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偉
檸檬決定提出這個要求,這件事情拖了她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時間了,這半年多里,她一直被它左右著,從上一年的冬天到下一年的夏天,都過了有三個季節(jié)了。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她吃不準。因為時間久遠了,她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又沒說什么。人呢,總是在患得患失中把自己丟掉了。但不管怎么樣,到了這個時間節(jié)點了,真的該說說了,不說,好像沒有什么機會了。
這個夏季確實有點奇怪,一會兒是半個月連綿不斷的雷暴天氣,一會兒是半個月36度以上的高溫,讓人坐過山車一樣上天入地,往年熟悉的一場接一場的臺風,連個影子也見不著,就像失蹤了一樣。
在那些天天如蒸籠一般悶燥的日子里,檸檬每天早晨從家里出發(fā),開近個把小時的車,然后去往青藤美術培訓學校。學校坐落在長虹游樂場的后門,她得把車停在游樂場的前門,然后穿過整個游樂場。那段路大概有一千多米,要走完這一段,往往把穿著高跟鞋的她累得汗流浹背。而她為了彌補矬小的身材,又是那么的喜歡穿高跟鞋,穿著它,她感覺自己的腰板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許多。
到了目的地,檸檬癱倒在沙發(fā)上,像一條離了岸的沙丁魚,痛苦地翕動著腮幫,一張一合中,她跟丁一飛抱怨,作孽,為什么要選擇這么一個近乎封閉的地方,真是要命。
丁一飛殷勤地替她倒茶,皺著眉頭說,誰知道天會這么熱呢?還熱這么長時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涼快一些。平時,一到夏天,這里的人多得就像螞蟻,哎,你不是也喜歡這里嗎?你說,曲徑可以通幽處,再說,這里有那么多可以玩的東西,差不多都讓你玩遍了……
看他猴急的樣子,她暗自哧哧一笑,甩掉腳上的高跟鞋,一只飛到了茶幾上,另一只在門角落里。她赤著腳,飛快地鉆進了衛(wèi)生間。手忙腳亂褪下那身濕漉漉的蛇皮一樣的連衣裙,她才感覺輕松一些。她用冷水沖洗了一下,擦干后,她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忽然有些臉紅。眼前沒有鏡子,鏡子都在工作室里,但摸到自己不再光滑的皮膚時,她的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換上干燥的百合花短裙出來,檸檬突然難過得想哭,我容易么,我容易么?
丁一飛塞一瓶冰紅茶到她手里,你歇會兒,第一節(jié)課,還是我來上吧。
檸檬搖搖頭,沒事,我來吧,沒問題,我又不是紙捏的。她的眼圈紅了,心里泛起一陣苦澀,丁一飛,你除了會殷勤和噓寒問暖,還會什么呢?
她捏著冰紅茶,進了教室。她想,把課全部上完,就得和丁一飛好好聊聊了。夏至日都過去一個多星期了,夏天眼看著就要溜走了,真的不該一拖再拖了。
其實,檸檬好多次發(fā)現(xiàn)自己挺喜歡這個游樂場的。大前年盛夏的一天,她第一次走進這里,在此以前,她壓根兒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場所。那天風和日麗的,她的心情像晃動著露珠的荷葉,晶瑩,舒展,炫耀,還充滿了悅感。是的,她終于不再需要漂泊了,回家,和一直暗暗擔憂著她的雙親生活在一起,了卻她的孝敬情結(jié)。她挺佩服自己的,居然可以考上正兒八經(jīng)的編制,成為一個教師,雖然她念的就是師范學校,但此前,她從來沒有考慮過從事這一職業(yè)。她有著比這更為亮麗的職業(yè)訴求。
她想把這喜訊告訴丁一飛,讓他也驚喜一下。她猜想不出來,她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告訴他她的喜訊——她回來了,不走了,他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動著,走路便蹦蹦跳跳的,像極了一頭第一次離家的小鹿。跳過樹木蔥郁的一段甬道,再蹦過碩大的荷塘,接著就是游樂場了——小火車、碰碰車、旋轉(zhuǎn)木馬、摩天輪、海盜船等游樂設施盡收眼底,她是喜歡這些的,還在念大學時,就抽空偷偷去過好多地方——香港、日本,還有國內(nèi)的廣州、北京……說來好笑,當她坐在這些游樂設施上時,她會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激動,內(nèi)心里灌滿了從沒有過的幸福,她也說不清為什么喜歡這些,或許是為了彌補童年時的缺失——從小生活在閉塞的小村里,好多玩具,聞所未聞。她為自己的淺薄害羞。
丁一飛卻生活在這樣一個可以張揚個性的地方,那太好了。她由衷地發(fā)出贊嘆,以后,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玩這些了。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她居然沾沾自喜起來……蹦跳過這些擺設著大鐵家伙的地盤后,接著便是一個露天游泳池了。
顯見的,它有些簡陋,也有些狹小,它差不多就是一個正方形的池子,但這絲毫不影響喜歡游泳的人,雖然還是早晨,但池子里已經(jīng)人聲鼎沸,檸檬嚇了一跳,想不通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人集中在這里冒了出來,而剛才經(jīng)過游樂場時,那里還門可羅雀。
池里大多數(shù)是小孩子,看著那些胖嘟嘟的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穿著花枝招展的時尚泳衣,她忍不住想笑出來,自己像她們這般大小的時候,也穿過泳衣,就是那種有著縐皺和橡皮筋的那種,一沾水,泳衣就蓬松開來,水面上像漂著一朵花。當然,那時候,她都是在河里游,跟著隔壁的男孩子,學會了一種喚作“狗爬式”的泳姿,雖然姿勢難看,但絕對實用。但從鄉(xiāng)村進入縣城念高中以后,她再也沒有游過泳,好像有些自慚形穢,她對自己的身材和泳姿都不那么自信了。當然,托詞有些奇葩——野河都被污染了,沒法游,她才不想喝污水。有人問,那可以去游泳館啊。她嘴一撇,那叫游泳?那叫劃水!
