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
作者有話說:我見過無數(shù)的在愛情中鎩羽受傷的例子,那些過來人對我諄諄教誨,還是友情和親情更加可靠,它們有時候可以救贖遍體鱗傷的愛情。而我寫的這個故事,是在主角經(jīng)歷了友情和親情的雙重背叛之后,我在試圖用愛情去拯救遍體鱗傷的她。
內(nèi)容無非是老生常談的主題:愛情有的時候是可以成為救贖的。最后他終究在滿朝文武的反對聲里,一意孤行地送給她一場盛大的婚禮。
一
甲申年丙子月乙酉日,大吉,宜見貴、訂婚、嫁娶。
這一日,殷國太子商陽,迎娶戶部尚書之女李持盈。
李府熙熙攘攘,走廊兩旁設(shè)著大紅絲絨,有世家小姐經(jīng)過時,就順手從自己的鬢角拔下一支珍珠累絲金釵或摘下一對祖母綠耳環(huán),放在絨布上,算是為閨中好友添妝。出手闊綽者則干脆送上一對分量十足的金童玉女。而一旁的隨從也跟著大聲報賬,一來為自家主人臉上添光,二來也方便文房記錄。
一切井然有序,直到這樣一句話遙遙傳入庭中——
“不才蘇寂,謹(jǐn)為密友李持盈添妝,金銀各百萬,東珠、寶石各百箱,遙祝新人大婚之喜。”
文房驚得手抖了一下,剛想斥責(zé)“哪里來的攪局小子”,卻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失了聲。
不知何時,李府門前已擺滿了總計九百九十九抬的朱漆描紅紫檀龍鳳箱,蔓延數(shù)十里。箱頂系著珊瑚寶樹與金石玉器,珠光寶氣極盡奢華。末尾則跟著搖頭嘶鳴的高頭大馬,整個隊伍一眼望去令人心驚。
那個人竟然真的只是把這傾世財富轉(zhuǎn)手送人,隨作大婚之日的區(qū)區(qū)添妝。
文房震驚片刻才追出去喊“留步”,然而有人卻先他一步。
那是本朝的太子商陽,他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就沖出了門外。
“蘇寂!”商陽站在門前,張皇四望,“我知道是你!出來見我!”
天幕低垂,如沛然將雨,街道空曠而寂寥,只?!俺鰜硪娢摇钡奈惨粼诓粩嗷仨?。賓主競相失色,而李持盈緩步走出閨房,扶著門框輕聲道:“真的是蘇寂。”
她回來了。
二
太子的軍隊冒雨在京城搜尋了整整一天一夜,鬧得雞犬不寧人仰馬翻。奇怪的是,朝野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對此有異議。
誰都知道,商陽的命是蘇寂救回來的。他當(dāng)年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險些就要被送去燕國當(dāng)質(zhì)子,是蘇寂說服了皇上將他半路召回。他從成為太子到把持朝政,只花了短短三年。軍權(quán)盡在他手,如今他只不過是想大費周章找一個人罷了,誰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惹他不快?
