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高
爺爺是位閹雞師傅,他一直珍藏著一個藍色碎花包袱,常獨自對著那個包袱黯然神傷。小時候的我見識了爺爺閹雞的本領(lǐng),被閹割的小公雞讓我知道了這世上有兩顆“充滿魔力的黃豆”,并由此開啟了青春期對于“性” 的探索……
因為工作的緣故,連續(xù)兩個春節(jié)沒有回家過年,我媽說氣話,她說如果這份工作的代價是要她和自己孩子每年春節(jié)都只能通過視頻相見,那她寧愿我賦閑在家。一想到過去兩個除夕夜,家里只有她和父親坐在餐桌邊對視嘆息,我就愧疚難當(dāng),所以今年早早就安排好了,這個春節(jié)無論如何也要回去的。想來自己參加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獨自漂泊在陌生的城市,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螻蟻,趕上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多愁善感起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潮水般涌上心頭,暗自默默想念親人和朋友,想念自己在故鄉(xiāng)那些永不會磨滅的時光。
我這樣思忖著,思緒早已飄回上一次在家度過的那個春節(jié),那是我畢業(yè)前在家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那個春節(jié)過后,我也就開始為自己的生計而奔波了。這兩年磕磕絆絆,倒也成長了不少,曾經(jīng)不以為意的一些事,如今反倒愈發(fā)懷念起來。
那一年的除夕夜我都干了些什么?對了,那個除夕夜我們驅(qū)車回鄉(xiāng)下,去爺爺?shù)膲烆^送燈來著。
我們當(dāng)?shù)氐牧?xí)俗,除夕夜要在已故親人的墳頭點上一支蠟燭,讓他們在那個世界也能感受到新年的光亮。除去墳頭的枯草殘枝,挑幾堆新土壘上墳頭,算是為爺爺裝修了新房,也能為后人帶來好運。為防蠟燭被風(fēng)吹滅,通常都用紅紙和枯樹枝圍成一道簡單的紙墻,紙墻中間放一塊青石,算是簡易的燭臺。于是在廣闊的田野上,在深沉的夜幕中,你會看到點點亮光跳躍閃爍,自成一道獨特風(fēng)景,像是他們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的世界,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在屬于我們的土地上,照耀著我們的過去,告訴我們永遠也不要遺忘,告訴我們要將已故的人和事永不磨滅地懷念下去。我們遵循著這樣的傳統(tǒng),對這片土地的歸屬感更加強烈了,對自我的存在也感受得更為真切了。
記得和爺爺共度的除夕,那時我還年幼,我討厭洗澡,可這一天卻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我四處逃竄,爺爺撲小雞一般將我一把擒住,將我扒個精光,然后牢牢摁在澡盆里,我像要命一樣嗷嗷叫喚:“哎呀,哎呀,不要,不要,水好燙。哎呀,哎呀,快放手,快放手,頭發(fā)上的泡泡流到眼睛里去啦!”爺爺爽朗地大笑,拿毛巾擦拭我的眼睛,用手打我屁股,命令我緊閉雙眼,不要亂動,不要將水花濺得到處都是。我緊咬著牙,我緊閉著眼,金色的陽光刺穿我的眼瞼,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升騰,我上升到一片氤氳的云霧之中,那是一片粉紅色的世界,潮濕的、溫?zé)岬?,像柔軟的鵝絨,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云雀,放肆地盤旋,永不知疲倦。多么自由快活呀,我這樣回憶著,難以阻擋地想永遠留在那段時光。
而我的爺爺,那個永遠都那樣和顏悅色的老人,他爽朗的笑容,他花白的須發(fā)、寬厚的手掌和那深沉的皺紋,連同那通宵不息的大聲呼嚕,這一切的一切,在這跳躍的燭光之中,漸漸變得清晰,宛然如昨。我想爺爺一定能夠感受得到,他的孫子回來看他來了,他的孫子在想他了。而我最難以忘懷的,是爺爺手起刀落時那份成竹在胸的寫意與超然,在那一刻,我覺得我的爺爺是這世上最最厲害的人。
爺爺有門稀罕的手藝,他是位閹雞師傅,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偸窃诖号瘯r節(jié),風(fēng)細細地吹,燕兒從柳林間穿過,小河流水透出甘甜的滋味,青草冒了尖,油菜花也鋪開一地,所有這一切都讓人覺著歡快,家里是無論如何再也待不住了,都想要出去走走,去舒展舒展,去做點什么。爺爺就拿出他壓箱底的寶貝,抖一抖那藍布碎花包袱上面的灰與塵,將那割刀抽出來對著陽光瞅一瞅,拿大拇指輕輕撫過刀刃,刀刃泛著銀光,讓人覺得充滿誘惑。
“走著。”爺爺拿他那老槐樹皮一般的大手拍拍我的頭,那雙大手粗糙卻又溫厚的觸覺,我至今記憶猶新。
小雞仔雖未成年,但已經(jīng)長大了許多,成了雞中的青年,一眼便能辨出公母了。農(nóng)戶把所有的小公雞圈在一起,從中挑出一只,打開籠門放它出去,剩下的就全都鎖在雞籠里,等著我的爺爺。
“于師傅來啦!”
“都圈起來啦?”
“都圈起來了。”
“雄雞留啦?”