檸檬駐腳在池子邊上看,她羨慕那些青春少年,他們是驕傲的,赤著膊,肆無忌憚地一個跟斗接一個跟斗往水里跳,前滾翻、后滾翻,剪式跳,燕式跳……把水弄得一片嘩啦,水濺起來,濺到坐在池邊看著他們的女孩子臉上、身上。女孩子一陣尖叫,用手腳劃拉著水,把水潑向少男們,少男們一個潛水,鉆到了池底下,一會兒又遠遠地冒出頭來,沖著這邊揮手,吹口哨。有惡作劇的,還拉少女的腳,把它往水里拖,少女哇哇哇地叫著……她們的皮膚光滑,水都站不住腳,一沾上,就一個勁地往下掉。
檸檬有些眼熱,也想試試身手,但一走動,她啞然失笑,都沒帶泳衣,怎么游?還有,她覺得自己的虛榮心又上來了,很想在那些少男少女們面前露一手。
所以,見到倒戴著棒球帽、留著一把山羊胡子的丁一飛時,她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丁老師,看見小孩子們游泳的那副高興樣,我都想下水游上一陣了。
丁一飛的眼睛一亮,呵呵,姚秀娜,你也喜歡這池子?好,我當初也是被這游泳池吸引了,想隨時隨地都可以去游上一陣,那幾多愜意?干脆,把學校搬這里來了。
檸檬聽到丁一飛叫她姚秀娜,剛才還滿臉笑容的,一下子就晴轉(zhuǎn)多云了,她嘟噥著打斷丁一飛,啊呀,丁老師,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姚秀娜,叫我檸檬,在朋友和老師面前,我可不是什么姚秀娜,我是檸檬!
丁一飛愣了愣,接著搓著手皮開心地笑了,呵,對的,對的,應該叫你檸檬的,叫檸檬就很有藝術味了。
就是嘛,連你也這樣叫我姚秀娜,我可要發(fā)脾氣了。檸檬小聲地警告著丁一飛。
丁一飛窘迫地點頭,一不小心就叫你原名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是的,姚秀娜討厭自己叫姚秀娜,私下里弄了一大堆藝名,但某一年,檸檬看過一個畫展,好像是某位大師的作品,她被其中一幅的檸檬色給鎮(zhèn)住了,回來,就把一堆亂七八糟的藝名給消滅了。當然,私底下,對于檸檬的熱愛也是無與倫比的,那股夾雜著微酸、甘甜、淺香的特殊味道,老是在她的舌尖跳躍。
丁一飛以為檸檬就是來串串門,聊聊天,然后候鳥一樣飛往上海。她有好多時候,純椊是回一回香芋灣老家,看看父母,順帶著來看看他??此睦碛珊唵?,拜訪一下老師,切磋切磋畫藝。
丁一飛已經(jīng)想不起來確切的年月了,但他知道一不小心成了檸檬的老師。
姚秀娜是自己的大學同學高昆林介紹過來的,他在毗鄰的一個地市文化部門當領導,從不吝嗇贊賞姚秀娜,得意自己從蕓蕓眾生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才女,那是他作為客座教授的榮耀。姚秀娜畫花鳥,高昆林也畫花鳥,從姚秀娜的畫中,丁一飛看到了高昆林的影子。高昆林要丁一飛為姚秀娜指點一二。丁一飛謙讓,說你的得意門生,我不敢橫刀奪愛。高昆林揶揄,不看僧面看佛面,給點支持吧,小姑娘不易。
從內(nèi)心里講,丁一飛不愿接受姚秀娜,畫作稚嫩不說,還缺少內(nèi)涵,他眼里的檸檬,就一美術愛好者,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地畫著,基礎薄弱,卻熱情、好學,并雄心勃勃地向往著成為畫家。他看不出她有什么才氣,有的是口頭上的豪氣和勇氣。她走的是高昆林的路子,用聲音替代一切,這注定她流于淺表。但囿于和高昆林多年的交情,他勉強接受下來,雖說收了這個學生,卻從來不曾正兒八經(jīng)地當學生看待,若說指點,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泛泛而談。當時,他基于這樣的考慮——檸檬遠在上海,鞭長莫及,斷然不會經(jīng)常在眼前晃動,這自然是少了諸多麻煩,他是人尖子,也樂于做這個好人。
檸檬漂亮、新潮,懂得平衡和協(xié)調(diào),社交能力超乎尋常。高昆林介紹說,人家可是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工作,干的是專門幫人出國留學的行當。
丁一飛笑笑,以后繼承你的衣缽倒是合適人選。
但檸檬這回來告訴他,她不去上海了,要留在香芋灣了,因為她要陪陪她的父母,父母的年齡一點一點大起來了,她有些于心不忍。她考上了教師崗位,馬上要在香芋灣小學當美術老師了。
丁老師,從此以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向你學畫了。
丁一飛的腦袋“嗡”地一下,是的,他覺得頭痛。兩年,有兩年了吧,交往下來,他越來越覺得檸檬不是一塊畫畫的料,自己有時候點撥她的東西,在她那里統(tǒng)統(tǒng)成了擺設,她可以經(jīng)常性掛在嘴上當作招牌,卻從來沒有化到她的畫作中去。她最愛說的是,我是丁一飛的學生,要是在座的是一些對畫不那么在行的人,她會悄悄說,我是丁一飛老師的關門弟子。
在座的便肅然起敬。
丁一飛卻惱火,什么關門弟子,開門弟子,他從來沒有過什么弟子,若說學生,那倒是一大把,他開的是美術培訓學校,每年都有無數(shù)的學生從他那里結(jié)業(yè),然后走向四面八方。