可蘇寂就敢。
蘇寂一直是皇宮里一個非常曖昧的存在。她本是前朝帝姬,卻被當(dāng)今陛下養(yǎng)在后宮長大。見過蘇寂的人都說,她生了一張狐媚偏能惑主的臉,怪不得陛下對其他前朝皇室皆斬草除根,卻獨獨饒了她一命。
在追求蘇寂的人當(dāng)中,商陽應(yīng)該是最特別的一個。
別人靠近蘇寂,或多或少都會顧忌到陛下的態(tài)度,唯獨商陽滿不在乎。他從第一眼見到蘇寂,就決心非她不娶。反正那時他既不受寵愛,又兼母妃早逝,一個人在深宮里隨心所欲地成長,就像自由自在生機勃勃的松柏,眉目蔥蘢,一眼望去蔚然而深秀。
商陽離經(jīng)叛道,別人追求蘇寂,大都送點玉佩首飾,他卻經(jīng)常用各種各樣的名目約蘇寂出宮去玩。掌管商陽學(xué)業(yè)的太傅唉聲嘆氣地說今年商陽的年假休沐都用完了,只剩下婚假可以請了。商陽毫不猶豫地說他約蘇寂出去,就是去度婚假的。
為此,蘇寂差點沒把商陽揍成豬頭,強迫商陽把婚嫁改成了他的產(chǎn)假。而商陽抱頭鼠竄,一個自幼習(xí)武的皇子竟然沒有絲毫反手之力,就這樣被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打得鼻青臉腫,那場景簡直讓聞?wù)邆囊娬呗錅I。
次年開春,陛下打算送一名皇室成員前往燕國作為質(zhì)子,蘇寂親自面圣,軟硬兼施,總算說服了圣上,派使臣千里加急請求把商陽換回來。只是燕國自覺被掃了面子,一怒之下,便向殷國宣戰(zhàn)了。
那時商陽已進(jìn)入了燕國的邊境,在兵荒馬亂里險些喪命。是蘇寂察覺不妙,馳騁千里去接回了他。
這場莫名其妙的邊境烽火燒了足足十天十夜,燕國惱怒殷國出爾反爾,派出重兵追殺,死傷者不計其數(shù)。商陽每每回憶起來,鼻尖仿佛都充盈著濃郁的血腥味。
只是在那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中,還縈繞著一絲淺淡的,屬于蘇寂的氣息。
當(dāng)時她為了保護(hù)商陽,被亂箭射落馬背,額頭被撞出了一道疤痕。商陽頗為心疼,但蘇寂只是滿不在乎地笑笑,說:“我已為這張臉發(fā)愁很久了,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結(jié)局倒也不壞?!?/p>
商陽聽說過后宮里的那些關(guān)于蘇寂的流言,傳說皇上一開始留著蘇寂的性命,是為了引出前朝的殘余勢力。可后來蘇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長大,出落得容姿秀麗儀態(tài)萬方,圣上便起了“待她成年后封她為妃”的想法。
所以蘇寂先前坐擁無數(shù)追求者,后來追逐她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了商陽一個。也不知道商陽是不是傻,看不懂其中洶涌的局勢。
當(dāng)個傻子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現(xiàn)在商陽可以理直氣壯地堵住蘇寂的門,質(zhì)問她:“你是不是也喜歡我,不然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蘇寂愣了一下,隨即柔順地道:“妾是草芥之人,命如飛絮,自然是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殿下身上……只望殿下有一天能夠帶我離開這樣的深宮?!?/p>
商陽深深地望她一眼,隨后在心里做出一個決定:“好?!?/p>
三
蘇寂沒想到,自己在毀了容貌之后,處境竟然會變得這么艱難。
陛下對她徹底失去了興趣,她的待遇緊跟著一落千丈。蘇寂原先喜歡古董字畫,住處布滿了自己辛苦收集來的文具陳設(shè),然而她一朝失勢,那些名貴古玩要么被太監(jiān)偷換賤賣,要么被后妃趾高氣揚地拿走。更糟糕的是,她抱著一卷畫軸死活不愿撒手,卻被人拽得一個趔趄撞倒在門沿上時,商陽出現(xiàn)了。
商陽來的時候,就見到蘇寂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手撫著自己額頭上的瘀青,一邊唉聲嘆氣:“都說了那卷畫不是什么古董……那是妾身畫著玩的,好歹也物歸原主吧?!?/p>
商陽覺得好玩,蹲在她面前,將剛剛從后妃手中奪來的畫卷徐徐展開,笑問:“你是說這幅畫嗎?”
那幅畫上畫著一名少年,他牽著白馬遠(yuǎn)去。馬背上寥寥幾筆,坐著一個面目模糊的姑娘。少年駐足回眸,長身玉立,眉目蔥蘢,一眼望去,竟和商陽有幾分相似。
“你說,這幅畫的原主人應(yīng)該是你還是我?”
