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找食兒去

謝淼焱

餐廳邊上有一個小柜子，是女兒專門用來存放各種零食的，就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jì)條件來說，保持她柜子里的零食取之不盡，已經(jīng)不算什么難事。每每女兒拿出自己心愛的小點(diǎn)心要與我分享時，我總是象征性地吃上一點(diǎn)，除非是當(dāng)真餓了，否則，沒覺得她那堆寶貝疙瘩對我有什么吸引力。

“爸爸，難道您不喜歡吃零食嗎？”女兒鼻頭皺出個小川字，不解地問我。

我笑，摸摸她的頭，說：“不是我不喜歡吃，只是你的小柜子里，找不到我想吃的?！?/p>

盡管我說的是實(shí)話，但女兒不一定聽得懂，因為我的童年與她的相比，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物質(zhì)相對匱乏的80年代，我生活的小山村基本還是刀耕火種，食物全靠自給自足，小孩子的零食也不例外。過年的糕點(diǎn)、餅干，需要阿媽用小石磨一點(diǎn)點(diǎn)推出來，蝦片、粉條也得把紅薯一個個搗碎，用篩子一把把將淀粉篩出來。就算最簡單的應(yīng)季水果，也得自己爬到樹上去摘，自然生長的果樹桿高、枝長，摘幾顆果子也非得費(fèi)一番周折不可。像一年生的瓜果、小菜，更得從春到秋一點(diǎn)點(diǎn)守望，往往一垅地伺候大半年，到頭來也就夠呼朋喚友吃個三兩回。

那時候，我們不知道肯德基是什么雞，也不常能見到冰淇淋和巧克力，這些東西，至少要到鎮(zhèn)子以外的地方才能找到。有一回，過年時跟阿爸去縣城，他給我買了一塊巧克力，那玩意兒，泥乎乎，苦不拉嘰的，不好吃。這種味覺印象，一直影響著我對食品的選擇，除了來自村子里的東西，外面的一概不好吃。我們的美食必須經(jīng)由自己找尋，在家門洞開、路不拾遺的村子里，隨手到別人園子里摘幾個瓜果，在人家門前的曬籃里挑幾樣點(diǎn)心，算不得偷。于我們而言，整個村子就是一個巨大的美食廣場，我們總在村子里四處轉(zhuǎn)悠，口頭禪便是——走，找食兒去。

找食兒去，山里沒有去河里，東家不行去西家，偌大個村子，總能找到想要的好東西。我們對季節(jié)的判別，甚至也與美食有關(guān)。春天到了，映山紅開了，那花瓣兒酸溜溜甜滋滋，摘一朵丟進(jìn)嘴里，芳香四溢，連同春天的味道一齊吃進(jìn)了肚子里；夏天到了，知了在琵琶樹上叫個不停，知了喜歡待的地方，琵琶一定熟得早，坐在樹上挑最軟的一顆扯下，就那樣毛茸茸地囫圇吞下去，一個夏天都藏在了心間；秋天到，葉子黃，黃葉子下面，藏著各種各樣的美食，掛滿長刺的野板栗輕輕一搖就掉下來一大團(tuán)，一腳狠踩下去，栗子蹦出老遠(yuǎn)。還有緋紅的野柿子，剛摘下來時太苦太澀不好吃，必須到石灰壇子里悶個十天半月才能熟透，還有野草莓、桑葚、沙棘果、絲茅根、嫩刺芽，這些都是信手拈來味道不錯的美食。就算是冰霜覆蓋的冬天，各家屋里自制的食品也取之不盡，這些東西，都是從四時八節(jié)里儲備而來的。果脯菜干家家都在做，但每一家的作料不一樣，味道也大有出入，誰家的好吃，誰家的難吃，我們掰著手指頭說得清清楚楚。你若問我怎么知道得這么詳實(shí)，嘿嘿，就不告訴你。

要說地瓜干，當(dāng)數(shù)鳳婆婆家的最好吃。鳳婆婆辦事妥貼，地瓜干也做得精致，地瓜是和著大紅棗一同煮的，還抹上糯米漿，曬干后又香又軟，想起來就流口水。那一次，田娃嗅到了味道，確定鳳婆婆又煮了一大鍋地瓜，為了防止我們這群饞貓半路襲擾，特意曬在屋后的天井檐下，足足兩大盤，黃澄澄的煞是惹人。