為此,丁一飛曾經(jīng)訓斥過檸檬,不要這么說,你這么一說,我就尷尬了。學生不學生,終究是拿作品說話的。
檸檬嘎嘎嘎地笑,丁老師,你別生氣,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向你賠禮道歉,都怪我水平低,上不了臺面,讓你失顏面了,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我實在太笨了。接著,她聲淚俱下,喃喃說,丁老師,你不會不要我這個學生了吧,我會努力的,我一定會做你稱心滿意的學生。
丁一飛沒有料到檸檬會這樣淚水漣漣,他遲疑了片刻才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不要抬出我來,我實在沒什么值得你炫耀的,我就是一介教師,普普通通的培訓學校的美術老師。
你是全國著名畫家,畫作多次入國展。檸檬叫起來。
丁一飛嘆口氣,像我這樣貌似著名的,全國多如牛毛。
檸檬嬌嗔道,我不管別人,你是我心目中永遠的老師,永遠的名畫家。
這樣的話題,不止一次,但往往沒有結(jié)果,因為丁一飛不愿意深入下去,那是他的痛,無數(shù)的名家,的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的畫技如日中天,而他卻像是被凝固了,永遠停留在九十年代,他也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但至少,連他自己也覺得畫得沒以前好了。江郎才盡了?他不甘心,也因為不甘心,才有奮不顧身離開書畫院,跳出體制的舉動,他想憑自己的才氣,在有生之年再搏一搏,這樣的努力,別人未必知道,可他清楚,他似乎在孤注一擲。人家看到的卻大相徑庭——丁一飛越來越沉溺于掙錢,因為他的美術培訓學校越辦越大,校址換了一回又一回,最后,換到了長虹游樂場里,那里可是寸土寸金,如果不是錢掙多了,他又怎么可能去那地方?可惜了,曾經(jīng)的天才畫家,終究曇花一現(xiàn)。
小城就是這樣,任何一個細小的東西,都會引致為事件,更何況像丁一飛這樣有著一定聲譽的名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密切關注中。
你在上海不是一直好好的?那份工作很適合你的。丁一飛吃驚不小。他難于想象像檸檬這樣的一個時尚元素頗多的女子,跑到小縣城里來會是怎樣一副狀態(tài)。她張牙舞爪的樣子和小城格格不入。
和上海沒關系,主要是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本姑娘一門心思想著回老家了,準備進入盡孝模式。檸檬不經(jīng)意地喝了一口茶,手卻在微微地顫抖。
你父母年紀還輕,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怎么就到了需要你孝敬贍養(yǎng)的地步?丁一飛大為不解。
檸檬停頓了一會兒,做了一個鬼臉,你那么計較干啥,我就是一個托詞。其實,我在外面呆久了,突然不想呆了,突然想小鳥依人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出息?
每個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丁一飛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再說,他有什么資格對別人指手劃腳呢?這渾沌年頭,有些東西,你只能點到為止,不能作無休止的深究。他爽朗地捻了個響指,回來也好,當小學老師,壓力可以輕一些,還可以讓畫藝長進一點。
檸檬抓住丁一飛的一只胳膊,不住地搖,丁老師,我說嘛,你會贊同我回來的,你說是不是?我一回來,你就可以好好教我這個學生啦!我一定爭取比以前畫得好一些。
當那件事?lián)涿娑鴣淼臅r候,檸檬和丁一飛都猝不及防。
那個普通的秋日就是那么平淡無奇,丁一飛把滿滿一屋子的學生都送走以后,疲乏地躺在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他發(fā)現(xiàn)精力似乎與日俱減,剛辭職時的雄心壯志變成了一堆面目可憎的塑料花,存在著,卻永遠無法蒼翠欲滴,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抵達的目的地在哪里?內(nèi)心里的沉重和惶惑水草一樣纏繞著他,令他動彈不得。有時候,他也捫心自問,功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需要花自己畢生的精力去追逐?自己的油畫能畫到一個什么程度,真的能和大師們相媲美?
手機振動了一下,丁一飛懶懶地抓起一看,是檸檬的,檸檬喜歡用微信和他聊天。知道港務局的鮑光文嗎?丁一飛說不清楚。你幫我查查,這小子口氣大得不得了,說整個港口都是他爸的。那腔調(diào)好像是我配不上他似的,他什么意思?目空一切?輕慢我?