“妾身……”蘇寂張了張口,最終放棄了辯白,“只是在等一個人,他答應(yīng)過會帶我離開。”
這重重深宮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地方,外面的人想進(jìn)來,可里面的人卻一心只想出去。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座皇宮不是我的家,更像是……我的墳?zāi)埂!碧K寂仰起頭,望著商陽道,“你現(xiàn)在來,是來履行你的承諾嗎?”
少年的身影逆著光,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是的,我是來帶你走的?!?/p>
她不會想到商陽為了她,一頭扎到他曾經(jīng)最厭惡的權(quán)勢中去。他這樣無權(quán)無勢的皇子,很容易就被朝中的幾大勢力盯上,能力不足的話很容易被人當(dāng)了槍使。除非他擁有更高的手段,才能反客為主地成為那些勢力的主人。
就連商陽也想不到,他自己在朝政上竟真的擁有這樣的天賦。
他成功地得到了一部分軍權(quán),第一件事就是來宮里接蘇寂。為了這樣一個被毀了容的美人,他甚至向自己的父皇立下了軍令狀,發(fā)誓在與燕國的作戰(zhàn)中,必將大勝還朝,否則任憑處置。
蘇寂呆呆地望著他,她其實跟很多人提起過自己想要離開的念頭,只是那些人要么畏懼皇權(quán),要么只會甜言蜜語地哄騙她。蘇寂后來也想開了,她想要的意中人該是一個蓋世英雄,她幻想著有朝一日他能白馬銀鞍前來,不多說一句話,就那么將她拽上馬背,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是只有在夢里才會存在的人,她抱著夢溺死就可以了,怎么能指望他真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呢?
可商陽真的披荊斬棘而來,那一瞬間她竟然涌起一股沖動,想要委屈地?fù)溥M(jìn)他懷里放聲大哭,問他怎么現(xiàn)在才來。
然而蘇寂不會想到,她死在元慶六年的鳳凰谷一戰(zhàn)中,據(jù)史書記載,監(jiān)軍蘇寂于兩軍對陣前誤中流矢,墜落山崖,尸骨無存。
是李持盈和商陽親手送她下的地獄。
四
燕國大軍盤踞在鳳凰谷,這是一個永載史冊的地方。
出名不僅因為它易守難攻,且前朝帝后的陵寢正設(shè)在此處。
商陽久攻不下,偏偏國內(nèi)又在大興土木,一時間戶部竟拿不出傷兵的醫(yī)藥費來。戶部尚書李望只能自己私下湊了一批藥材,先讓自己的獨女李持盈偷偷摸摸送過來。
蘇寂親自去迎接了那批軍資,將就著把這批貴重藥材都發(fā)了下去,又安撫了一批士兵。等她焦頭爛額地忙完軍務(wù),回頭去找李持盈時,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大大方方地住進(jìn)了自己的帳篷,并且和商陽混熟了。
蘇寂滿臉欲言又止:“你是什么時候和李持盈走得這么近的?”
“因為你啊?!鄙剃栂胍膊幌氲鼗卮穑爱吘顾悄愕暮门笥?,連李望都知道你和他的獨生女交好,這次才特地把李持盈派來的?!?/p>
確實,蘇寂和李持盈交好,甚至在她認(rèn)識商陽之前。
戶部尚書李望出身百年望族,一直對前朝念念不忘,因此對蘇寂這個前朝帝姬也異常照顧,時常邀請她來自己府上小住。蘇寂起初缺乏自知之明,還以為是自己天生討人喜歡,直到后來——
“后來,蘇寂聽下人議論,方才知道家父只是因為圣上好色,擔(dān)憂帝姬清白不保,才借故將帝姬帶出宮避難?!崩畛钟f道,“因此她對我頗有照拂,傾心相交,勝似姐妹?!?/p>
商陽遲疑了一瞬,問道:“那我父皇,有沒有真的對蘇寂……”
“陛下倒是想,只是還有所顧忌。”李持盈輕松一笑,“陛下當(dāng)年起兵時,前朝曾拿出一筆巨額錢財,準(zhǔn)備用來招兵買馬平息叛亂,只可惜還未來得及動手便被叛徒出賣了?,F(xiàn)在,除了前朝皇室中人外,再沒有人知道那批財富究竟被藏在了何處——就是看在那批寶藏的分上,圣上也不會對蘇寂出手的?!?/p>
