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重慶華洋訴訟與地方司法初探
——以巴縣檔案為中心的考察

惠 科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重慶市 400715)

川東重慶“水陸交沖，地當孔道，巨商大賈，較省城尤為繁盛”[1]。清末，身份各異、目的多樣的外國人魚貫而入，華洋雜居于一處。加之城市經(jīng)濟的吸引，大量城外人也來此謀生，形成了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頻繁的中外交往，使得糾紛、摩擦，甚至暴力事件不斷衍生，由此構成大量華洋訴訟案件*當下涉及清代華洋訴訟的主要研究成果可參見：蔡曉榮：《晚清華洋商事糾紛之研究》，蘇州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蔡曉榮：《論清末商會對華洋商事糾紛的司法參預》，《學術探索》，2006年第1期；蔡曉榮：《西商東漸與晚清法律變革：以華洋商事訴訟為線索》，《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蔡曉榮：《晚清商業(yè)行會對華洋商事糾紛的參預：一個商事習慣法的視角》，《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袁華新《清末民初華洋訴訟之民事制度研究》，西南政法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等。

一、華洋訴訟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

從18世紀中葉開始，到19世紀30、40年代，英國率先完成工業(yè)革命，取得令世界矚目的成就。此時的英國“不再只對于將商品從一個市場運到另一個市場感興趣”[2]213，尋找海外市場，輸出剩余產(chǎn)品向外擴展的道路成為其不二之選，龐大的中國市場很快成為擴張的焦點[3]174-175。

1840年英國挑起戰(zhàn)事，使中國沿海五口成為貿(mào)易往來的特殊城市。不過，從《南京條約》簽訂到19世紀50年代初的這段貿(mào)易時期，英國一直處于入超的不利地位。面對這一局勢，英國的工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將商業(yè)發(fā)展滯緩單純歸咎于中國市場的有限開放。由此引發(fā)他們對長江上游，尤其是西部四川的覬覦?！?872年，英國的商會聯(lián)合會寫建議書要求揚子江上游對外國輪船開放，以便‘中國最富足勤勉的一省(四川)幾乎可以直接與歐洲交通’?！盵4]133而重慶是整個西部物資集散的中心，在西部的經(jīng)濟發(fā)展鏈條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英國人較早便意識到其價值所在：“貿(mào)易相當著名，此外它地處長江上游的分叉口，位置十分有利”[5]374。為了早日將重慶納入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中，英人開展了多次考察活動。例如，1869年，上海的英國商會選派了兩名代表從長江上溯到重慶，搜集有關中國西部商貿(mào)的所有信息。應商會要求，英國駐華海軍總司令凱佩爾還命兩名海軍軍官陪同考察長江航道。[6]2171876年對重慶來講，是極為重要的——英國強迫大清簽訂了《煙臺條約》，借此取得“派員駐寓”重慶的特權[7]349。1890年的中英《煙臺條約續(xù)增專條》，規(guī)定“重慶即準作為通商口岸無異”[8]502。重慶成為了英國在中國獲得的第20個通商口岸，被英國人認為是“位于中國最富庶和最有利可圖的地區(qū)之一的口岸”[5]410。重慶的繁盛，很快又成為東鄰日本覬覦的對象。

明治革命使日本擺脫危機，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成為亞洲唯一保持民族獨立之國?！暗?9世紀末，日本已經(jīng)從亞洲邊緣位置，逐漸成為一個地區(qū)強權”[9]145，對外擴張的欲望日益強烈。到1894年，中日間爆發(fā)了對兩國歷史影響深遠的甲午戰(zhàn)爭，以中國的失敗告終。日本趁機強迫清王朝簽訂《馬關條約》，重慶成為日本得到的第一個通商口岸。通過該條約，日本和英帝國一樣，取得了開埠重慶的特權，并規(guī)定日本輪船可以從湖北宜昌溯長江而上至四川重慶，這就大大擴展了日本侵略重慶的特權[10]308。

隨著英、日兩國取得在重慶的通商、開埠權利，各國援引“片面最惠國待遇”皆享受英日兩國在重慶取得的一切特權，預示著中國西部無限的商機向全世界敞開。一時間，外國人紛至沓來，履跡幾遍重慶每個角落。以西方勢力進入中國的急先鋒——傳教士為例，英商立德樂在1883年游歷重慶時發(fā)現(xiàn)，西方各主要的教會團體在重慶都有了據(jù)點，并了解到“單是天主教會在重慶的教徒就超過3 000人”[11]172。他們成立各種組織，廣泛開展形式多樣的活動。有資料記載：“自各國通商以來，準于各省設立醫(yī)館、教堂，川省則惟渝為最。通計各屬，約有數(shù)百余所?！盵12]261

誠如上述，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產(chǎn)業(yè)革命影響下，西方列強進入了全球擴張的時代，發(fā)展海外貿(mào)易是他們的重要目標，早期的傳教活動亦多是為本國的海外貿(mào)易目的服務的。外國商人來到重慶開展的貿(mào)易活動，以輸出西方工業(yè)品為主要的貿(mào)易方式?！恶R關條約》訂立后，列強獲得投資設廠的權利，對華經(jīng)濟又出現(xiàn)新的方式——資本輸出。為進一步促進貿(mào)易活動的發(fā)展，外國商人直接從事商品輸出的重要機構在重慶主要表現(xiàn)為開設的洋行、公司、藥房和酒店一類。綜合巴縣檔案及相關資料，以表格形式展示這一時期外國商業(yè)性機構的大致情形(不完全統(tǒng)計)。