丁一飛不以為然地回復,那種人,你也當真?
我當然要當真,他的口氣也太大了一點,他把自己當成什么了,聯(lián)合國的秘書長還是馬云他叔?本小姐偏不買他的賬!檸檬的火藥味一覽無遺。
丁一飛答應幫忙問問。
朋友的答復很快來了,港務局沒有鮑光文這個人,但港口確實有一個姓鮑的人的股份,占比例大概在百分之二十左右,那姓鮑的是一家民營企業(yè),做化工的,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個叫鮑光文的人有關。
我把朋友說的原封不動地回復給了檸檬。
檸檬飛快地打來了電話,口氣誠懇,丁老師,不好意思,是我搞錯了,這個鮑光文不是港務局的,他是港航局的,他口口聲聲說港口全部是他家的,現(xiàn)在怎么變成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百分之二十是個什么概念?不就是只有五分之一么?這個家伙,不是在玩我嗎?扯,看我怎么收拾他。
丁一飛勸她,心平氣和一點,你是女孩子,不能用江湖那一套,不就是在談一個戀愛么?何必要搞得風生水起的?你就不能低調(diào)一點?
我不低調(diào),我一低調(diào),這個家伙都要爬到我頭發(fā)梢上拉屎拉尿了!檸檬憤憤不平。
丁一飛本來還想說點什么的,但想想不妥,我又不是她父母,沒有必要管頭管腳的,還是算了。
檸檬一回老家,個人特點彰顯無遺,一是身邊總是籠著一幫小伙伴,二三位閨蜜更是如影隨形,她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叫人琢磨不透的是:這些人無論是相貌、家境、學識、才氣、談吐,都無一能和檸檬相比,她們的出現(xiàn),就像一片片綠葉,陪襯著她這朵紅花,這朵紅花呢?也躊躇滿志,一副帶頭大姐的高昂相;二是熱衷于出席各種各樣的拋頭露面,圈子之雜,超出丁一飛的想象,她回來只是短短半年時間,儼然已是一個小城名人,別人只要一說起這個檸檬,就會有人附和,是不是那個美女畫家?那美女畫家厲害,長得漂亮,才氣滿滿;三是穿著打扮,總是時尚性感,頗具“衣”不驚人死不休的風格,恨不得引領小城潮流。
一來二去,丁一飛馬上明白,檸檬之所以如此腔調(diào),如此做派,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更大程度上是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她想找一個如意郎君。他曾經(jīng)作過猜測,她是不是在上海感情受了挫折,才灰溜溜地敗退小城?可看看她的行徑也不像,療傷沒有那么容易的,至少在精神狀態(tài)上是無法掩飾的,再看看她精神抖擻、八面玲瓏的樣子,更加斷定不可能是受了傷。女大當嫁,掐指算算,她也有二十七足歲了,這確實是個不尷不尬的年齡了。那么什么樣的男人才能讓檸檬稱心如意?這是丁一飛一直在觀察的。其實,也無須他觀察,她總是把自己的點滴進展如實地匯報給丁一飛,其實,也不僅僅是他一個,還有高昆林等等和她熟悉的人,她都請他們做參謀,從而幫助她對對方進行評價,所以,圈里的人都知道,檸檬在找對象,找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和這個好了,又和那個分手了,那個分手了,又找了一個新的……
丁一飛一點都不想?yún)⑴c進這樣的雜事中,她的戀愛,他一個老頭子怎么能拿得出主意來呢?他提供的都是一些過時的經(jīng)驗和老掉牙的東西,在他自己看來也是背時的,他的意思是這方面無須和他匯報,檸檬卻樂此不疲地把那些信息一一傳遞給他,你是我的老師,怎么可以對我的婚姻大事袖手旁觀呢?
檸檬的真真假假,讓丁一飛哭笑不得,他只能被動地接受著她的一切。
比如當下這件事,丁一飛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特意開了車趕到了朋友那里,托他把那個姓鮑的家伙的底細摸了個透,了解到他擁有整個港口的股份比例是百分之十六點四六,而不是先前的百分之二十,又讓朋友打電話給姓鮑的,問他鮑光文和他到底是什么關系。對方愕然,說,壓根兒不認識什么鮑光文,他的家族中也沒有叫鮑光文的。
丁一飛全身的血“呼啦”一下涌到了腦門上,他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立刻打電話給檸檬,檸檬那邊一片喧鬧,她尖著喉嚨說,老師,我人在外地,等會兒聯(lián)系。后來,她卻一直沒打電話來。把丁一飛搞得心神不寧,又打電話,電話是通的,她卻索性不接了。丁一飛更忐忑了,仿佛不通這個電話,大難就會來臨一般。他給她發(fā)了一個短消息和一條微信——那個鮑光文不靠譜!他指望她會回復。但還是沒有。他的內(nèi)心空落落的。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還是惦記著,立馬再和檸檬打電話,非得把此事的嚴重后果告知她,一個騙子,有什么可交往的?!但還是打不通,檸檬關機了,他有那么一點沮喪地來到了學校,這個怪女孩,又在玩什么名堂?誰知一到學校,就看見檸檬像一個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穿一件絲質(zhì)的連衫裙,婷婷玉立倚靠在門幫上,風一吹,整個人都像在顫抖,一見丁一飛,檸檬滿面笑容地喊,丁老師,不好意思啊,我和朋友玩瘋了,電話也忘了和你打,一直玩到手機沒電,你不會怪罪我吧。丁一飛把她迎進去,如臨大敵一樣,掩上門,心急火燎地嚷,檸檬,鮑光文是個騙子,他說的都是假的。
檸檬盯著丁一飛看,她大概也被他的這副怒氣沖沖的模樣給嚇壞了,一聲也不吭,過了好久,她才慢慢地踱到丁一飛身邊,碰碰他的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丁老師,這事你也當真???