“你為什么會對我說這么多?”商陽奇怪地道,“我明明不認(rèn)識你啊?!?/p>
李持盈沉默片刻:“殿下真的不記得了嗎?那年你初識蘇寂,想約她上元節(jié)出宮游玩。蘇寂為了避嫌,叫了個閨中密友跟她一起前去……那個人就是我?!?/p>
商陽確實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只記得最初蘇寂對自己十分冷漠——但蘇寂對所有男性都十分冷漠,現(xiàn)在想想,可能與她擔(dān)驚受怕的童年不無關(guān)系。
“你以為她現(xiàn)在真的就接受你了嗎?”李持盈幽幽地說,“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即使你死在戰(zhàn)場上,蘇寂也會無動于衷的。”
“不會的,”商陽篤定道,“蘇寂曾經(jīng)不顧生命危險,從邊境救走了我。她是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我死的?!?/p>
但這一次他似乎失算了,三日后商陽巡視軍營,卻遭到敵軍夜襲,軍隊傷亡慘重,商陽自己更是身負(fù)重傷。與此同時,雪上加霜的消息傳來——軍餉缺口越來越大,再不解決的話,軍隊中遲早會嘩變的。
李持盈旁敲側(cè)擊地問蘇寂關(guān)于寶藏的消息,但蘇寂卻不耐煩地表示“不知道”——商陽已經(jīng)倒下了,軍中的事務(wù)便一應(yīng)落在了蘇寂身上,她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更沒什么耐心去應(yīng)付李持盈。然而蘇寂并不知道,這一切都被商陽看在眼里。
“你以為蘇寂真的喜歡你?”李持盈說出這句話時,蘇寂恰好來找商陽商議軍情,在軍帳門口,她聽見李持盈對商陽說,“她只是想找一個能救她出皇宮的人,這個人不管是誰都無所謂!”
“我不相信?!?/p>
“你不相信是嗎?”李持盈冷笑,伸手一指門外的蘇寂,“那你自己去問她,她要是真心喜歡你,怎么會看著你死?她現(xiàn)在把前朝寶藏的秘密牢牢攥在自己手里,還不是想等著你全軍覆沒以后,她能獨自帶著財寶遠(yuǎn)走高飛?她想要的是徹底的自由,你對她來說只是一種束縛!”
賬內(nèi)霎時靜了,蘇寂去掀門簾的手不尷不尬地停在了半空。過了半晌,商陽上前一步:“軍隊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那批寶藏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蘇寂喃喃道,“商陽,你相不相信我?”
商陽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掀開門帳,大步走了出去。
蘇寂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他已經(jīng)回答了。
五
蘇寂死的那天,恰好雷雨交加,暴雨將她滾落山崖的一切痕跡都抹得干干凈凈。
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去鳳凰谷的懸崖上,但李持盈卻是知道的。商陽的傷勢一天比一天沉重,軍醫(yī)開的藥方里,其他藥材都可找到替代品,唯獨一味細(xì)辛,回京去買肯定是來不及了。但鳳凰谷氣候陰濕,說不定有細(xì)辛在此生長。
蘇寂是去給商陽找藥的,她奔走了許久,在泥濘中摔爬滾打無數(shù)次,最后終于在懸崖下找到了那株細(xì)辛。
她欣喜若狂地綁好繩子墜了下去,手指摳在碎石泥土之間,將那株細(xì)辛小心翼翼地采了下來。正要上去,繩子卻忽地一滑!
這樣風(fēng)雨交加的惡劣天氣,她原先系繩子的古木連同繩子一起斷裂墜落。千鈞一發(fā)之際,蘇寂情急一撲,死死地抓住懸崖邊生長的酸棗樹,一手果斷地自懷中掏出匕首,將系在腰上的繩子瞬間砍斷!
