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橋
1
那天是星期六,早上一起床,沒等著嘴里的最后一口早飯咽下去,我就一溜煙跑出家門去找阿龍。阿龍這會兒應該住在他奶奶家,離我家很近。阿龍上學后,就只有周末才待在這兒。說來也氣人,他只比我大半歲,可是由于我媽媽費了兩天的勁兒把我生在了9月2日,所以我只能晚他一年上小學。
我在門口扯著嗓子把他的名字唱成了一首“信天游”,很快就看到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探出來。
“快點兒出來玩啊,我給你看個東西?!?/p>
“什么東西?”阿龍歪著腦袋問。
“當然是好東西!”我故作神秘地說。
我招呼他跟上,自己貓著腰鉆進草堆里。我們住的大院屬于老式小區(qū),樓層不高,院子挺大。據(jù)我的不完全統(tǒng)計,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兩棵皂角樹、一棵無花果樹、一棵石榴樹,還有梧桐、冬青什么的,它們都長得無拘無束,是我們玩耍的好伙伴。
撥開眼前的一些雜草和一層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枯樹枝,里面擺著的是一個油漆桶。
它可不是破爛兒,這是我特意撿回來的,大概是別人家裝修剩下的,里面綠油油的漆還剩下一個底兒,我小心地蓋好藏在這里,就等著周六阿龍放學拿給他看。
“我們可以給小花裝修一下房子啦?!蔽业靡獾卣f。為此我甚至還找來了一把舊刷子。
小花是一只很可愛的流浪貓。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在車棚的破瓦中間瑟瑟發(fā)抖,我和阿龍就在院里的石榴樹底下給它搭了一個簡易的木頭小窩。那棵石榴樹是很久以前阿龍奶奶移植過來的,長在院子里阿龍奶奶家放自行車和雜物的小屋旁邊。
“珍珍,真有你的!”阿龍贊許道。
我把刷子遞給阿龍,自己猛地拉斷了一根樹枝,用樹枝斷茬那里的一點點植物纖維當毛筆,蘸著油漆在木板上涂畫起來,在阿龍還沒刷到油漆的地方畫了一個丑丑的笑臉。
我們正干得起勁兒,突然一根小草莖從天而降,同時我聽見從背后傳來一陣竊笑。
“楊強?宋超?”我剛扭過頭,阿龍已經驚訝地說出了來人的名字,原來是阿龍的同學正巧路過,“你們怎么在這兒?”
剛開始阿龍的眼里還有一點驚喜,可隨即便消失不見了,因為那兩個討厭的家伙正拍著手,看著和我玩得起勁兒的阿龍,笑著起哄。
“陳龍喜歡和小女生一起玩,你是小女生嗎?羞羞羞?!?/p>
聽到這話,阿龍憋紅了一張臉別過頭,我卻像個假小子似的,一叉腰大聲說道:“你們不許欺負阿龍?!?/p>
他們反而更起勁兒了,笑聲忍不住像火山噴發(fā)一樣爆發(fā)出來,“哈哈哈,原來陳龍還不如小女生,是小女生的跟班,哈哈哈?!?/p>
“哐當……”
阿龍一腳踢翻了放在我們中間的油漆桶,刷子和蘸了油漆的樹枝飛出來,油漆正巧沾到我剛買的花裙子上。我走神地看著裙子上的綠油漆,心想這一筆畫得倒是挺好,這條裙子上面只有紅紅的花,添上綠葉才好看呢。
我抬頭看見阿龍氣鼓鼓的,臉上的紅色已經迅速占領了耳根的領土,一向輕聲細語的他用異常洪亮的聲音說道:
“你……你們亂說!才不是呢!”
我昂著一張小臉,心想著,就是,亂說話的壞蛋,我和阿龍是好朋友,哼,一起玩怎么了?