“留了,已經(jīng)放出去了?!?/p>
簡單的寒暄幾句后,爺爺叫我去打一盆清水。我拿銅盆接一盆井水,端過來放在爺爺腳下,井水很涼,但卻越發(fā)顯得清澈透亮,連銅盆也煥發(fā)出光彩。爺爺端坐著,雙腿并攏,將一塊黑色粗布墊在腿上,然后將那藍布包袱展開,取出里面的木板和各式器械,將木板平鋪在腿上,把器械泡在盆里。
“來吧?!睜敔斦f。
農(nóng)戶便從雞籠里捉出來小公雞遞給爺爺。爺爺將雞側(cè)身摁在木板上,木板末端拴著一根細繩,中間有一張可以活動的彎弓,爺爺拿細繩將雞爪牢牢綁住,拿彎弓鉤住雞翅膀,小公雞便再也動彈不得,只能驚恐地嘶鳴,粉嫩的雞舌頭露在外面,尖尖如麥芽。爺爺將雞腹部一小撮絨毛拔去,拿割刀對準(zhǔn)那裸露出來的皮膚,用力刺下,輕輕一劃,像撕開布匹的聲音,拉出一道細細的口子,里面淡紅色的鮮肉若隱若現(xiàn)。小公雞此時也不再叫喚,只是把喙張開著,瞪大了眼,喉嚨里發(fā)出怪聲,似乎就要斷氣。爺爺再拿兩把小鐵鉤嵌進這道口子,往兩側(cè)一拉,這道細細的傷口便被拉開成一道菱形,能看到內(nèi)部的臟腑。爺爺取出兩根筷子,一根筷子頂頭彎彎,另一根筷子頂頭則用細如發(fā)絲的鋼線打了一個活套。爺爺將兩根筷子探進雞仔的腹部,手指靈活地撥弄,把繩套一捻緊,便套出來一顆狀如黃豆的顆粒物。接下來如法炮制,又套出來一顆。爺爺旋即將繩套一松,將套出來的這粒黃豆落到銅盆里,大功就算告成了。黃豆蕩悠悠沉下去,像一顆珍珠臥在河床上。黃豆上面裹著細細的血絲,黃豆下沉的過程中,這些血絲便一點一點都被清水化沒了。爺爺掀開彎弓,解掉綁著雞爪的細繩,手甫一松開,小公雞便猛然撲騰下地,拍打著翅膀,尖叫著頭也不回地逃命去了。
“爺爺,這是個啥?”我指著銅盆里狀如黃豆的東西問。
“這是雞的寶?!睜敔斦f。
“怎么長得跟黃豆一模一樣?”
“因為小雞總愛吃黃豆嘛。”
“人也有這東西嗎?”
“人也有。”
“也是兩個?”
“嗯,這玩意兒都是一對一對的?!?/p>
“那我爸爸有嗎?”
“蠢東西,你爸要是沒有,哪里來的你。”
“那我也有嗎?”
“你是個帶把的小子,你當(dāng)然也有。”
“這東西干什么用?”
“用處大著呢?!?/p>
“可你干嗎要把它們掏出來?”
“掏出來以后呀,這些小雞就老實了,就不會調(diào)皮搗蛋了?!?/p>
“那你怎么不把我的也掏出來?”
“咦,那怎么行,你還要給我們老于家傳宗接代呢。”
“爺爺,你把這本事傳給我,我也學(xué)?!?/p>
“咦,那不能行,爺爺沒讀過書才只好干這個,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大學(xué),做個大官兒,我們老于家就出人頭地啦。”
后來爺爺中了風(fēng),臥床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等到能夠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雙手已經(jīng)不再受自己的控制,總是顫巍巍地發(fā)抖。爺爺?shù)倪@門本事使不出來了,那個藍布包袱也再找不到機會出來抖擻威風(fēng)啦,就此長眠于爺爺?shù)囊孪涞紫?。而我,也在不斷長大。
長大一些的我,該明白的也都明白啦。我知道所謂雞的寶其實就是雞的睪丸,因為摘了睪丸的雞長得會更快,肉質(zhì)更嫩,性情也更溫順,除了不會下蛋,甚至還會替母雞照顧小雞。我們那地方管被摘掉睪丸的雄雞叫“線雞”,線雞再也不可能長成一只真正的雄雞,它將永遠失去打鳴的能力,也沒法長出火紅的大雞冠。和猴群中只允許存在一個猴王一樣,雞群中也只允許存在一只雄雞,它是雞群的首領(lǐng),負責(zé)打鳴,負責(zé)保護自己雞群的領(lǐng)地不被其他雞群侵犯,負責(zé)占有所有的母雞,和它們交配,給它們授精。所以我們便選擇只放走一只小公雞,讓它免受閹割之刑,因為即便我們讓多只小公雞不被閹割,讓它們都自然長大,到了最后也只會有一只能夠存活下來。因為等到小公雞性成熟的時候,它們?yōu)榱藸帄Z對母雞的交配權(quán),會自動地展開一場殊死爭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直至只剩下一只為止。人為的選擇和自然的選擇會產(chǎn)生一樣的結(jié)果。這只唯一沒被閹割的小公雞走了大運,它得以成長為一名真正的男子漢,頂著一枚火焰般的大雞冠,雄赳赳躍上枝頭,揚起脖頸大聲打鳴,宣稱自己是雞群中唯一的王,雞籠是它的宮殿,所有線雞都是其奴仆,所有母雞都是其妃嬪。這些線雞必然心有不忿,但一想到自己連打鳴的能力都喪失了,頭上的雞冠也不如它的火紅碩大,還有什么資格和它去爭權(quán)呢?強烈的自卑感襲上心頭,只好頷首低眉默默去草堆里尋蟲子吃。炫耀完的雄雞將要行使男子漢的權(quán)利,它產(chǎn)生了交配的欲望,它看上了一只母雞,它撲了過去。母雞趕緊跑,它在后面追,雌性生物總是如此,干起這檔子事來總是半推半就。雄雞捉住了母雞,跳到它的背上,拿喙緊緊咬住它的脖子,不住地扭動自己的身體,羽毛全都奓開了,十分兇悍的樣子,其實那是它在調(diào)整自己的體位,它要將自己的肛門對準(zhǔn)母雞的肛門,將精液傾倒進母雞的肛門,科學(xué)上將此稱之為“泄殖腔之吻”。
