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見

胡瑩

1

透過那面鏡子，婉婷還是沒有看見鏡子里自己的臉。那扇旋轉門上的鏡子里面，隱隱透著云霧，她伸手用力地擦著，眼睛里含著淚水。她想要擦掉那層云霧，但是不管她用多少力氣，鏡子里仍然還是原來的樣子。

“婉婷……”

是爸爸的聲音。婉婷沒有回頭，她聽得出爸爸聲音里的心疼。

“別再試了，這一個月的時間里，你已經試了89次，再有一次，這個通道就關閉了，再開啟就要等到來年這個時候了?！卑职植恢涝撛趺磩裾f婉婷停止這樣執(zhí)著的舉動。

“你不是說，當我看見鏡子里自己臉的時候，我就能啟動與媽媽對話的程序嗎？你不是說你成功了嗎？可是為什么我不能啟動程序，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你根本就是在騙我？”婉婷轉過來看著爸爸，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爸爸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婉婷的問題，轉身回了房間。才一年的光景，爸爸的頭發(fā)都白了，才40歲的人，看上去就像五六十歲，這個聞名全國的程序專家，因為妻子的離奇死亡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2

春天來了，這是婉婷最喜歡的季節(jié)，柳絮飛得滿天都是。媽媽總是說這樣的季節(jié)她過敏，所以不能來接婉婷放學，但婉婷依然喜歡，那飄落的柳絮就像春天里的雪。在紅彤彤的太陽下盡情飛舞的雪，像極了她自己的心。

“爸爸，你等我很久了嗎？”

媽媽的過敏季就成了爸爸的換崗季，只有這個時候，爸爸才會迫不得已擠出時間來接婉婷放學。

爸爸最近又研發(fā)了新的程序，在醫(yī)院的手術機器人身上安裝了溫情系統(tǒng)，使得原本只會執(zhí)行命令的僵硬的機器人，會運用人類的情感，來安慰因為要做手術而出現(xiàn)緊張情緒的病人。婉婷覺得這樣簡直太棒了。

“爸爸，你可真是人類的福星?。」?，你得為病人節(jié)省了多少打鎮(zhèn)靜劑的錢！哈哈……”婉婷笑得像一朵被剛剛澆灌過的花兒一樣。爸爸似乎被婉婷的笑容感染了，嘴角也難得露出一絲笑容。

3

婉婷不是班級里最漂亮的女孩兒，但是因為她善良、開朗、樂于助人，所以她總是能成為朋友圈里的核心人物。她愿意和伙伴們分享她擁有的一切，從不計較今天誰拿了她的鋼筆，誰動了她剛買的故事書。她是一個有著充足能量的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

“斯婉婷，你為什么總是那么開心呢？”放學的路上，同桌樓凱戴著一個蕓豆大的眼鏡不解地看著婉婷，他背著那個巨大的書包，實在和他那矮小的身軀不成正比。

“哦？那為什么要不開心呢？你的問題可真奇怪！哈哈！” 婉婷留下一串爽朗的笑聲，向校門口跑去，留下皺著眉頭的樓凱。

“媽媽！”婉婷好驚訝啊，今天怎么是媽媽來接自己放學呢？

“媽媽，你怎么來了呢？爸爸呢？這個季節(jié)你不是不能出門嗎？”婉婷疑惑地問道。

媽媽的臉色很不好，她剛要張嘴說話，卻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寶貝兒，今天你爸爸有點兒忙，所以媽媽就來了?！眿寢尩穆曇舨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敏引起的，總之看上去不太妙。婉婷三步并作兩步趕緊拉著媽媽的手上了車。今天天氣很熱，但媽媽還是把車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婉婷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但她忍著沒有打開車窗，她心里突然有些慌亂。果然，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還沒到家，婉婷就看到門口站著一臉焦急的爸爸，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的媽媽，下了車剛一進屋就倒下了，喘著粗氣。

“爸爸，爸爸，快打120?！蓖矜眉钡每蘖似饋怼?/p>

可她看到媽媽一直在搖頭，咳嗽，喘著粗氣，爸爸一直默默落淚，就那樣握著媽媽的手，什么都沒有做。

很快，5分鐘之后，媽媽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來。更可怕的是，媽媽臉上開始出現(xiàn)黑斑。爸爸把婉婷抱出了房間，打電話給公司的同事，婉婷熟悉的李阿姨帶走了媽媽。她不知道媽媽被帶去了哪里，因為爸爸一直沒有說。從那以后，婉婷的笑容消失了，那個充滿能量的小太陽變得黯淡無光了。

4

房門上的鏡子，是爸爸研發(fā)的新系統(tǒng)的啟動鍵，爸爸答應婉婷會讓她與媽媽再次遇見。這個系統(tǒng)會通過識別開啟人的意識來完成啟動，系統(tǒng)啟動后，鏡子里會出現(xiàn)你想要對話的人的模樣。但你想要對話的人的形象必須提前儲存在系統(tǒng)中。爸爸說，必須要意識極其強烈，才能夠啟動這樣的對話模式。爸爸還告訴婉婷，系統(tǒng)一旦啟動，媽媽就會出現(xiàn)在鏡子里，就像她還活著一樣，會和婉婷進行視頻聊天。