丁一飛捏著自己的鼻子,唾沫四濺,這事我當然要認真,人品不好的人,說什么也得把他剔除出去,哪怕他其他方面再優(yōu)秀。
檸檬抿著嘴樂了,這個家伙我早知道,他就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他還以為我不知道,敢吹這么大牛,哼,這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本小姐可是能讓你隨便糊弄的?
丁一飛不敢相信地將目光停留在她嘴巴上,你其實早知道他是假的?
嗯,我就是要看他的洋相,看他演戲演到什么時候。檸檬露出了狡黠的笑,我叫你幫我查問的時候,這家伙就呆在我身邊,我就是要讓他知道,到處都是我檸檬的人!……
丁一飛想也沒想,就伸出了手,對著檸檬的臉就是狠狠幾巴掌,那啪啪啪的聲音,就像氣球破裂般的,此起彼伏,把檸檬打暈了,隔了一會兒,她尖叫起來,她指著丁一飛嚷,你……你好大膽子,居然敢打我,你有什么資格打我,我不是好惹的,她撲過來扭住了丁一飛。
丁一飛咬牙切齒,又給了她一巴掌,你真是垃圾!他狠狠地罵。他真的氣壞了,沒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全成了驢肝肺不算,還被人當猴耍了一通,他實在忍無可忍。
檸檬張嘴咬住了丁一飛后背的一塊肉,她咬得那么狠,幾乎要把它咬下來。
丁一飛一個大背摔,把她重重摔在地下,沒見過你這么無恥的人,你太叫人討厭了!你就是該打!
他的情緒一下大爆發(fā),其實,看不慣檸檬已經(jīng)好久了,只是出于禮貌,才一忍再忍,如果她是他女兒,他早就對她不客氣了。他對自己的學生和家人一直有一個標準,而檸檬離這標準遠著哩,他惡狠狠地嚷,滾,從此以后,從我這里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丁一飛以為檸檬會扭頭就跑,哪知她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抱住了他的一只腳,呼天喊地,老師,我錯了,我不該開這樣的玩笑,我沒想到你會這么認真,真的,一般的人,不會把我說的當回事,以為我是說著玩的……
她說著說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緊緊地抱住了丁一飛,后來,她像一條水蛇纏住了他,她不斷地哭訴著,慢慢地,她用嘴一下接一下地舔著丁一飛的脖子、額頭、眼睛,鼻子、臉頰,嘴巴……當舔到他嘴巴的時候,丁一飛作出了呼應,他也伸出了舌頭,似乎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似的……
兩堂課結(jié)束,學生們魚貫而出,有個男生走過來,站在檸檬身邊,悄悄說,檸檬老師,我喜歡用檸檬色畫喜鵲,可丁老師老批評我,說我用色不對。我不明白,為什么喜鵲不可以是黃色的?檸檬很想和他解釋一番的,可這個時候,她沒這個心思,一丁點兒也沒有,因為她有更要緊的事要做,她只能歉意地說,小羽,我們改天再聊,好不好,你什么時候把你畫的黃喜鵲給我看看。
叫小羽的男生有點失望,輕喟一聲,檸檬老師真忙啊。
檸檬用拳頭把深重的哈欠擋回去,她在水龍頭前洗了手,看丁一飛創(chuàng)作室的門關得緊緊的,她過去敲了敲。里面悶聲悶氣的聲音傳出,請進。
檸檬推門進去,看到丁一飛一手叉在腰里,一手拿著一支顏料筆,眼睛緊盯著眼前的一幅畫。那是一個胖乎乎的女孩穿著泳衣坐在池子邊上,眼神專注,但她缺了一條腿,而僅有的一條腿,卻畫成了美人魚尾巴的樣子。
檸檬重重地咳了一聲。
丁一飛偏過臉,招呼檸檬,來,你給提提意見,哪兒可以更空靈一些?檸檬走過去,突然看到這幅畫后面的一幅畫,她的氣喘不均勻了,那畫板上畫的是她,裸體,卻變異,有些部位畫得有些夸張,別人看不出來,她卻知道,丁一飛畫它們時,用贊許的口吻贊美著它們。那些話,像櫻桃,甜美、軟糯、小巧,可口。她明白,那出于他的真心,他吝于表揚,是一個認真得有點迂腐的家伙。
投懷送抱,不是檸檬的初衷和本意,那次純屬偶然,她情不自禁了。沒有人打過她而且是這么暴打,卻打得她身不由己地和他貼在一起。事情結(jié)束,檸檬百感交集,既想額手相慶,又想扇自己的嘴巴。和他貼在一起,還讓她明白,他比那些和她年齡相仿的男人經(jīng)驗多多了,讓她嘗到了性愛的美好和神奇。他給她上了生動的一課,和他一比,那些男生相形見絀。這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她有種乘坐海盜船的顛簸,還有種坐摩天輪的失重,更有坐過山車的刺激。有一陣,她都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有那么一瞬,她想把自己嫁給他了,但也只是一閃念的東西,想想而已,她清楚不現(xiàn)實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她得面對現(xiàn)實,她從來就是一個現(xiàn)實的人,理想只是她的一件華麗的衣服,或者,一個標簽而已。