但我還是有一些事情不明白,譬如爺爺找誰學(xué)的這門閹雞的手藝,他怎么就學(xué)了這個?譬如他們總是不經(jīng)意間提起什么猴娃兒,那個猴娃兒是個什么,是只猴子,是個人,是個傳說中的精怪?爺爺一聽到猴娃兒,臉上就會掠過一絲愁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卻從來不說。我有時候非追著他問,他就嘆道:“雞猴不到頭啊,雞猴不到頭?!庇制┤鐮敔敒楹慰傆媚莻€藍布碎花包袱來包裹閹雞的器械,那個包袱早已陳舊得不成模樣了。所有這些疑問縈繞在我的心頭,我以為爺爺總有一天會告訴我,直到爺爺離世的消息傳來,我知道爺爺再也不會為我解答這些問題了。那個藍布碎花包袱,連同我的這些疑問,隨爺爺一同化為了灰燼。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一滴眼淚也沒掉,我看到所有人都哭得稀里嘩啦,我自己就流不出眼淚來了,我一想到爺爺總是那么爽朗開心的人,我也流不出眼淚來了。我那時候更多的是靠想象力來理解這個世界,我覺得我心里記得一個人,這個人就會一直在我身邊,只不過我看不見他而已。他們說老人離世是喜喪,我那時候年紀(jì)小,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為什么死了人會是喜事,我更不明白既然是喜事,他們?yōu)槭裁催€要稀里嘩啦地哭。每來一個吊唁的客人,我們就派一個人上去哭一通,哭到最后聲音都啞了,眼淚也流不出來了,就拿手拍自己的大腿,邊拍大腿邊哼哼。爺爺?shù)倪z體呈放在堂屋的棺槨里,上面蓋著一層灰色紗罩,我不僅沒掉眼淚,我也始終沒有揭開那層罩子看他最后一眼。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遲遲伸不出手去掀開那一層輕薄的紗布,反倒是屋里四面墻上掛著的彩幡,這些年來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睡夢中。我們請來道士超度爺爺?shù)耐鲮`,彩幡是道士帶過來的,大紅大綠,畫風(fēng)粗獷。幡布上面繪著地獄圖,每一道幡代表一層地獄,共十八道幡,合十八層地獄之意。每一層地獄都有一位閻羅王,共十八位,全都一個模樣,大胡子,寬額厚骨,銅鈴一般的眼睛,戴官帽著朝服,手執(zhí)令牌,高坐于堂,神色兇惡。閻王身邊站著瘦骨嶙峋的小鬼,小鬼對前來報到的亡靈施以各種刑罰,每一層地獄的刑罰都不一樣。第一層地獄是上刀山,第二層地獄是下油鍋,除此還有披枷戴鎖,穿喉剖心,鐵鉤鑿琵琶骨,以及凌遲之刑。風(fēng)把幡吹動,上面的小鬼亦隨之搖胳膊動腿,像張牙舞爪全都活過來了一樣,要跳出來把爺爺?shù)耐鲮`帶走。此時我真正害怕起來,我怕他們將爺爺帶走,我就真的再也見不到爺爺了。我盯著這些畫像出了神,我也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被小鬼揪住,小鬼用鞭子抽我,逼我給閻王爺叩頭,我要是不愿意,他就要把我推到油鍋里去,趕我上刀山,我嚇得眼皮直跳,終于忍不住號啕起來。我那會兒年紀(jì)尚小,我突然的號哭嚇壞了眾人,大人以為我小孩子火眼低,看到了不干凈的東西,就沒讓我守靈,打發(fā)我回房休息去了,可我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由于守靈的人經(jīng)常進出,所以房門都敞開著,到了后半夜,我眼皮重得實在扛不住,迷迷糊糊看見道士作法的神壇上升起一縷青煙,這縷青煙隨風(fēng)飄進臥室,在我的床頭幻化成爺爺?shù)纳碛?。爺爺容貌一點沒變,反倒更精神了些,還是那般爽朗快活。爺爺撫著我的頭問我:“小子,怎么連爺爺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見,你是害怕爺爺閉著眼睛的樣子嗎,怕爺爺伸手把你捉了去?”我發(fā)現(xiàn)是爺爺,就一點也不害怕了,我問爺爺:“爺爺,小鬼會把你抓去下油鍋嗎?”爺爺笑道:“只有壞事做絕的人才會下油鍋,爺爺沒做過壞事,小鬼不會捉爺爺。爺爺是會耍刀的師傅,小鬼都怕會耍刀的人,他們要是膽敢對爺爺不客氣,爺爺就割掉他們的黃豆豆。”爺爺話剛說完,就又刮起一陣風(fēng),似乎有人在喊他,他都沒來得及和我告別就突然消失了,那縷青煙亦隨之不見。我第二天給大家說了這事,大家都說爺爺心里還是舍不得,所以才托夢來看看自己的小孫兒,老人不想走??!
送爺爺去下葬的時候,我跨坐在爺爺?shù)墓讟∩?,手里捧著爺爺?shù)倪z像。我緊緊地捧著,捧得端端正正的,生怕它歪了或是斜了,他們說亡人一定要端端正正地走。我動都不敢動,眼神炯炯地盯著前面,就像爺爺給小公雞掏黃豆時那樣認真仔細,我怕一不留神把爺爺摔到地上去,把爺爺摔壞。送葬的隊伍走一會兒停一會兒,隊伍一停下來,孝子孝孫就都跪下來哭一陣,我們每經(jīng)過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就會放一串鞭炮來表達相送的情誼。我們在爺爺墳前給他燒亡人用的東西,我們給爺爺燒了一座二層小洋樓,道士先生就拿著引路幡喊:“新亡人速速領(lǐng)用呀,吹不著風(fēng)淋不著雨??!”我們給爺爺燒了一個看大門的保安,道士先生就喊:“新亡人速速領(lǐng)用呀,官宅府邸進不來孤魂野鬼啊!”我們還給爺爺燒了一座金山和好多好多的冥幣,道士先生就喊:“新亡人速速領(lǐng)用呀,金山銀山吃用不盡?。 彼麄冋f爺爺一過去就成暴發(fā)戶了,就過上好日子了。我們還買了紙糊的鍋碗瓢盆,說讓爺爺過去那邊做飯用,不過最后還是沒燒,因為他們打趣說爺爺不會做飯,要是燒了這些東西,怕他老人家從我們這些人當(dāng)中再帶走一個會燒飯的過去,那就不好啦。爺爺愛看電視,我們又給爺爺燒了一個電視機,我們還給爺爺燒了衣服、鞋子、手表和拐杖,最后道士先生說別再燒了,燒太多爺爺?shù)姆孔記]地方裝,擠得他老人家沒地方住,等爺爺把這些都用完了,自然會給孝子孝孫托夢,到時候再燒便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應(yīng)該給爺爺燒一窩小公雞過去,這樣爺爺?shù)搅四沁呥€可以繼續(xù)給小公雞割黃豆,就不會覺得無聊了??晌覀儫哪嵌褨|西里沒有小公雞,我自己又不會用紙糊小公雞,這事在我心里掛念了好些日子,我總是惦記著,我自己要是會糊小公雞就好了。