古木筆直地穿透霧氣墜了下去,半晌才聽到悶悶的落水聲。
蘇寂驚出一身冷汗,這時她才察覺到自己抓著棗樹的手已被刺得鮮血淋漓。她也來不及計較,現(xiàn)在更重要的事情是——該怎么上去?
在她舉目四顧時,李持盈舉著傘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你鬼鬼祟祟溜出軍營,我怕你是去向敵軍通風(fēng)報信,便偷偷跟著你……”李持盈的目光凝在她手上,“你是來為商陽找藥的?”
蘇寂點了點頭,長出一口氣,將手伸給李持盈:“快把藥帶給商陽,順便救我上去?!?/p>
然后,她眼睜睜看著李持盈接過細(xì)辛,卻并未拉過自己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李持盈哭道,“我也不想的,只是商陽……他覺得你很惡心?!?/p>
這樣啊,蘇寂想,原來她曾經(jīng)傾心相待的那個少年也覺得她可以去死了。
而她曾經(jīng)視如姐妹的那個姑娘,似乎也不太想讓她活下去了。
肩膀上的箭傷又一次火燒火燎地疼起來,這次蘇寂像是終于再也抓不住洪水中的浮木,棗木的尖刺一點一點地在她的手心劃出極深的傷口,直到她滑落,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淵。
暴雨肆虐,如神哭鬼泣,她在劇痛中閉上雙眼,陰寒之氣滅頂而來。
蘇寂雨夜外出,意外身死的消息很快便傳播開來,軍中一度為之哀痛,但商陽卻并不相信。他強撐著重傷的身軀,親自帶人去崖下搜尋,翻遍了每一寸土地,也未見到蘇寂的尸骨。
“懸崖下有一處深潭,或許她并沒有死?!鄙剃栒f。
他其實也不知道蘇寂是不是還活著,只是下意識地逃避那個可怕的結(jié)局。絕望到極點時,他甚至祈求過,蘇寂喜不喜歡他都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只要她還活著……只要她還活著,就夠了。
他辛辛苦苦地跟人勾心斗角,黨爭朝斗,從前是為了光明正大地走到蘇寂面前,對她說“跟我走”。然而現(xiàn)在,他愿意用現(xiàn)有的一切,換蘇寂活著。
商陽寧愿她不愛他,待他傷重而死,她就帶著前朝的財富遠(yuǎn)走高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過安穩(wěn)寧靜的生活。
不久之后,李持盈為他獻(xiàn)上一株細(xì)辛,治好了他的創(chuàng)傷,并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軍餉問題雖然迫在眉睫,但李望卻早已為她攢下一筆豐厚的嫁妝——只要商陽肯娶她,這筆錢隨時可以用來補貼軍餉。
“我也愛你啊?!崩畛钟谏剃柕南ド峡薜溃疤K寂連軍餉這種事都不愿意為你做,你應(yīng)該喜歡我才對?。 ?/p>
她還記得商陽曾帶著她和蘇寂去過上元節(jié),柳陌花衢間笙簫暄空,仕女盈盈淺笑。那天商陽相中了一把象牙骨的扇子,心想:這樣潔白細(xì)膩的象牙扇,正好匹配蘇寂春蔥般的手指。
等真的到了蘇寂面前他又覺得太露骨,便順手從賣花姑娘手中買了一束百合,補救似的塞給了李持盈。
李持盈有些驚喜地捧著花束,紅著臉跟在商陽身后,蘇寂在不遠(yuǎn)處遙遙望著他們。恰好城樓上有一簇極亮的焰火流水般鋪泄而下,百合幽幽的香氣彌漫開來,象牙扇柄處的豆蔻指尖離離如血。
后來李持盈常常想起那年的上元節(jié),也許一切在那時已有暗示。
若送百合,便成好合;若得一扇,終是一散。
半晌之后,她終于聽到了商陽的回答:“我娶你?!?/p>
六
為了籌備太子商陽與李持盈的這場婚禮,京城在一個月前便開始張燈結(jié)彩。誰能想到大婚當(dāng)天大雨驟降,而比滂沱暴雨更惹人議論的,是李持盈的那句話——
蘇寂回來了。
緊跟著,太子商陽為了這一句話封鎖京城,開始大肆搜尋。
太子軍隊在京城戒嚴(yán)了足足兩天兩夜,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蘇寂的下落。統(tǒng)領(lǐng)垂頭喪氣地來領(lǐng)罵,卻不料商陽沉吟片刻后道:“還有一個地方你們沒有搜過?!?/p>