經(jīng)由高昆林,投奔丁一飛,指望能在所謂的畫壇上,有一席之地。高昆林把她夸成了一朵花,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畫真的沒那么好,高昆林的思維是領導思維——給人戴高帽總是沒錯的。經(jīng)由丁一飛的一雙火眼金睛,她虛弱得想逃出去。但丁一飛寬宏大量,不計較她的種種淺薄和拙劣,這是高昆林的面子?她說不上來。至少他承認她是他的學生。對于這樣的特殊待遇,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事實上,有了丁一飛是自己老師這塊金字招牌,檸檬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一下成了一個有著富二代、美女、才女標簽的畫家。這讓她惴惴不安,但很快便沾沾自喜了。
在上海工作時,她想的是,在故鄉(xiāng)擁有一個好名聲,讓大家都知道還有這么一個有才氣的美女畫家,讓默無聲息的父母和家族增添一點光彩,僅此而已。但回老家工作后,她的想法變了,那就是在獲取一些虛名的同時,由此得到一個大利,這個大利就是找一個合適的老公。父母是這么期盼的,她自己也是這么期盼的。回老家,當然是迫不得已,一個三流師范學校的畢業(yè)生,混跡上海,難度系數(shù)極高,她心氣高、資歷卻平平,在那家專營出國留學的公司里干一個小角色,讓她憋屈。她生來就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但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她舉步維艱,倒也不是一個經(jīng)濟的問題,實在是融入上海魔都的障礙多多,她本來就在猶豫中,父母的召喚,給了她一個很好的借口,她發(fā)現(xiàn),其實進退都是有理由的,因為理由本來就是人找出來的。
在小城安頓下來,她把找對象當成了頭等大事和當務之急,而畫畫只是一個點綴而已,就像簇擁在她周圍的那些閨蜜,讓別人感覺到她的美好和與眾不同。
在小城的一個好處是:誰都知道她是一個才華如水橫溢的美女畫家。她的父母都是辦企業(yè)的,雖然只是規(guī)模不大的小企業(yè),卻儼然成了富二代。
檸檬清楚自己的弱點,任性、隨意、愛慕虛榮,會作秀。愛標榜,好高騖遠、胡思亂想、把說謊、搞惡作劇當作家常便飯……別人避之不及的東西,她卻認作是青春期的資本,誰不想在青春年華里留點記憶呢?她甚至以為,沒有這些東西,那么,她的青春是不完美的。
很多時候,她自己也覺得茫然,不清楚想要什么?她不缺錢,卻老是想著掙錢,她不大愛畫畫,卻想著通過畫畫能獲得一些什么。她看不起她的閨蜜,卻又喜歡把她們帶在身邊,她不擅長喝酒,卻老是在酒席上逞能,把自己搞得一派狼藉,事后,又一次一次地反悔……是的,她就是這么矛盾。有時候,特別是惹麻煩的時候,她會抽自己的耳光,覺得自己特傻,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瘋,只要在人前一站,她就情不自禁地會瘋起來,表演的欲望像空氣一樣彌散開來。張牙舞爪,讓她四處受敵,賣弄炫耀,又讓她破綻四出,慢慢地,她就生活在是非里了。她也不清楚,怎么就這樣了?是因為城小還是人雜?她就這樣,老是把責任推給別人,而從來沒有責備過自己,她一直認為自己一枝獨秀,有著超凡的魅力,她也因此一直感覺良好,沾沾自喜。
一直到丁一飛發(fā)瘋一樣暴打她,她才恍然大悟,她實在是賤透了,真的是欠揍。皮肉疼痛了,內(nèi)心卻輕松了,只有丁一飛,才可以管住她身體和精神的瘋狂。她撿了寶貝似的心花怒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她迷醉在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里,以為那就是愛情,她像一架直升機的螺旋槳,不斷地旋轉(zhuǎn)、提升,她都忘了自己是誰,在干什么,她的所有的努力,到頭來僅僅是填充蒼白而無聊的日子。等到螺旋槳停止擺動,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原地踏步。她想要的東西,還在遠處若隱若現(xiàn)。
更要命的是:丁一飛并不認可她的瘋勁,他把她的舉止看作是一種浪漫和時尚,是青春荷爾蒙的揮發(fā),更是追求刺激的藝術呈現(xiàn),他對她的回報,便是在畫藝上點撥她,祈盼她有一個新的突破。是的,他認真的是對她的畫技,他總是露出不滿意的表情,對她又吼又叫,除此之外,他并不想管她什么。跟著我,你就是要當畫家,你不想當畫家,不想在畫壇上有一個身份,你跟著我干什么?她卻不理解丁一飛的舉止,反感丁一飛的精益求精,很想反駁,卻不知道怎么去反駁。她賭氣地嚷,那我和你算什么?