爺爺這門稀罕的手藝讓我在所有動物中對雞產(chǎn)生了最濃的興趣,我常蹲在雞窩旁邊看它們一天到晚都做些什么。我發(fā)現(xiàn)雞只要一高興,就會大聲咯咯地叫。母雞一天至少要高興一回,那是它剛下了一枚雞蛋的時候,它就從雞窩里跳下來,飛快地跑來跑去,邊跑邊咯咯叫,還故意站在風(fēng)口叫,想讓聲音傳得更遠。它叫得超級大聲,叫個沒完沒了,我想下蛋肯定是一件很爽快的事,不然它不會這么高興地叫個不停。雄雞要厲害一些,它一天至少得高興兩回,一次是天剛要亮的時候,它總會打鳴報曉,爺爺前一分鐘還鼾聲震天,雄雞一打鳴他就醒過來了,他說太陽里面也有一只雄雞,太陽一升起來,里面的那只雄雞就會打鳴,地上的雄雞就都跟著它打鳴,雄雞一打鳴,天就要亮了,人也得起床干活啦,不然就會有小鬼拿鞭子來抽你的腳板心。這第二次就是它爬到母雞背上的時候,雄雞咬完母雞的脖子后也會高興地咯咯叫,它先是身子簌簌地顫動幾下,順便翻幾下白眼,然后才緩過神來,一邊大叫一邊拍翅膀。我想咬母雞的脖子肯定也是很爽快的事,不然雄雞也不會高興到翻白眼。唯有線雞,它就從來不會大聲咯咯地叫,它的叫聲是嘶啞的,好像喉嚨里沒有力氣,它不會下蛋,也不會打鳴,但它可以去咬母雞的脖子呀,可它也從來不去咬母雞的脖子。這些爽快的事它要么不會做,要么就不去做,它好像對生活失去了興趣,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什么能令它感到痛快的事。它不去追求什么,也不去改變什么,只是本本分分地待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一天到晚埋著頭在草堆里面找蟲子吃,然后吃完了回雞籠去睡覺,靜靜地聽候命運對它的一切安排,它好像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線雞為什么會這樣,這件事我想了好久,想得我腦袋疼。線雞和雄雞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少了兩粒黃豆,我覺得它變得不高興肯定是因為這個。爺爺說這兩粒黃豆用處大著呢,他說得不清不楚,越發(fā)讓我覺得這兩粒黃豆充滿了魔力。爺爺還說只要是男子漢,就都有這兩粒黃豆,我在從一個小男子漢長成一個大男子漢的路上,也終于一點一點發(fā)現(xiàn)了這兩粒黃豆的魔力。
黃豆的魔力最早是在拐棍的身上顯示出來的,而一說起拐棍,我就總會想到那個古老的命題。圣人說人之初性本善,我打小接受唯物主義教育,唯物主義說人之初性本無。人之初究竟性本善、性本惡還是性本無?回憶起我對拐棍曾經(jīng)的所為,我越來越相信人之初性本惡了。
拐棍在我們那一群小子中年紀(jì)最大,他有小兒麻痹后遺癥,左腿萎縮得厲害,皮干巴巴地裹著骨頭,走起路來褲腳空悠悠地晃蕩。他老爸是個木匠,給他打了一副好拐棍,用的是最好的木頭,木頭上面抹了松油,又用牛皮緊緊地裹上一層,看著真叫人喜歡,連我們那最兇的狗見了他都不敢吠,都怕他手里那根漂亮的棍子,拐棍的外號便是由此而來。他走路的時候總是把拐棍往前一點,手臂往后一拉,支撐腳隨即向前一躍,整個人就像踩了彈簧一樣跳將出去。拐棍的眼睛也有問題,是對斗雞眼,他一生氣,倆眼珠子就擠對到一塊兒去了,緊緊地頂在眼角,好像再用點力就會拱出來一樣。我們喜歡看他左眼頂右眼,就老去招惹他,當(dāng)著他的面把腿吊在半空,學(xué)他走路,他就氣鼓鼓地舉著拐棍追著我們打,可他跑不了幾步就得停下來,因為他倆眼珠子擠到一起后就看不清路,他要停下來緩緩神,晃一晃腦袋,把倆眼珠子蕩回原位。我們還玩“甕中捉鱉”的把戲,我們一幫人壞笑著將拐棍圍在中間,然后同時點燃手里的炮仗,看拐棍被困在陷阱里,倉皇失措地拿著拐棍四處亂點,首尾難顧,最后狼狽地摔倒在地,灰頭土臉,強忍著不讓委屈的淚水流出來,而我們卻在旁邊夸張放肆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拐棍太喜歡他那根拐棍了,睡覺的時候把它抱在懷里,吃飯的時候把它夾在腋下,連拉屎的時候也要雙手緊握著它來發(fā)力。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他老一個人躲在房里,把拐棍抵著墻,雙腿緊緊夾著拐棍,拿襠部一前一后地蹭,有時候也會一上一下地蹭,他先是慢慢地蹭,后來就越蹭越快,越蹭越快,到最后倆眼珠子看著看著又?jǐn)D到一塊兒去了,幾乎就只剩下眼白了。但他一點也不像痛苦的樣子,反而看起來爽快極了,直至“啊呀”一聲大叫,他的身子猛抖兩下,人一歪,從拐棍上滑落下來。這和雄雞咬母雞脖子幾乎是一樣的反應(yīng),雄雞咬完母雞的脖子后渾身的羽毛也會簌簌地抖動,我覺得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我的天啊,他這是在干嗎呀?”