統(tǒng)領(lǐng)詫異地望向他,只聽這位膽大妄為的太子淡淡地道:“皇宮?!?/p>
萬萬沒想到太子能瘋到這種地步,皇上雖然年歲已高,健康情況每況愈下,但頭銜畢竟還明晃晃地懸在眾人頭頂,統(tǒng)領(lǐng)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商陽所料沒錯,他如今在京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說蘇寂還在京城,那么唯一能庇護(hù)她躲過商陽搜尋的地方,就只能是皇宮了。
我就真的那么讓你討厭嗎?他有些茫然地看著窗外雨落芭蕉,心想,你寧可回到你討厭的地方,回到那個墳?zāi)?,也不愿意來見我了?/p>
可是我根本沒有想逼你來見我,我只是想確認(rèn)……你還好好的罷了。
然而第二天,商陽借著探望父皇病情的名義進(jìn)宮,看到父皇新封的美人時,他就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美人容姿端麗,唯有額頭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但她巧妙地在傷痕處粘上一枚水滴狀的紅寶石,就像是工匠妙手修復(fù)了損毀的稀世瓷器,看上去不覺可怖,只覺可憐。
“蘇寂?!彼卣f,“你……還活著?!?/p>
“妾身還活著,你是不是很失望?”蘇寂言笑晏晏地走下臺階,“妾身聽說前幾日是你和李持盈的大婚,妾身送你的新婚禮物,你喜歡不喜歡?”
“我沒有娶李持盈。”商陽下意識地反駁。他之前不過是與李持盈打了一個賭,賭蘇寂是否還活著。他知道自己和李持盈是人世間與蘇寂淵源最深的兩個人,蘇寂只要活著,就是爬也會爬回來。
他賭贏了。
“可是你為什么要回到這里來?”商陽說,“如果你想離開這里,我隨時都可以帶你走?!?/p>
“我為什么要跟你走?”蘇寂偏著頭,明媚又古怪地看著他,“我回到皇宮,自然是有我的目的?!?/p>
商陽只覺得眼前的蘇寂有種說不出的陌生,也許一個人經(jīng)歷過從生到死的大起大落之后,就會變得不像她自己。
他終于對她徹底死心,她如今轉(zhuǎn)變之大,就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商陽,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你傾心愛著的蘇寂了。
他轉(zhuǎn)身離去,卻忘了問蘇寂,她既然拿到了那筆寶藏,為什么不隱姓埋名逃走?為什么要把那樣的財富送給他?陛下已然日薄西山,纏綿病榻,她若是想要追求榮華富貴,就該牢牢抓緊商陽才對。她為什么要回到老皇帝的身邊?
數(shù)天之后,商陽終于知曉了答案。
“陛下其實并不喜歡你,”商陽安排在宮中的心腹帶著一封密函而來,一開頭便開誠布公,“他之所以后來沒有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甚至忍著厭惡封你為太子,只是因為殿下手里攥著軍權(quán)。”
“所以,他想要削掉殿下的軍權(quán)。軍餉問題,便是陛下刻意刁難造成的。”心腹凝視著商陽,輕聲說,“陛下在駕崩前甚至寫了遺詔,要廢掉您的太子之位,另立皇長子為太子。”
可現(xiàn)在商陽在太子的位子上待得好好的,那唯一的解釋只能是——
“先帝已于今晚駕崩?!毙母拐f著,亮出了密函,那是一封遺詔,“他在最后一刻還想著要廢掉您的太子之位,是一位妃子擅自篡改了他的遺詔,才保住了您的地位。”
商陽再也說不出話來,父皇最近只寵愛一個美人,出入都只要她一人隨行。哪怕在臨終前父皇也誰都不見,唯有這個美人安安分分地跪在他的床前,等著他死后隨葬皇陵。
那個美人的名字,叫蘇寂。
七
天牢之內(nèi),蘇寂抬頭望著一步一步走下來的商陽,安然道:“我得罪了皇長子一黨,難逃一死。況且我本是先皇的后妃,你新皇登基,應(yīng)該愛惜自己的聲譽。你來這里看我,就不怕敗壞自己的名聲?”