“怎么樣？”田娃一想到風(fēng)婆婆家的地瓜干，嘴里便像含了顆酸梅，口水就止不住，一陣陣往外涌。

我也咽了口唾沫，手癢得不行，握著拳頭揮了揮。

我們倆一對眼，不用開口，一句話已經(jīng)從眼神里流出來——走，找食兒去。

“那梅梅去不去呢？”田娃說，他指了指自家的跟屁蟲小妹妹。

“當(dāng)然要去，咱什么好處都少不了梅梅，不過，她在山坡下等著就行，如果一個人待著害怕，可以讓我家猴子陪著她?！蔽艺f。

猴子是條狗，年齡和我差不多。猴子也是大家的朋友，它乖巧，馴服，聽得懂人話。事情就這么安排完了，梅梅由猴子陪著在鳳婆婆家后山的山坡下玩耍，我們兩個前去找食兒。

梅梅和猴子到達(dá)山坡下時，我和田娃正在漫山遍野地找螞蚱。我最先抓到一只褐頭青身的大螞蚱，得意得不得了：伙計，一會兒就靠你大顯神通了。我用一根準(zhǔn)備好的長棉線將螞蚱牢牢捆住，小心地塞進(jìn)口袋中，動作輕巧，像捂著個寶貝。

“你們干什么呀？”梅梅沒見過我們的手法，好奇地問。

“抓螞蚱呀，沒看見嗎？”田娃一邊說著話，一邊撲向前方的草叢，也抓到了一只，盡管嘴里啃了一把沙土，但由于手里的螞蚱夠大夠壯，他還是滿歡喜的。

“螞蚱能吃嗎？”梅梅表示不解，因為她得到的消息是跟我們來找食兒的。

“螞蚱不能吃，可螞蚱能幫我們找食兒啊，你等著，一小會兒工夫，我們就有好吃的了?！蔽覀z捂著各自的螞蚱，一溜煙地朝鳳婆婆家房后摸去。

猴子站在梅梅身邊，伸著舌頭，搖著尾巴，靜靜地等著我們。

這一帶的樹林子，我們天天在里面摸爬滾打，熟絡(luò)得很，三繞兩繞，就繞到了鳳婆婆房后。我先出去探了探地形，確認(rèn)鳳婆婆沒在天井里，便站在土坎上向田娃招招手，從懷里掏出用棉線捆好的螞蚱使勁往下一扔，那螞蚱剛好落在晾地瓜干的盤子里，螞蚱著陸后，拼了命地抓住一個地瓜干，想以此逃出我們的控制，這時候，我們只需慢慢將棉線提起來，一點(diǎn)點(diǎn)小心地往上收，一個碩大的地瓜干就成了囊中之物了。

一次，兩次，三次，我們樂此不疲，直到口袋都鼓起來了，我才輕喊一聲：“撤。”

我們像打了勝仗一樣回到梅梅身邊，圍坐成一圈，將口袋里的地瓜干掏出來，分給梅梅。我還將頂大個的一塊塞進(jìn)猴子嘴里，猴子試探著咬了幾口，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它的口味，忙不迭地吐了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失望地看著我們?nèi)齻€。

梅梅吃了兩塊地瓜干，捂著臉說：“不好吃?！?/p>

“你們兩個，”我指了指猴子和梅梅，“這話要是讓鳳婆婆聽到，估計得氣半死?！?/p>

一場找食兒的歷險因為梅梅和猴子的不喜歡而有始無終，我不服氣地問：“那你想吃什么？”

梅梅倒也爽快，揮舞著小手抱成一個大圓圈，說：“我想吃西瓜，大大的西瓜，從中間劈開，拿勺子一勺勺挖著吃。西瓜才好吃呢，地瓜干不好吃，太硬了，咬得腮幫子酸痛?！?/p>

“西瓜？”我和田娃瞪大了眼睛，西瓜太大了，超出了我們的找食兒范圍，平常隨便到別人家里摘兩個桃子李子，確定人家不會把我們當(dāng)賊，但如果真要到地里去摘西瓜，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我們的屁股會不會因為這事挨上板子，誰都說不準(zhǔn)。