丁一飛至少有那么一點心虛氣短地垂下了頭。是的,兩人的肉體關聯(lián),常讓他誠惶誠恐,他不知道如何將這具充滿了誘惑的肉體,從他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他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
是的,好多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像他們倆的關系,到底算什么?
他也問過檸檬,她也同樣說不出來。
比如,他討厭她屢屢趕赴各種各樣的相親節(jié)目,明明知道不符合你,還偏要去。他的語氣里總是有著責怪。
她脾氣上來了,又哭又鬧,是不是不想讓我結(jié)婚?吊死在你這棵老歪脖子樹上?有本事,你娶了我!
聽到檸檬這樣說,丁一飛沉默了,顯得非常痛苦的樣子,他口吃地說,你不要逼我,我希望你找個好人??赡切┘一铮粋€個都是歪瓜裂棗的,他們絕對配不上你!
看丁一飛青筋直暴的樣子,檸檬暗暗地笑了,她知道他心中是有她的,但隨即,她又沮喪,他們的關系一直處于地下,她無法忍受,想不顧一切把事情昭明,但想到接下去會帶來的一系列麻煩,她又心虛了,當然,最主要的,她不甘心就此成為丁一飛的附屬物,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且,她總覺得和丁一飛不是愛,而是感恩,她要的愛,是驚心動魄,是她愿意肝膽相照……
這樣的想法,自然會引起爭執(zhí),而這樣的紛爭,又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息,但無一有結(jié)果。到最后,兩人都失了爭執(zhí)的興致。直到有一天,許久沒出現(xiàn)的高昆林出現(xiàn)在他們倆面前,他們一起喝了一場酒,借著酒意,高昆林半真半假地說,把檸檬送你身邊,是想讓你幫她錦上添花,我可不想讓她成為我的嫂子……檸檬羞紅了臉,忸怩著反駁,高老師,你在說什么呀,然后跑洗手間去了,那可有點難堪,丁一飛愣了半晌,才對高昆林說,你想復雜了。高昆林笑得頗有深意,不要讓自己身敗名裂,犯不著,得給自己留點空白。
丁一飛警惕地問,什么意思?
高昆林笑著將一杯酒喝下,沒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說,我和你一樣,對美有著特殊的理解,都曾有過相同的夢想,但你要清楚,夢總是會醒的。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想象的。丁一飛至少有點窘迫。
但人的情緒是可以控制的。高昆林淺笑一聲。
色彩是斑駁的。丁一飛辯解。
原色就是那么幾種。高昆林慢條斯理。
……
檸檬從洗手間出來后,兩個男人閉口不再說類似的話題,他們只說畫畫,高昆林說國畫,丁一飛說油畫,高昆林說國畫時,丁一飛愛聽不聽的,只顧一支接一支吸煙,丁一飛說油畫時,高昆林也不愛聽,一味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檸檬皺著眉頭,一會兒看看高昆林,一會兒看看丁一飛,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各說各的,她似乎完全插不上嘴……臨走,高昆林醉眼蒙眬地說,我認識的檸檬哪里去了?怎么不見了?檸檬愣了愣,說,高老師,我還是我,什么都沒變。高昆林搖搖頭,不,不見了,真的不見了……
檸檬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不懂其中的玄機,或者她不懂他們的玄機,她一直處于茫然中,她最初的想法,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她陷入深深的絕望,初回小城的那種輕松感,蕩然無存。
丁……老師,檸檬期期艾艾的,老早她就想直呼其名的,往往話到喉嚨口又咽回去了,于是重新變成丁老師。
丁一飛揮揮手,讓她坐下,什么事,說吧。
檸檬緊張地在心里問自己,要不要說,說了,他或許就會追問,他一追問,自己悉心積聚起來的勇氣就會轟然坍塌,但她馬上又想,不說,這個機會又錯過了,她咬咬牙說,丁老師,我想和你合作畫一幅畫。
丁一飛來了精神,什么畫?檸檬主動說畫,倒是開天辟地第一次。
檸檬囁嚅說道,就是……就是想畫一張油畫,你畫一半,我畫一半。
丁一飛高興了,哦,好主意,你想畫什么呢?
畫你的裸體!檸檬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丁一飛。
丁一飛生生吃了一驚,干嘛?要我當你的模特?
檸檬點點頭,嗯,我當了你那么多回的模特,你也當一回,否則不公平。
丁一飛摘掉倒戴的棒球帽,在手里團一會兒,又戴上,顯然,他有點手忙腳亂,你怎么想到這個?