她原本在先帝死時就應(yīng)該立刻吞金自盡,但她猶豫了一瞬。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一點念想,想再看一眼商陽……就在遲疑的這一瞬,她被闖進(jìn)門來的禁軍拿下,關(guān)入天牢。
先帝曾想廢掉商陽,立皇長子為太子。但最后的遺詔竟然與父皇原本允諾的截然不同,皇長子一黨轉(zhuǎn)念一想,自然知道是蘇寂動了手腳。
盡管他們沒有物證,但毫不妨礙他們編織罪名,將蘇寂投入天牢,百般折磨。
然而商陽站在她面前,說的卻是:“我不是來看你的?!?/p>
“我是來帶你離開的?!?/p>
蘇寂呆呆地看著他,仿佛又回到那年深宮,少年千辛萬苦爬到了高位,第一件事就是興高采烈地來找她:“我是來帶你離開的?!?/p>
“我走不了了,”她的眼淚忽然涌了出來,“我從鳳凰谷出來之后,便沾染了谷底的瘴氣,活不了多久了……商陽,你走吧。”
“你是為了我才回到那個皇宮去的?”
蘇寂別過頭去,再不愿說話。但商陽忽然道:“我調(diào)查過了,你從鳳凰谷出來之后便一路進(jìn)京,坐的是戶部尚書李望的馬車。”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蘇寂為什么對皇宮一直沒有歸屬感?她為什么根本不知道前朝寶藏的存在?只是那時商陽忽視了戶部尚書李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直到這幾天他才終于調(diào)查出真相。
戶部尚書李望出身望族,一直對前朝忠心耿耿。在前朝即將覆滅之際,他更是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女兒作為調(diào)換,將前朝唯一的公主偷偷救出宮來。
其實蘇寂那時已有四五歲,已隱約有了一點家的印象。但她年紀(jì)實在太小,只在心里殘存了一點模糊的印象。再加上前朝覆滅炮火硝煙,兩個女童在對調(diào)的過程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驚嚇,蘇寂固執(zhí)地認(rèn)為皇宮不是自己的家,而李持盈則干脆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凈凈。
至于寶藏的秘密,則隨著李持盈的轉(zhuǎn)移到了李望的手中。李望并沒有膽子去挪用寶藏,便打算偷偷將其作為李持盈的嫁妝。
但李望沒想到的是,當(dāng)今皇上竟然會饒?zhí)K寂一命,甚至想等她長大后收為禁臠。他作為人父不忍見女兒被染指,所以經(jīng)常帶她出宮避難,甚至一手促成了蘇寂和李持盈的交好。
“我是從什么時候知道這一切的呢?”蘇寂自嘲般地笑笑,“大概是從我墜落鳳凰谷,卻僥幸未死,反而被水流沖到了前朝帝后的陵墓當(dāng)中時開始吧?!?/p>
鳳凰谷是前朝帝后的陵墓所在,陵墓中的機括正是靠水流來維持長年的動力。蘇寂昏昏沉沉中順著水流被沖入陵墓當(dāng)中,掙扎著爬出水面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謂的前朝寶藏便是被牢牢鎖在陵寢的深處,除非持有鑰匙,否則誰也無法打開。
蘇寂雖然知道了寶藏的秘密,但她與寶藏一同被鎖在重重地宮之下。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她就會成為地宮殉葬的一員。
然而這時,意外出現(xiàn)了。
李望因為被軍餉問題被逼到走投無路,壯著膽子打開了前朝寶藏,順便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自己奄奄一息的女兒。
那時蘇寂遍體鱗傷,失血過多,渾渾噩噩中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就這樣被李望一路帶回了京中。