可是，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被一個小丫頭給難住呢？就算梅梅要的是地雷，我們也要想盡辦法挖回來。在村子里，就沒有我們辦不到的事，無非是要冒一些險罷了。

“問題是，哪里有西瓜??？”田娃犯愁地?fù)狭藫夏X袋，說。

“哪里有西瓜？村頭羅爺爺?shù)乩锞陀形鞴?，你沒見他總是挑著西瓜在村子里叫賣嗎？那西瓜就是他家種的?！蔽艺f，這事我已經(jīng)觀察很久了，只是兜里沒有錢，一直沒嘗過羅爺爺?shù)奈鞴稀?/p>

“這好像有點(diǎn)難，”田娃皺著眉頭說，“羅爺爺可兇可兇了，看他一眼腿肚子就發(fā)酸，誰還敢上他家去找食兒，再說，羅爺爺瓜地里還有大狼狗呢，那狗比羅爺爺更兇，別說去偷瓜，就是打他家瓜地里過，也要冒一身冷汗?！?/p>

“有我們家猴子在，羅爺爺那條狗算個什么？我看，梅梅吃西瓜的事情，咱還得抓緊辦，不如今天晚上就行動，成事在天，謀事在人，說不定沒那么難呢。”我說。

梅梅聽完我倆的決定，站起身來拍著手掌跳起了圈圈舞，嘴里歡快地喊著：“噢，西瓜，西瓜瓜……”

猴子看到梅梅高興的樣子，也賣力地?fù)u頭晃尾巴。

當(dāng)天傍晚，田野里蛙鳴聲此起彼伏，我和田娃悄悄出發(fā)了。羅爺爺家的瓜地就在村口池塘下的旱田里，借著明亮的月光，遠(yuǎn)遠(yuǎn)望去，羅爺爺把涼床架在了瓜地埂上，上頭還用竹竿兒挑起一頂蚊帳。羅爺爺在涼床上睡大覺，只有他家的大狼狗在瓜地里跳來跳去地斗小蟲。

我拍了拍猴子的腦袋，把它往前一推，說：“猴子，靠你了?！?/p>

猴子哼哈著打了個噴嚏，撒歡往瓜田跑去。人有人的交往，狗也有狗的交情，猴子跑到瓜田邊搖著尾巴東拱拱西嗅嗅，還在羅爺爺?shù)臎龃策吶隽艘慌菽颉Ｄ菞l大狼狗對猴子的到來熟視無睹，看來，它們也算是老朋友呢。猴子在瓜地里悠閑地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轉(zhuǎn)身就往池塘邊的山林里跑。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頭，這死猴子，叫它去探路，怎么自己跑山里去了呢？話還沒有說完，那條大狼狗竟然也打著響鼻，跟著猴子往林子里鉆去。

我一拍腦門，才算明白過勁來，看來這猴子比我們聰明多了，都知道用上調(diào)虎離山的計策了。

眼見著大狼狗消失在山林中，我朝田娃一揮手：行動！兩人魚貫而出，摸進(jìn)了瓜田里。

田娃直接奔向月光下泛著青光的大個西瓜，我卻并不著急下手，一個就地十八滾，滾到了羅爺爺?shù)臎龃蚕?，將蚊帳的下擺一把抓過來，繞著涼床底下打了個死結(jié)，然后才放心地摸向瓜地。

我倆摸到了自己的目標(biāo)，田娃一時得意，竟然舉起手中的大西瓜，重重地拍了兩下，裝模作樣地舉到耳畔聽了聽，然后說：“哎哎，熟透了呢！”

田娃的這個冒失舉動把我嚇出一聲冷汗，壓低嗓子想制止，已經(jīng)來不及，拍瓜聲驚醒了羅爺爺，手電光立時就在瓜地里掃射。

“誰？誰在地里？”羅爺爺大喝一聲。

我倆迅速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一動也不動。

羅爺爺起身就想往涼床下跳，找了一圈卻找不到蚊帳的出口，急得他弓著身子在涼床上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

