“你這小癟三，我有什么不好，說！”

本來期望他很愛憐地回答我說：“希望生生世世做夫妻。”想不到竟然如此無情的一句話，實(shí)在是冷水澆頭，令人控制不住，我順手便又跳起來踢他。

“下輩子，就得活個全新的樣子，我根本不相信來世。再說，真有下輩子，娶個一式一樣的太太，不如不活也罷！”

我恨得氣結(jié)，被他如此當(dāng)面拒絕，實(shí)在下不了臺。

大胡子是個沒什么原則的人。他很愛清潔，他每天洗澡、刷牙、穿干凈衣服。可是外出時，他就把腳擱在窗口，順手把窗簾撩起來用力擦皮鞋。

我們住的附近沒有公車，偶爾我們在洗車，鄰居太太要進(jìn)城去，跑來跟我們搭訕，我總會悄悄地蹲下去問荷西：“怎么樣，開車送她去？起碼送到公路上免得她走路?！?/p>

這種時候，荷西總是毫不客氣地對那個鄰居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對不起，我不送，請你走路去搭車吧！”

“荷西，你太過分了?！蹦莻€人走了之后我羞愧地責(zé)備他。

“走路對健康有益，而且這是個多嘴婆，我討厭她，就是不送?！?/p>

一起出門去買東西，他這也不肯要，那也不肯買，我起初以為他責(zé)任心重，又太客氣，后來才發(fā)覺，他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情愿買一樣貴的好的東西，也不肯要便宜貨。我本想為這事生生氣，后來把這種習(xí)慣轉(zhuǎn)到他娶太太的事情上去想，倒覺得他是抬舉了我，才把我這塊好玉撿來了。挑東西都嫌?xùn)|嫌西的，娶太太他大概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我到底是貴的，這一想，便眉開眼笑了。

夫婦之間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小小的天地里，也是一個滿滿的人生，我不會告訴你，在這片深不可測的湖水里，是不是如你表面所見的那么簡單。想來你亦不會告訴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蘊(yùn)藏著什么。各人的喜樂和哀愁，還是各人擔(dān)當(dāng)吧！

（陸燕婷摘自十月文藝出版社《稻草人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