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墨
這個春天,我總是想起江南。
想起江南暗香浮動的油菜田,高過人頭的油菜花,花間盈耳的蜂鳴蟲吟。我行走于花間,循著聲音尋找勞作的媽媽。青青田埂上,我忘情地追逐一只只粉蝶,我咯咯的笑聲驚落了流金的花雪。我仰起花一樣綻放的笑臉,任粉嫩的花枝柔情地拂過我的頭發(fā)和面頰,風中傳來水聲、鳥鳴、媽媽吳儂軟語的低喚。
江南的春天有數(shù)不清的燕子,愛貼著地爭飛。那輕俊的燕子總在綠草初萌,河水初漲時如期而至。燕兒們帶著江南的絢爛和溫暖,回到去年的檐下,輕輕地,呢喃著時光、往事和情語,翩然輕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燕子是江南窗格里流麗的文字和音符,每一次顧盼與流轉(zhuǎn)都是我怦然心動的記憶。
江南雨總是隨風潛入夜,絲絲縷縷。鳳老鷹雛,雨肥梅子的暮春和初夏,蒙蒙煙雨把秧田懷里的翠墨泡開,釅釅的一汪,在水田素色的宣紙上蔓延……雨后黃昏,蛙聲便從新禾上浮起來,鮮活地敲打我興奮的耳鼓。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是誰的妙語,涵蓋了江南一個夏天的風景。六月,明朗火熱的六月,皓腕凝霜的江南女兒,蕩舟藕花深處,采蓮,嬉鬧,無休止地歌唱,唱至紅日西沉,再“小荷障面避斜暉,分得翠陰歸”。
其實,這些關(guān)于江南的情景,都取自我信馬由韁的想象。
我不是江南人,但一生注定與江南結(jié)緣。幼時的我常常沉浸在書海里,讀古詩十九首,讀唐詩,讀宋詞,讀元曲,江南是詩詞中永恒的意象。一天早晨,我走近白居易,輕聲低吟“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忽然覺得一朵花正于唇齒之間悄然開放,鮮潤明萌的年華,我的整個童年都明媚起來。
從此,童年的湖水波光瀲滟,童年的楊柳幕簾重重。飛紅柳綠的花陰里,我和小妹齊聲朗誦賀鑄的《青玉案》,父親坐在竹椅里靜靜地聽著?!耙淮煵?,滿城風雨,梅子黃時雨”,一闋終了,父親笑了,靠在椅背上,悠閑地看著空中來來往往的飛鳥流云。是因為聽到了我們成長的聲音,還是被童聲喚起的江南陶醉了?我一廂情愿地認為是兩者兼而有之。
后來,我時常流連在老師的畫室里,審視著那些著色清淡的水彩畫,畫中的石橋、鸕鶿、烏篷船和臨水的樓宇。老師講江南的漁舟、江南的水行門、江南的吊角樓、江南的雕花窗格和青石小街。江南的女人臨河洗菜浣衣,江南的漁舟把沉睡的小鎮(zhèn)喚醒……
再后來,我真的走向江南,是一個晴朗而潤濕的早晨。江南起伏柔美的田野上,平鋪著一層厚厚的金黃的油菜花,村落和遠樹都浮在花海里。輕柔的風兒從車窗緩緩吹入,衣袖之間浸透幽香。江南,江南,曾在思緒中翻滾不息的江南,終于潮水般地向我涌來。我睜大眼睛,敞開心扉,讓它注入我的靈魂。置身于四月的暖陽,我漫步喧鬧溫情的街市,我品味精致無雙的園林。那個黃昏,我與寒山寺相逢,余音裊裊的鐘聲里,我涕淚如雨,它是我厚厚書頁間短短的一行文字呀!
江南,江南,這個多雨的江南,我無休止地想起你……
春 雨
(春雨)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在鄉(xiāng)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地里還有工作的農(nóng)民,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著。
(朱自清《春》)
有如天降甘露。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麥田里,每一個葉片都仿佛張開了小嘴,盡情地吮吸著甜甜的雨滴,本來有點黃萎的,現(xiàn)在變青了。本來是青的,現(xiàn)在更青了。宇宙間憑空添了一片溫馨,一片祥和。
(季羨林《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