我一見形勢不妙，抱起西瓜，撒腿就跑。

羅爺爺越急越找不到出口，氣得在蚊帳里嗷嗷大罵：“哪里來的小毛賊？讓我抓著了，扒你們的皮！”說話間，我倆已經(jīng)竄出瓜地，來到了山林里。

在林子里立定，我倆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好在手里的西瓜都在，今天的戰(zhàn)斗基本順利。

我抱起西瓜欲往村里走，田娃這時卻蹲在地上，憂心忡忡地不肯離開。

“怎么啦，扭腳了？”我問。

“壞了壞了。”田娃自顧自地說。

“什么壞了？西瓜摔壞了嗎？沒事，摔壞了也能吃，梅梅不吃咱們也得吃?！蔽艺f。

“我書包丟瓜田里了。”田娃哭喪著臉說。

“你怎么背個書包出來呢？又不是上學(xué)?！蔽邑?zé)怪道。

“雙手只能抱一個，好不容易找一次大食兒，我想用書包再背一個。剛才羅爺爺一喊，我忘了書包的事，抱著瓜就跑了。我那書包里還有作業(yè)本，上面有我名字呢?！碧锿拚f。

“死定了，這回死定了?！蔽艺f。

“那咱們把西瓜送回去，認(rèn)個錯，大不了挨頓揍唄?！碧锿迣?shí)在想不出解決的辦法。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蔽艺f。想著羅爺爺那兇巴巴的樣子，我就犯了蔫。

“要不再等等？等羅爺爺睡了，再去把書包撿回來?！碧锿拊囂街鴨栁?。

可是，自從發(fā)現(xiàn)有人偷瓜以后，羅爺爺就把他那看瓜用的大礦燈掛在了床架上，把進(jìn)瓜田的路照得通亮，等到后半夜，也不見羅爺爺有放松的樣子，我倆只好悻悻地抱著西瓜各自回家了，到了家也不敢把西瓜拿出來，找個地方埋起來，等著明天羅爺爺找上門來，也好把西瓜原封不動還回去，這樣挨板子的時候估計可以少幾下。

想著明天一早，田娃的書包就會被羅爺爺發(fā)現(xiàn)，而田娃免不了要把我也供出來，我輾轉(zhuǎn)反側(cè)，靜等著一早的開堂會審。田娃當(dāng)然也好不到哪去，無論怎樣，這件事情如果敗露了，他的處境比我要壞更多。

雞叫頭遍的時候，我就早早起了床，坐在門檻上，惶恐不安。門前的路才剛剛看得清人，田娃已經(jīng)急匆匆跑了過來，趴在我耳朵邊說：“你說這事奇怪不？”

“什么事？”

“書包，書包自己跑回來了，掛在我家大門口，而且，里面還裝著一個大西瓜?！碧锿逎M臉驚詫。

這事有什么好奇怪的嘛，禿子頭上的跳蚤，明擺著，書包就是羅爺爺趕早送過來的。不僅送過來，還白給了一個西瓜。

那天上午，我們?nèi)齻€圍坐在一起，以梅梅最喜歡的方式，拿勺子分吃最大的那個西瓜，直吃得肚皮鼓鼓，直不起腰來。

吃完西瓜，我和田娃滿腦子都是對羅爺爺?shù)睦⒕?，但又不敢主動去道個歉。于是悄悄打探到羅爺爺?shù)奈鞴隙嗌馘X一個，決心在假期里去挖泥鰍、撿田螺換錢，把三個西瓜的錢掙回來，然后找個機(jī)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給羅爺爺送過去。

那筆瓜錢到底送沒送過去，我實(shí)在是記不起來了。有一次給田娃打電話，說起這事，田娃在電話那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完說：“送是送回去了，但送回去以后，緊跟著的幾天，我們幾個就搬到羅爺爺?shù)墓咸锢?，吃了個天翻地覆……”

我說：“那些個搬到羅爺爺瓜田里的人，絕對沒有我，要不然，我怎么一點(diǎn)印象沒有呢？”

田娃在那邊又笑開了：“你記不起來，不證明你沒去，也許你當(dāng)時被西瓜給撐傻了也說不準(zhǔn)?！?/p>

我拍一拍腦門，這事沒記起來，到另一家找食兒的趣事，卻在腦海里一點(diǎn)點(diǎn)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