你不是一直在教我畫油畫,讓我也試一下。
你說過,你喜歡游泳,還喜歡裸泳,我一次也沒有看到過,讓我看看,我就想畫這個。檸檬把積了許久的話一點一點地吐出來,她發(fā)現(xiàn)這樣的感覺不錯,把丁一飛弄得手足無措,是一件挺開心的事情。
呵呵,怪不得你一直心事重重,原來一直在想提這個……這個要求……讓我想想……這個難度系數(shù)有些高……好吧,我答應你吧……
檸檬覺得奇怪,他怎么沒有追問下去,她為什么要這樣,她想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而她畫這幅畫的目的是什么……記憶里,他一直像帶著一群雛雞覓食的雞婆一樣,總是嘰嘰嘰嘰喚個不停。
她松了一口氣,想,如果要她回答這些,她回答不出來,當然,也不想回答。那是她的秘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夜里的游樂場失卻了白天的喧鬧,沒有名兒的夏蟲不知疲倦地叫著,聲音嘈雜,這愈發(fā)襯托出場內(nèi)的安靜,那些巨龍一般的大型游藝設施,或耷拉著腦袋,或攤手攤腳地休息著,走過那里時,檸檬都懷疑它們曾經(jīng)有過的輝煌和神氣。
那個近乎正方形的游泳池也籠在了黑夜里,天上有星和月,但有云拂過,它們顯得黯淡,有一搭沒一搭地發(fā)著光亮。
丁一飛熟門熟路地跳下去,一下子就來了好幾個來回。把平靜的池子攪得水花飛濺,平時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根本想象不出他在水里是如何的威猛。檸檬坐在池子邊上的救生椅上,欣賞地看著丁一飛游。
丁一飛游了一會兒,來到岸邊,把兩只胳膊搭在池邊上,沖著檸檬喊,你下來,也游一會兒,再不游,那水就涼了。
我不游。我看你游。檸檬幽幽地說。
下來吧,你不會,我可以教你!丁一飛來了興致。
你還沒答應我的要求呢。檸檬走下救生椅,對著丁一飛說。
丁一飛想了想,拍拍腦袋笑了,雖然在游泳,但他也沒有把頭上的棒球帽拿掉,還是反戴著,看上去,像一只扭著脖子的鴨嘴獸。嘿嘿,我知道你的心思,好吧,其實有什么好看的。他在水下摸索了一會兒,接著,他把整個身子往上聳,聳了幾下,他就把自己聳到了岸上,站到岸上的他精赤條條的,他側(cè)著身子,胯間的子系根害羞地縮著身子,這一切構成了一幅剪影,有說不盡的意味,丁一飛在原地跳了幾下,身上的水珠便掉落下來。但馬上他就跳下水去了。
那一陣子,檸檬眼熱心跳的,在星空下,看一個熟悉男人的裸體,這是第一次,她的心被撞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一下子就蓄滿了整個心腔。她都看傻了,那個留存在自己記憶里的丁一飛好像是陌生的,只有眼前這個在水里龍騰虎躍的丁一飛才是真實的,熟悉的。她陷入了一種癡迷中。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丁一飛悄悄地出現(xiàn)在她身后,他把她托起來,整個地拋進了水里,檸檬失聲尖叫。丁一飛捂住了她的嘴,警告,別叫,你想招惹別人啊!
檸檬立馬噤了聲,她撲嗵撲嗵地游起來,姿式難看,其實她就會這么一招泳姿——狗爬式。呵呵,像狗在水面上爬,多形象的一個比喻。
丁一飛游到她身邊對她說,你也裸游啊,你要畫我,我也要畫你,檸檬,你的這個創(chuàng)意真好啊,你怎么會有那么好的創(chuàng)意呢,我都被你這個創(chuàng)意感動了……
不等丁一飛動手,檸檬自己把衣服全脫去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和水親密接觸,有這樣奇妙的感覺,那些水好像要涌進她的身子里去,她火熱滾燙的身子也涼快下來。
丁一飛想要擁抱她,她堅決地拒絕了,她說,我的身體剛涼快下來,我不想讓它重新燒起來。
丁一飛聽話地游開了,他一會兒仰泳,一會兒潛泳,活潑得像一頭海豚。檸檬早停止了那難看的狗爬式泳姿,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丁一飛,丁一飛在潛泳時,人在水下走,那頂棒球帽卻浮了上來,他浮上來時, 地叫,我的帽子呢,我的帽子呢?
檸檬很想笑,可她笑不出來,相反,心里推涌起一絲難過。無花果不是真的沒有花,只是它的花藏在果里,掩蓋在枝葉的腋窩里……
是的,等過了這個夏天,也就是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她就要離開這里了,去往大洋彼岸的美國,她給自己在那里找了一個比較聊得來的網(wǎng)友,至少,這個人比她認識的人都風趣多了,她打算把自己嫁了。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厭倦了周遭的一切,像當年厭倦了魔都退避小城一樣,她想再一次逃離,雖然到目前為止,這個消息她誰也沒有告訴。她喜歡看到別人驚訝的表情,也陶醉在這樣的想象空間里。
她為自己畫那張丁一飛的裸泳圖是這樣構思的:一個有著丁一飛一樣容貌,卻比他年輕得多的大白豚,他在仰泳,胯間的子系根上開了一朵碩大的荷花,他的旁邊,是一頂超長舌頭的棒球帽……
丁一飛會怎么畫,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她只想把自己的那一半——也就是把丁一飛畫好,這是為了什么呢?她想過了,就是記住年輕時的一點瘋勁。是的,那股來自骨子里的瘋勁,丁一飛在想些什么呢?她不知道,只知道從某一天起,丁一飛對她彬彬有禮起來,他總是用一種飽經(jīng)風霜的眼光看著她,每每看到這樣的目光,她的心就會涼一下,又涼一下,這讓她本來就猶豫不決的想法變得愈發(fā)飄搖……她在心底呻吟著,這不是我要的,真的,但她要什么,她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自己壓根兒還沒想好,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她不想在心里置放太多的念想了,因為負荷超出了她可以承受的能力,她只想抓住自己可以把握的東西,是的,誰會和自己的夢想和青春過不去?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