“他好像在日那根棍子。”
“沒錯,他就是在日那根棍子。我的天啊,他竟然在日他的那根棍子?!?/p>
后來我們就不再學(xué)他走路了,我們見到他就都改問他:“拐棍,你今天又日棍子了沒有,你日了幾回?你那根棍子真霸道,日起來是不是爽到飛起?你干嗎老日那一根棍子,你那根棍子日了這么久,你什么時候換根棍子日?”拐棍一聽這話,倆眼珠子就又?jǐn)D到一塊兒去了,他的臉憋紅得像天上的晚霞,舉起棍子就要打人。
拐棍的老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他為他操碎了心。他傾盡所有,為了讓自己的兒子能夠享受到其他人的兒子可以享受的一切,他要憑自己這一身老骨頭,彌補兒子身體殘疾帶來的缺陷。他給拐棍造了一座漂亮的房子,他還要給拐棍討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媳婦。他費了許多力氣,終于得到了回報,拐棍也要娶媳婦了,那姑娘模樣還挺周正,只是腦子有些不太靈光,目光總顯得呆滯,常常盯著一件東西一看就是老半天,而且還得時刻小心地哄著,因為她一旦感受到了壓力,就會失去控制,就會大喊大叫。傻子配瘸子,大家都說很般配。大婚的那天,拐棍胸前別著一朵大紅花,他媽媽給他的那根拐棍也系上了一根紅綢帶,他家從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彌散出喜慶的味道。拐棍興奮又緊張,那對斗雞眼斗得更厲害了。他們都說拐棍這下徹底解放了,終于不用再日棍子了。我們心里憋著壞,都趴在拐棍新房的窗戶邊偷瞄,想看看瘸子是怎樣日女人的,也想看看傻子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這時候大門突然開了,拐棍他爹拿著那根霸道的拐棍沖過來就是一陣掄,把眾人全給掀跑了。他杵著那根拐棍,在兒子窗戶前守了一宿沒合眼,替兒子保住了一個清凈的洞房之夜。
拐棍的媳婦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拐棍的老爹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眼巴巴望著自己孫子早些能走路。當(dāng)他終于看到大孫子兩只腳顫巍巍地站起來走了十步遠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輕松了,他終于確信自己不用再為孫子也打一副拐杖了。這件事擱下之后,他心頭又為之一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孫子到了兩歲還一個字都講不出來,還只會咿咿呀呀地叫喚。他把大孫子抱在懷里,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兒媳婦,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大孫子,心里七上八下,祈禱著二人除了長相之外再也不要有任何其他相似的地方才好。終于有一天,他的大孫子喊出了第一個詞,拐棍的老爹喜極而泣,抱著大孫子親了又親,把小孩子親得都要透不過氣來,他終于徹徹底底地再次得到了確認,自己的大孫子沒遺傳自己兒媳婦的腦子,自己的大孫子是個沒有問題的大孫子。奇怪的是,他的大孫子喊出來的第一個詞不是爸爸,不是媽媽,不是爺爺和奶奶,也不是什么小貓小狗和小兔子,而是“棍棍”。他沒有聽錯,這是百分之百能夠確認的,因為他大孫子喊出這個詞的同時,他的那只小手正好指著那根霸道的拐棍。
做了父親以后,拐棍的脾氣比以前好多了,我們學(xué)他走路的時候他再也不罵了,反倒笑臉相迎,他不像以前那般容易被激怒啦,這樣一來大家都覺得沒有了意思,就都不再學(xué)他走路了。我突然明白,嘲笑者無非是想看到被嘲笑者陷入窘迫的境地,所以對付嘲笑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對其嘲笑漠然視之。做了母親后,拐棍的傻媳婦也有了非同一般的變化,她呆滯的眼神一夜之間變得溫潤起來,總是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的孩子,再也不兀自默默地發(fā)愣了,也不會無緣由地大喊大叫了,大家都說她腦子清醒了許多。
拐棍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拐棍大叔,我每次回去都還能見到他,他總是親切地喊我一聲樂哥兒,似乎一點不介意我兒時欺辱他的往事。他一直就不怎么愛說話,見面從來也不多說什么,就這樣簡單地打一聲招呼,但卻足以勾起我所有的記憶。他走路還是那樣,一點一拉一躍,他那條殘腿萎縮得更厲害了,步子也遠不如以前那樣穩(wěn)健了。我望著他的背影,總會生出許多愧疚之意,我那時候為什么要嘲笑這個老實厚道的可憐人呢?我回憶自己當(dāng)時的動機,我那時候那么小,但卻總是那么惡,沒有人指使我,我卻跟著他們一起去嘲諷拐棍,嘲諷其他身體有缺陷的人,嘲諷其他比我們?nèi)跣〉娜?,而且還從其中體會到樂趣。我回憶自己小時候的種種行徑,我簡直就是個天生的惡魔,我常去河邊釣龍蝦,我拿青蛙做釣餌,我捉住青蛙后直接就把它摔死,把青蛙的舌頭都給摔出來,青蛙的舌頭乳白色,黏黏的,像一條細長的豬油,我再從青蛙的腳蹼那撕開一道口子,用力一扯,很輕松就剝掉了青蛙的皮。沒有皮的青蛙簡直就像透明的,能清楚看到肚子里的腸子和內(nèi)臟,我再用手撕開青蛙的肚子,把它的內(nèi)臟擠出來,因為不這樣做的話,青蛙就沒法沉到水下去。我那時候干起這檔子事來簡直得心應(yīng)手,一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我只想著能釣到小龍蝦就行,可你讓我現(xiàn)在再做這樣的事,我絕對干不出來,我想想都覺得殘忍,我長大了,我力量更足了,我知道的更多了,但我膽子卻變小了。都說小孩最善良,我想想自己小時候,就覺得這句話實在不可信,小孩子沒有善良的概念,有的只是好奇,而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人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來的。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還干過一些有違常規(guī)的事,我覺得自己會干這些事都是那兩顆黃豆在發(fā)揮魔力。那是我上初中之后的事了,我的閱歷更豐富了,我的那兩顆黃豆也到了最不安分的時候,我的身體開始快速發(fā)育,我的體毛開始快速增長,我的喉嚨下面長出了一個大疙瘩,我常常莫名地躁動不安,我對公雞咬母雞脖子這種事開始越來越有興趣。我讀水滸,偏偏記住了西門慶故意用袖子把那雙箸拂落,然后蹲下身去拾,他且不拾箸,便去那金蓮婦人繡花鞋上捏一把,當(dāng)時二人就在王婆房里,寬衣解帶,無所不至。讀紅樓,印象尤深的卻是寶玉落入太虛幻境,遇那警幻仙姑,仙姑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那寶玉未免有兒女之事,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以盡述。讀三國,卻記住了董卓每夜入宮,奸淫宮女,夜宿龍床,禁庭公主,盡皆淫之。看泰坦尼克,永遠對那扇蓋滿霧氣的車窗和車窗上劃過的那一道手印記憶猶新,車廂里女士汗?jié)窳祟^發(fā),她用顫音問男士:“杰克,你在發(fā)抖?”我和我的小伙伴交流,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全都和我一樣,也對這些細節(jié)印象深刻,我越發(fā)覺得那兩顆黃豆的魔力簡直深不可測,能夠影響每一個人。我突然有了另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偉大的文藝作品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它們都具備上述類似的細節(jié),因為這些細節(jié)能夠輕而易舉地讓所有人牢記,我覺得自己掌握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秘訣,甚至一度覺得自己長大后能成為一名偉大的藝術(shù)家。也正是這段時間,黃豆的魔力在一個怪人身上再次爆發(fā),那是一個真正的怪人。