2
我叫郝小珍,爸爸媽媽叫我小珍,朋友總是喜歡叫我“真好笑”,只有阿龍會憨憨地笑著叫我珍珍。
我和阿龍還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時候他話還說不清楚,咿咿呀呀地叫我的名字:“啊……呀……珍……珍珍?!蔽乙埠貌坏侥膬喝ィ按簖垺酏垺焙髞硭餍跃徒兴按蟠酏垺?。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我和阿龍的關系不一般,因為院子里有七八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只有我叫他“大呆龍”的時候他不惱,只是摸摸頭笑。阿龍笑起來呆呆的,整齊的小乳牙像一排可愛的白玉米粒兒似的。但要是其他孩子這樣叫他,他就會氣惱地繃起小臉,皺起眉頭。
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我就像是一個小將軍一樣領著院子里的孩子們沖鋒陷陣、開疆辟土。阿龍上小學前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他奶奶家,和我家的單元樓相對,是最受我器重的一員“大將”。當然,是我單方面器重,阿龍的聽話一直讓我媽媽羨慕不已,她總說那時候我是闖禍精,簡直是搗蛋鬼中的標桿人物。
是,不過也不完全對,至少有一回,我是真害怕了。
就是我們給小花搭窩那天,我和阿龍在院子里轉悠著找材料,選地方,最后選了阿龍奶奶的石榴樹底下,旁邊有棵矮矮的冬青,小窩搭在那里又隱蔽又好看。
那棵石榴樹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石榴樹,它在院子里待了好久好久了,樹干快趕上我的腰粗了。
窩差不多搭好的時候,我一抬頭看見一個成熟飽滿的大石榴在沖我笑,石榴金黃的皮上裂開了一道彎彎的口子,像是微笑的嘴巴。
“阿龍,那個,你奶奶種的石榴是不是可以吃啦?我們可以摘幾個嘗嘗嗎?”我伸出一根指頭向上指著,偷偷咽了口口水。
爬到阿龍奶奶家放自行車和雜物的小屋頂上摘石榴正合適,小屋旁邊正好貼著停放了一輛大摩托車?!拔覀儾戎涂梢耘赖叫∥蓓斏侠?,踩那兒,這樣,再抓那兒?!蔽沂帜_一齊指揮著,小屋很低矮,比我們爬的沙堆高不了多少,所以我覺得爬上去是小菜一碟。
阿龍終于把小窩加固好,看了看小屋頂,有點為難地支吾著:“我們……還是回去叫個大人吧?!?/p>
“大呆龍,你真膽小,看我的?!蔽沂帜_并用,還算利落地爬了上去,阿龍緊張地在下面托著我的屁股。
飽滿的石榴就在我手邊,我挑了個個頭最大的,兩只手抱住,順著一個方向擰了三圈就摘了下來,然后席地而坐,開始一點一點把皮摳下來。
阿龍也上來了,鼓著腮幫把小屋頂?shù)钠降卮盗舜?,在我旁邊坐下?/p>
“呀,這個石榴還沒熟呢,里面還是白的,白費了這么多勁兒?!蔽覛鈵赖匕咽掷锏氖裢_邊一丟。
“嘿嘿,”阿龍在旁邊捂著嘴笑起來,把我丟掉的石榴撿起來繼續(xù)剝皮,“這種啊,是水晶石榴,成熟了里面也是白色的?!?/p>
“可甜啦,你嘗嘗?!卑埮踔鴰琢J褡褍?,舉到我眼前,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見里面白色的籽,還帶著點淺淺的粉頭兒,真的像一顆顆水晶。
我將信將疑地抓起兩三粒來丟到嘴里,牙齒一咬,香甜的汁水就爆裂開來,充斥在我的嘴巴里?!罢娴哪兀鸬?!”我含混不清地說著。
“你喜歡嗎?”阿龍笑嘻嘻地問。
“超超超喜歡!”我又往嘴里塞了一把石榴粒。
我們你一口我一口把那個大石榴吃了個七七八八,然后又開始動手摘離我們近一些的石榴。
等下去的時候,我拿了幾個石榴塞在帽衫的帽子里,打頭陣摸摸索索地下了地,阿龍沒帽子,就把剩下的石榴仔細地兜在衣服里,一手抓著衣服,一手扶著往下下。
我站在底下指揮著:“往下面一點,腳再往里一點,別別別,??!阿龍!”
我眼見著石榴滾了一地,阿龍也和石榴一起滾到了地上,摔得齜牙咧嘴的。
完了,要是阿龍被我害死了,我永遠也不可能有一丁點兒高興的時候了,也許一秒鐘都不會再笑了。我好像看見阿龍像個石榴一樣碎成了一粒一粒的,我的腦子就好像被嚼碎了吐出來的石榴籽,一團亂,再也不能思考了。
后來聽我媽媽說,他們聞聲趕過去的時候,見我哭得昏天黑地的,還以為受傷的是我。阿龍扭到了腳踝,一張小臉上的五官都擰在一起,卻還一個勁兒地安慰我呢。
“石榴掉了就掉了,你怎么也掉下來了!”
“你那么喜歡,摔壞了就沒法吃了,結果腳下一滑就……哎呀,嘿嘿,還好沒全摔爛?!?/p>
“大呆龍,你真呆!”
大概七歲以前,如果你問我最好的朋友是誰,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大呆龍。
至于七歲之后嘛,你猜……
3
兩個壞男孩的笑聲不斷飄進我的耳朵里,還有阿龍喊出來的那句話。
“你……你們亂說!”