婉婷每天都去鏡子前面，試圖開啟系統(tǒng)，她太想念媽媽了，可每一次她都是以失敗告終。她觸摸鏡面，用強烈的意念去回憶媽媽的樣子，但媽媽依然沒有出現(xiàn)，那一團云霧總是在鏡子里飄忽不定。這對婉婷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是媽媽不夠愛我嗎？還是我不夠想念媽媽？為什么？爸爸，為什么那天你不打120來搶救媽媽？為什么你什么都不做就那樣看著媽媽離開？你是什么專家，你能開發(fā)那么多厲害的程序，為什么單單我想見媽媽的程序你沒做明白呢？”婉婷心里是有些怨恨的，她恨爸爸當天的放棄，恨爸爸研發(fā)程序的失敗。

這是最后一次試驗的機會，爸爸阻止不了婉婷，也許下一次再試著啟動程序需要等上一年的時間。雖然只有最后一次，婉婷還是想試試。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婉婷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原來是李阿姨。房間里的空氣都要凝固了，看著婉婷哭紅的眼睛，李阿姨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婉婷抽泣著，她的情緒需要完全釋放出去，一年的時間啊，這次要是還不成功，就要再等一年的時間。

5

“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孩子呢？”李阿姨站在爸爸身后輕聲問道。

爸爸望著樓外遠處的夕陽，半天才回過神來說了一句：“婉婷的媽媽一再交代過我，千萬不能告訴孩子她原來的情況。”

“可是，現(xiàn)在的情況是，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婉婷這孩子會受到更大的傷害?！崩畎⒁陶f出了自己的擔心。

爸爸沉默了，思緒回到了和媽媽結婚的那年。

媽媽是一個溫婉的女子，是醫(yī)院的醫(yī)生，一個對病人有著足夠耐心和愛心的醫(yī)生，爸爸曾經是媽媽的病人。于是，頭腦發(fā)達的程序專家運用編程的頭腦得到了媽媽的心，把媽媽娶回了家。他們日子過得幸福甜蜜，可是好景不長，媽媽被查出得了腦瘤，頭發(fā)都掉光了，美麗的面容變得憔悴不堪，那一年，婉婷才一歲。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爸爸開發(fā)的所有程序都與醫(yī)療有關。

爸爸把研發(fā)的新程序運用到醫(yī)療上，媽媽的腦瘤被切除后，大腦里安裝了爸爸開發(fā)的程序芯片。但可怕的是，一年后，媽媽的皮膚開始出現(xiàn)黑斑，尤其是臉上，醫(yī)院查不出原因；爸爸又研發(fā)出了新的神經控制系統(tǒng)，對媽媽進行了植皮手術，系統(tǒng)控制皮膚細胞的再生循環(huán)，黑斑的問題解決了，可是又有新的問題出現(xiàn)，就是媽媽對柳絮嚴重過敏。這么多年，爸爸一直都沒有攻克這一難題，媽媽也很痛苦。幾經折磨，媽媽早就沒有了原來的樣子，所以當婉婷有記憶開始，媽媽已經不是當初媽媽的模樣了。

爸爸曾經和媽媽討論過，病情嚴重的時候把媽媽冷凍起來，當技術完全成熟的時候再進行醫(yī)治，但媽媽沒有同意。

“人生難得遇見，我不想錯過婉婷成長的日子，我要在最重要的時間段里陪你們看日升日落。我不想在你都已經白發(fā)蒼蒼、婉婷已經嫁為人妻時，再活過來與你們遇見?！?/p>

媽媽說，她一點兒都不后悔自己的選擇，雖然也許她只能活10年。

6

故事還是李阿姨講給婉婷的，婉婷聽得入神，她知道為什么自己不能啟動程序了，因為她記憶中媽媽的樣子不是媽媽原本的樣子，不是爸爸程序中媽媽的樣子。

她推開爸爸的房門，撲到爸爸懷里：“爸爸，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過得那么辛苦。你其實可以早一點兒告訴我的，我能夠接受，能夠理解，我長大了?！?/p>

爸爸終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淚：“婉婷，爸爸會成功的，我已經將媽媽的腦電波存到電腦里，只是在程序編譯上還有些問題，你早晚都會和媽媽再次遇見的。”爸爸肯定的語氣給了婉婷希望。

一年后，婉婷成功啟動了程序，見到了爸爸心中的媽媽，見到了自己渴望見到的媽媽的樣子。原來，媽媽那么美，比自己記憶中的媽媽還要美。爸爸說，媽媽還會給婉婷擁抱的，因為爸爸的新型機器人就要研發(fā)成功了，那會是一次更為美好的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