怪人是我那時候見過的最高的家伙,至少有兩米,他總是穿一件又厚又重的綠色大棉襖,棉襖破了洞,棉絮從洞里翻了出來,棉襖敞開著,里面光著上身,下身是一條爛兮兮的秋褲,腳下踩著一雙破舊的大皮靴,大腳趾頭拱在外頭,不安分地一動一動。下雪的時候他穿著這件厚棉襖,起風(fēng)的時候他穿著這件厚棉襖,六月天出大太陽的時候他還是穿著這件厚棉襖,他好像不知道冷熱,他似乎只有這一件衣服。他從來不刮胡子,他也從來不剪頭發(fā),他就一夜之間出現(xiàn)在街頭,沒人知道他叫什么,沒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也沒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就像個瘋子,小孩見了他都嚇得往大人懷里躲。他有一輛自行車,那輛自行車好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比一般自行車的尺寸都要大出很多,他特別愛騎自行車,時時刻刻都把著那輛自行車,人不離車,車不離人。他每每天天什么也不做,就騎著這輛車從街頭穿到巷尾,再從巷尾穿到街頭,如此往復(fù),周而復(fù)始。他的車技棒極了,只用一只手把著車把,另一只手騰出來干奇怪的事。他騎車的時候總把自己那玩意兒掏出來,軟塌塌地搭在車頭的橫杠上,然后邊騎車邊拿騰出來的那只手把玩自己那玩意兒,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他那玩意兒尺寸了不得,像根大象鼻子,他們說人的體型越大,那玩意兒也越大,我看到他,再看到他的那玩意兒,我就相信這句話是真的了。他也并不總在自行車上把玩自己那玩意兒,有時候他也會把車停在一邊,自己站在路邊一邊小解一邊把玩那玩意兒,我想他可能是騎累了,想歇息一下吧。如果這時候正好有女人經(jīng)過,他就會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路過的女人把玩那玩意兒,羞得女人掩面疾走。這樣的情況我們遇到過幾次,我們男孩子就對著他哈哈大笑,拿石頭扔他,女孩子就拿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趕緊逃離現(xiàn)場。但我發(fā)現(xiàn)女孩子并不總是這樣,她們只有和我們男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掩面疾走,當(dāng)現(xiàn)場沒有任何男生的時候,她們的反應(yīng)就完全不一樣了。有一次我就從后面遠遠地看到幾個女孩子原原本本地停在原地,沒有拿手遮住眼睛,也沒有要躲開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看著怪人表演,拿手指指點點,同時掩嘴竊竊地笑。我一直以為只有男生才會對女人的身體充滿好奇,因為我們體內(nèi)有兩顆充滿魔力的黃豆。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女生也會對男人的身體充滿好奇,只不過她們只在周圍全是女生的時候才會表現(xiàn)出來。爺爺說只有男子漢才會有黃豆,但我想女生體內(nèi)應(yīng)該也有類似黃豆的東西吧,這東西和黃豆有一樣的魔力,不然她們也不會停下來看怪人把玩那玩意了,而且我們還從女生書包里發(fā)現(xiàn)過不少描寫兩個男人赤身裸體搞在一起的漫畫和文章,后來我才知道,她們管這樣的漫畫和文章叫“耽美”。我想起小時候經(jīng)歷的一件事,這讓我更確切地認定女生體內(nèi)也有黃豆一般的東西,發(fā)起威來也了不得。那時候我體內(nèi)的黃豆還沒發(fā)芽,我什么都還不懂,我去一個姐姐家玩,她家大人都不在,她把我拉到她房間,交給我一個灌滿熱水的氣球,她躺在床上,脫了上衣,叫我拿著氣球碾她的胸脯,我發(fā)現(xiàn)她的胸脯像隆起的小饅頭,上面的兩顆點點像粉嫩的葡萄,和我的大不一樣。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叫我拿氣球在上面滾來滾去,我就照她說的做,她閉著眼睛,緊緊抿著嘴唇,表情很奇怪,似乎這樣滾來滾去讓她覺得又痛苦又舒坦。我現(xiàn)在想想就都明白了,那是她體內(nèi)類似黃豆的東西在發(fā)揮魔力呢。
黃豆的魔力持續(xù)不斷地在我身體里發(fā)酵,我終于鼓足勇氣走向了那個老乞丐。老乞丐每天蹲點守在我們學(xué)校的垃圾堆旁邊,我們一倒垃圾,他就跑過來搶空礦泉水瓶,拿瓶子賣來的錢去換盒飯吃。有時候他撿到的瓶子多,就還能再買一瓶小酒,吃一口抿一口,滋潤得很,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能勉強吃得起一盒盒飯而已。這就是他的生活,他就指望著每天撿幾個礦泉水瓶過日子。我一看到他,就想到了線雞,我覺得他和線雞簡直是一樣一樣的,每天就都只想著把肚子搞飽,其他的一概不問。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樣,只想搞飽肚子就夠了?我想知道他還會不會像雄雞那樣想咬母雞的脖子?于是我買了一盒盒飯和一瓶小酒,這花了我不少零花錢,我還挺舍不得。我走過去坐到他旁邊,他身上有一股強烈的酸腐味道,一陣一陣刺激我的鼻腔,他肯定八百年都沒洗過澡了,難怪大家遇見他都掩著鼻子往旁邊躲。
“你好?!蔽仪由卣f。頭一次和這樣的家伙挨這么近,我心里真有些害怕,我怕他突然失去控制,抓住我咬我,他的個頭比我大多了,他要是發(fā)起瘋來,肯定能把我撕碎。
他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張嘴愣愣地笑,他的臉真臟啊,牙齒上面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舌頭是醬油色,喉嚨里竄出來的味道差點讓我吐了,我趕緊坐得離他遠一點。
“我請你吃飯,我請你喝酒,”我把盒飯和酒推到他面前,“但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p>
“只要你請我吃飯,只要你請我喝酒,你讓我干什么都行。”他樂不可支,把飯一把搶過去,張嘴狼吞虎咽,好像怕稍微慢一點我就會反悔。
“你每天就只想著吃飯和喝酒嗎?”