李望秘密請出老太醫(yī)為蘇寂診斷,可蘇寂當(dāng)時遍體鱗傷,尸毒入骨,早已藥石無救。他在別無他法之下,只能去問蘇寂還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還能有什么心愿呢?她的一生已經(jīng)像個笑話一樣滑稽了,之所以在鳳凰谷底都強撐著一口氣不肯死去,無非是擔(dān)憂商陽罷了。
“先帝猜忌心重,又從來不曾喜歡過你,我當(dāng)然要提防他會對你不利。而我的愿望,就是請尚書大人送我入宮,聯(lián)合我騙得先帝的信任。”
天牢高墻之下,蘇寂神色漠然地對自己的命運做出點評:“你看,這就是我的劫后余生,真是精彩?!?/p>
八
蘇寂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再加上天牢的惡劣環(huán)境,那些尸毒幾乎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蠶食著她的身體。商陽曾經(jīng)想把蘇寂接出來治療,可蘇寂卻不止一次地趕他走。
“你是要當(dāng)明君的人,何苦跟我糾纏不清……現(xiàn)在外面都在傳我狐媚偏能惑主,是禍國的妖孽。你要是還想干干凈凈地登基大寶,就再也不要來這里了?!?/p>
商陽歷來少言寡語,只給了她一句話作為回答:“你若是妖孽,我便做暴君?!?/p>
蘇寂終于察覺到不對,她勉強撐起身子,質(zhì)問他:“李望來我這里哭訴過很多次了……你既然答應(yīng)過李持盈會娶她……為什么最近幾天對她那么冷淡?”
“你娶李持盈,其實我并沒有不高興……李持盈會是個好皇后,她的出身履歷高貴得無可挑剔,而我不一樣?!?/p>
這時,商陽終于開口:“我并沒有娶她。”
“我想娶的姑娘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你知道我十二歲在后宮第一眼看到你時想的是什么嗎?我想的是這個姑娘生得真好看,我將來一定要八抬大轎娶她過門。”
蘇寂聽懂了他話語中的含義,驟然一驚:“你瘋了?!我是先帝的妃子,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怎么可能允許你娶一個后妃?!”
商陽微笑著在蘇寂的鬢角印下一吻:“我早就說過了,我是個暴君,世間沒有什么可以阻攔一個暴君的意志?!?/p>
尾聲
商陽的婚禮在被大雨中斷十天之后,終于再次舉行。
誰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代價,才令朝野上下閉嘴。不過百官冷眼望著這場婚禮,既沒有多加謾罵,也沒有送上頌詞,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即使不需要他們出手,蘇寂也活不了多久了。
反正是一個活不了多久的死人,又何必為了她去觸犯一個暴君呢?
商陽的登基與封后大典幾乎在同一天舉行。紫禁城內(nèi)雖然到場人數(shù)寥寥,倒也布置得朱紫藻繡,銀屏珠箔,三十三丈長的紅綢蜿蜒延伸到國子監(jiān)的盡頭。
商陽站在紅綢盡頭,含笑看那頂九九八十一人抬的鳳輦搖搖晃晃自正門而入,踏著滿地落紅,迤邐落在他的面前。
只是商陽等候了許久,都沒有人從那里走出來。
他掀開門簾,便看見蘇寂毫無聲息地睡在那兒,鳳冠霞帔落在一旁,臉色慘白,頭發(fā)披散開來,嘴角浸染著血跡。而那雙眼睛想必是在來時的路途中,因支撐不住而永久地閉上了。
商陽定定地望了許久,終于親自將蘇寂抱了出來,低頭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你曾說你是居無定所的野鬼,既不是前朝的帝姬,也不算是李望的女兒……但至少在最后,你是商陽的皇后?!?/p>
他為她戴上皇后的冠冕,親自盯著史官在史冊上記下了蘇寂的名字。這年商陽二十二歲,他終于娶到了他從十二歲起就愛上的那個姑娘。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