被踢翻的油漆桶在地上轉了好幾個圈,動的幅度越來越小,最后停下來。
就是,亂說,我在心里默默附和著。
阿龍終于嚷出后半句話:“才不是呢!我……我才不喜歡和她玩,我煩死了!”
轟!我覺得我的腦袋一定像個熟透了的石榴一樣裂開花了,阿龍他說錯了吧?
可是阿龍和那兩個壞男孩走了,我看到其中一個還給阿龍展示他剛買的模型槍。我哭著回到家,這可比他們一個個都去上學留我一個人玩讓人難受多了。
后來,阿龍媽媽帶著阿龍來向我道歉,阿龍站在他媽媽身邊,耷拉著腦袋,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狗,“對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臟了?!?/p>
“沒關系的,我不生氣,正好我也不喜歡穿裙子?!蔽彝嶂^,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可是他并沒有再說別的什么。
我的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明明我已經原諒他了,可我們的關系還是像秋天里的石榴樹一樣,不可抑制地枯萎下去。
我們很少再在一起玩,很快我也上了學,有了新的朋友,我們的重心都轉移到各自的學校生活里。我再也沒去那個門口喊過他,我忘了那首“信天游”的調子,漸漸地變成一個乖女孩。
小花被別人收養(yǎng)了,我再沒見過它。我們搭的那個沒裝修完的小窩還在那里,日曬雨淋的,綠色的油漆有些脫落,沒有剛開始那么鮮艷了。再之后,那個廢棄的木板小窩被一樓的劉爺爺劈成小塊燒了火。
哎,你說,是不是男孩和女孩長大以后就不能當朋友了?
又是秋天,我已經很久沒和阿龍說過話了,一大早門鈴響的時候,我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有點傻眼,阿龍站在門口,笑得有些拘謹,手里提著一個袋子。
“你怎么來了……”我有點慌,趁他低頭的空當迅速地用手把睡得張牙舞爪的頭發(fā)理了理,然后整了整衣服。
“嗨,郝小珍,這個是送給你的。”他把手伸到我跟前。
我接過來,滿滿一大塑料袋的石榴,一個個都又大又飽滿,有的裂開了口,透出里面水晶一樣的石榴籽兒來,讓我想到我在小花的木頭小窩上畫的那個丑丑的笑臉。
我也想像以前一樣,拉他進屋看電視,分享我的零食,告訴他我不像以前那么淘氣了,今年還當上了小組長,我的頭發(fā)長長了,能梳起一個山羊尾巴那樣的小辮子了。我有好多的話,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只有“謝謝”兩個字孤零零地溜出來。
他跟我說再見,我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我飛一樣地跑回屋里,趴在窗口探頭探腦地等著,我想我又能把那首“信天游”的調子想起來了,可是我試了好幾次都張不開口。最后就只默默地看著他從我家的單元樓里走出來又走回到對面的單元樓里,這條路我們以前不知道來來回回走了多少遍。
等下次吧,我一定拉著他好好說說話。
4
我和阿龍的交集,似乎只剩下了一年一次他來給我送石榴,我喜歡吃這種水晶石榴,他一直沒有忘。我們會倚在門框上說些不痛不癢的話,為了這幾句話,每年石榴花落了,枝頭上掛上小燈籠似的果子,我就開始盼著。
我想跟他好好說說話,可每次只有他走了我才能恢復正常說話的能力。
五年級時有一次,周末我和朋友去書店買書,回家的時候看見桌子上擺著一大袋石榴。我兩步躥過去,扔下書拿起石榴來看。石榴長得很飽滿,金黃的皮上裂開了一道彎彎的口子,里面一粒一粒半透明的石榴籽兒白色中帶著點粉頭兒。
“媽,是不是阿龍送來的石榴?”我急切地喊著。
媽媽回答得漫不經心:“是啊,剛走不久?!?/p>
我懊惱地直抓頭發(fā),就差一會兒,我竟然錯過了和阿龍一年一次說話的機會。
“怎么啦?”媽媽探頭看我,打斷了我全神貫注的后悔。
“沒事沒事,我尋思著只有阿龍奶奶家的石榴才長這樣……”我擠出一點笑容,拿了一個石榴迅速溜回房間。
桌子上的石榴咧著嘴,對著我笑。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阿龍的笑,呆呆的,整齊的小乳牙像一排可愛的白玉米粒兒似的。
明年他來送石榴的時候,我一定問問他過得好不好,還要告訴他,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對,等明年,他來送石榴的時候,我一定拉著他好好說說話。
(文字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