“我要是每天都能吃上飯,都能喝上酒,這就不錯了?!?/p>
“你從來都不想再干點其他的?”
“我連飯都吃不飽,我連酒都喝不上,我哪有力氣去干其他的?!?/p>
“從來沒想過?”
“想不了哇,吃不飽啊?!?/p>
“那你想和女人睡覺嗎?”我四下望了望,低下頭,掩嘴竊竊地問。
老乞丐聽到我說起女人和睡覺,他眼睛突然一下就亮了,他窩著腰,臉上露出奇怪的笑?!斑?,你小哥,嘿嘿,你小哥長大了。”他拿手指著我鬼鬼地說?!鞍パ?,哎呀,”他拿手指揩了揩嘴角,又在鼻子下面使勁摩擦了幾下,“女人呀,女人,美著哩,美著哩,那滋味美著哩,比紅燒肉的滋味還美,比喝酒爽快多了。我呀,我以前有堂客的時候,我就和我的堂客睡覺,后來我和別人的堂客也睡覺了,我自己的堂客就不要我了,就沒人給我做飯吃了,也沒人伺候我睡覺了,我就只好出來討飯吃了。我呀,我現(xiàn)在不行啦,起初那時候,那玩意兒像根鐵棒槌一樣;后來變得像根木頭棒槌,再后來變得像根塑料棒槌;到現(xiàn)在,那玩意兒變得像根棉花棒槌一樣了,軟塌塌的,不頂用了。那玩意兒看人的,你吃得好過得好,它就一直像根鐵棒槌,你要是吃得不好過得不好,它遲早會變成一根棉花棒槌。你呀,你現(xiàn)在還沒到變成鐵棒槌的時候,但總有一天會變成鐵棒槌的,到時候你就全都明白了。我呀,我告訴你一個好地方,你去老街,往老街里面走,嘿嘿,那里是好地方,你小哥去了就全都明白啦?!?/p>
老乞丐眼睛亮那一下,我就知道了,他還是想和女人睡覺的,這也更加驗證了我的看法,只要那兩粒黃豆還在,不管是雄雞還是男人,就都會想做咬母雞脖子那樣的事。乞丐說老街是個好地方,這讓我感到好奇,我想知道那地方好在哪里,放學(xué)后我就偷偷跑過去了。
要往里走,走到最里面去,我記著老乞丐的話,一直往里走,然后我就看到了四五個小門簾排成一排,門簾里頭亮著粉紅色的光,從門簾望進去,就看到幾個女人,圍著一個桌子坐成一圈,在那兒嗑瓜子。她們都穿著裙子,很短很短的裙子,大腿肉全露在外面,她們上身穿得也很少,肚子和肚臍眼都沒遮住,扣子也都沒系好。我遠遠地望著,不敢走太近,但我一想來都來了,走近一點應(yīng)該也不會怎么樣,我自己給自己壯膽,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終于鼓足勇氣走到她們門前,她們就坐那兒笑,看我走過來了,就沖我招手,說:“來喲,來喲,小哥來喲,來玩喲?!彼齻冞@樣一叫,我就害怕了,我只是想走近一點看一看,其他的什么都沒想,而且四五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老女人就這樣對著你笑,還沖你招手,我真是覺得挺恐怖,我害怕,我知道自己不該來這種地方,這要是被人知道了,這要是傳到我老爸的耳朵里,他非得扒了我的皮。那粉紅幽暗的燈光,那花花綠綠的女人,那露在外面的白花花的大腿肉,還有那可能隱藏在黑暗中的一雙雙盯著你看的眼睛,所有這一切在我腦子里交雜在一起,我感到頭暈?zāi)垦?。我突然覺得老乞丐肯定是因為進了這里才會變成老乞丐的,我趕緊跑開了,躲進一條小胡同里,緊張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貼著胡同,冰涼的磚頭墻讓我平靜了一些,我把頭探出來,偷偷望那泛著粉紅幽光的門簾,我看到不斷有男人進進出出,而且每個男人進去后沒幾分鐘就會出來。她們讓我進去玩,玩什么,怎么玩,好玩嗎?我貓在胡同里不住地想,越想越好奇,越好奇越想,心里亂如麻,我想這么多男人都進去了,老乞丐也進去過,我進去看一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幾乎是在我下定決心進去一探究竟的同時,我又下定了另一個決心,那就是以后決不能再接近這個地方,不能接近那些女人,不能接近這幾個門簾,甚至不要接近這條街。因為在我剛探出頭來準(zhǔn)備起身的時候,我看見我叔叔從門簾里鉆了出來,只見他左右瞄了瞄,低著頭,把手插在褲兜里,貓著腰快步走了。我嚇得不輕,趕緊縮了回來,幸虧當(dāng)時天色暗,不然他就看到我了,我一刻也不敢多待,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看到什么熟悉的人,從那張粉紅色的門簾里走出來。但不管是誰,只要他發(fā)現(xiàn)了我,我就不會有好果子吃。我剛剛平復(fù)下來的小心臟又開始波瀾壯闊了,趕緊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我發(fā)現(xiàn)了叔叔的秘密,有段時間我都在想辦法躲著他,因為我怕他覺察到我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不過沒多久我心里的這個疙瘩就放下了,因為有一次嬸嬸和他吵架的時候罵道:“你滾吧,你去找你那些個婊子去吧,你這個爛人!”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叔叔從粉紅色門簾里出來的事情,不再是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了。
我終究還是沒有走進那扇亮著粉色燈光的門,而那條閃爍著粉色燈光的街也因一次失火事件而被拆除,那群花花綠綠的老姑娘從此沒有了棲身之所,她們散去了。她們是哪里人,她們身上發(fā)生過什么故事,她們?yōu)槭裁磿淼竭@里,她們又去了哪里?我有時候也會琢磨這些問題,甚至多次回到那條街道的舊址,期許能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我的好奇心總是這樣難以理解的旺盛。我知道每個人來到每個地方都是有緣由的,就像我的家族也不是平白無故從這塊土地上長出來的一樣。
對于過去,對于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故事,永遠和爺爺相連在一起,是他告訴我在未行開墾之前,此處原是一片無盡的湖泊,荒無人煙,湖底棲息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像嬰兒一般啼哭的無鱗有腳的魚,有長著豬鼻子的豚,若是行船遇見豬鼻豚,要將船上的嬰兒丟下去,否則它就會興起風(fēng)浪,把整條船都掀翻。最可怕的是大蛇,吃人的大蛇,像男子漢的大腿一般粗碩,將脖子高高地立起,蛇頭長有雞冠一樣的角,通紅的眼睛,誰不慎闖入它的領(lǐng)地,它就把你拖入幽深的洞穴。曾經(jīng)有個人割水草的時候遇見了大蛇,大蛇向他撲來,他閉上眼睛做拼死一搏,拿鐮刀用盡最大的力氣揮舞過去,咕咚一聲響,蛇頭被斬斷,沉入湖中,湖水變成一片血水。那人將蛇的尸身帶了回來,尸體盤成一堆小山,填滿他的船艙,后來這人卻無緣無故地瘋掉了,他的兒子也在某一天突然發(fā)了神經(jīng),至于他的孫子,雖然沒有瘋掉,但卻得了奇怪的病,渾身上下長滿漆黑的鱗片。他的奶奶說,老爺子當(dāng)年拉回來的那條蛇,身上就是這種漆黑的鱗片。
我們的族人為何選擇來此處開荒墾殖,傳說是某一天一位族中的長老行船經(jīng)過此處,看見一只閃耀著金光的金鴨子,金鴨子身后跟著四只金色的小鴨仔,鴨子在前面跑,長老在后面追,跑到一塊高地上,鴨子將身子往下一蹲,連同那四只金色的小鴨仔,一同消失不見。長老認為這是吉祥的征兆,預(yù)示著此處蘊藏著珍寶,于是便率領(lǐng)族人遷徙至此處,從此繁衍生息。
這些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對于誘發(fā)我的探索精神起了重大作用,小時候的我常常浪跡于田野湖泊間,幻想找到那只金色的鴨子,分不清幻想與現(xiàn)實,這樣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妙啊。但終于有一天,我徹底停了下來,我抖了一激靈,就像嗆了水一樣,我醒了,也有人管這叫長大了。從此以后,我的世界變小了,剩下的只是我雙眼能看見的世界,這個世界觸手可及,卻總讓我心生畏懼,而我腦海中的那個世界卻漸行漸遠。那個世界毫無章法,可我卻是如此地迷戀,那個世界就像那只金色鴨子一樣,蹲下身子,就此隱沒,這令我神傷不已,因為這意味著我的童年一去不復(fù)返,意味著我的童心終于還是沒能逃脫被成長吞噬的命運。
吞噬的力量來自黃豆,來自我自己的那兩粒黃豆。我記得是在一輛夢幻般的列車上,那是一輛開往春天的列車。那一天和往日相比并無任何的不同,但我的黃豆卻突如其來地發(fā)威了。
那是在我表哥的婚禮上,賓客盈門,床位不夠安置下這么多賓客,我早早就占了一塊地方,怕太晚了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我瘋玩了一天,在喧囂的人語和喜慶的樂聲中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我在一片漆黑中醒來,這漆黑令我感到深不可測,我的周圍闃靜無聲,卻有一陣幽香竄進我的鼻腔,這幽香時而濃郁綿柔,時而又淺淡若無,有一種讓人難辨虛實的感覺。我感覺自己好像被捆綁起來了,渾身難受,我試著挪動身子,卻一頭撞在墻上,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被擠到了床尾,此刻的我蜷縮著四肢緊貼著墻,身上的被子也被人奪走了,凍得瑟瑟發(fā)抖。我完全動不了,因為床上已沒有一點多余的空間,我手伸出去打探了一下,摸到的全是人,而那陣虛實難辨的幽香,正是從緊挨著我的這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是一個女人,從那香味我可以判斷,這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女人的頭發(fā)蓋到我的臉上,我稍一動彈她的頭發(fā)就在我臉上酥酥地摩擦,給我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我再次把手伸出去打探了一下,我摸到了四顆腦袋,無一例外的,這四顆腦袋全都是長發(fā),我和四個女人同睡在一張床上,她們搶占了我的地盤,把我擠到了角落里。我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驚醒她們,所以盡管我的身子已經(jīng)蜷成了一張弓。盡管我渾身酸痛,小腿發(fā)麻;盡管這深夜的寒氣一陣一陣侵?jǐn)_我的肌骨,我還是繼續(xù)保持著弓形的姿態(tài)。我這樣硬挺了一陣,那深不可測的黑暗的感覺再次向我壓過來,我的眼皮灌了鉛一樣越來越重,我好像跌落了下去,我的腦子發(fā)蒙,我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我攥緊拳咬緊牙,等待觸底那一刻,然后一陣耀眼的光突然迸射出來,強烈的光線帶著熾熱的溫度,幾乎可以把我點燃,這陣光從地底下破殼而出,就好像地底下鉆出來了一個太陽。這陣光托住了我,快速下跌中處于失重狀態(tài)的我突然覺得腳下平穩(wěn)了,我竟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讼聛怼N矣忠淮尾蹲降搅四怯南愕奈兜?,我一睜眼,一片春和景明,風(fēng)聲從耳旁呼嘯而過,透過玻璃窗我看到外面鮮艷的花與翠綠的樹,還有遠處泛著銀光的湖。我竟坐在一輛疾馳的列車之上,此刻列車已經(jīng)徹底從隧道中穿了出來,駛?cè)胍汇轃o邊春色之中,就像一條魚終于從泥潭中躍起,落入了寬廣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