表1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渝部分外國公司、洋行等商業(yè)性機構數(shù)量表(單位：個)

上表，向我們顯示了英、法、美、德、日五國在重慶設立的部分商業(yè)性機構的概要信息，共計65家。其中以洋行的設立為主，共有43家，占表格所列的商業(yè)性機構總數(shù)的66%。這是一個較大的比率。按此推斷，在渝的外國公司，每10家中，至少有6家為洋行。從后文也可發(fā)現(xiàn)，華洋間的各種訴訟案，外國洋行是主要的“角色”。這些洋行、公司等商業(yè)性機構在重慶或傾銷商品，或購買西部土產(chǎn)，或投資工礦事業(yè)，不可避免地同渝城社會各階層發(fā)生密切的交往。

簡言之，重慶在清季中西交流的大背景下，容納了大量的外國人。他們的到來、停留、甚至常住，因文化上的差異，為華洋間的摩擦、糾紛埋下了伏筆，訴訟案件自然也因之疊起。就筆者目力所及，關于光、宣兩朝發(fā)生在重慶城的華洋訴訟案件計166件。按照案件內容可劃分為三大類，即錢債類訴訟共80起、偷竊類訴訟共50起、其他訴訟案件共計36起。由于“其他”數(shù)量較小且繁雜，暫不納入本次的考察范圍。所以，下面就所占比例最大的兩類訴訟案件作一嘗試性探討。

二、華洋訴訟案的主要形態(tài)

在“條約制度”的保護下，外國商人齊聚重慶開展商業(yè)貿(mào)易活動。頻繁的經(jīng)濟往來，加之商業(yè)法規(guī)的不完善，華人和外國人圍繞經(jīng)濟問題發(fā)生了不少訴訟案，其中錢債類訴訟案就十分常見。

(一)錢債類訴訟案

光緒三十二年(1906)11月，德商禮和洋行狀告商人周吉齋、傅新隆、蹇興順三人在與其進行土貨貿(mào)易中，虧欠洋行銀兩，久欠不還。這場訴訟先由德國領事訥爾特致函巴縣衙門，告知相關事宜，要求“貴縣提訊，尚乞嚴比追繳，俾速還銀”。衙門于11月23日，對周吉齋三人進行了第一次堂訊。從周吉齋的供詞中了解到，禮和洋行收購他的鴨毛，先支付了定金200兩，后約定日期，一方交貨，另一方交足剩銀。后來洋行突然不遵守約期，并通過本國領事將其狀告。而傅新隆、蹇興順二人則直接承認“欠他洋行銀百余兩，約期付給”。三人皆請求衙門寬限還錢日期。從三人的口供中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于被狀告到衙門，感到吃驚。因口供反映出，他們與洋行是有約定還錢日期的，概是洋人不遵守約期，將他們全部呈控。此刻衙門的判決是：“周吉齋差押，限三日交銀二百，與禮和洋行議妥交貨，如延帶比；傅新隆自限三日交保，依限交銀；蹇興順差押，飭即將賬交案候查?！敝劣谌怂f的是否屬實，看后續(xù)的復審。

事過一周，訥爾特再次致函衙門，要求“貴縣嚴追周吉齋暨蹇興順等，限日繳銀完案”。這次致函透漏出的一些細節(jié)與周吉齋的第一次口供內容有較大差別：“周吉齋送來樣貨，議定價值，甫將訂銀接去。所上之貨概屬惡劣，是誠有意套騙?！庇纱丝?，并無“遵守約期”一說，實則是周吉齋為謀利，上交給洋行的鴨毛質量低劣，存在以次充好的商業(yè)欺詐行為。衙門接著堂審三人，三人同供：“小的們前月都與禮和洋行買賣羊毛、貨物，面議定價，約有日期付給。至期，尚有貨物未楚。小的們欠禮和洋行尾欠銀兩百余，約期措給，因他洋行不依，就把小的們函送案下?！比藢η枫y一事供認不諱，但仍強調洋行不依約期。衙門裁定周吉齋三人繼續(xù)鎖押，再寬限三日將銀兩還清。三日后，欠款依舊未能還清。12月5日，洋行“開單比追”，衙門將三人械責、鎖手差押并再限三日。周吉齋為免牢獄之苦，時隔一日，承認了以次充好的行為，求能寬限日期，自己去與洋行說好。另外，此事還牽扯出洋行柜工翁明山。在這場交易中，翁明山直接參與了鴨毛買賣事宜?？h令以其知情不稟，將其鎖押并責令幫同周吉齋出賣鴨毛以便早日還銀了案。三日期限一到，三人依舊拖賴。面對此惡劣行徑，洋行于12月8日“又來開單送比”。衙門再次開堂復訊，對三人“各予責懲，原鎖”。并允許再寬限三日，責令其務必償還。等到12月11日，對于三人“無力償還”的說辭，知縣頗為煩惱，直接命令周吉齋第二天交足100兩，蹇興順第二天將瑞記、禮和兩項欠款交清。12月15日，翁明山因有人擔保加上賣鴨毛得銀11兩6錢，同時自愿出銀2兩4錢一并交案，遂得以開釋。面對周吉齋等“老賴”，衙門裁定：“限周吉齋五日再措足銀三十兩了事。蹇興順等三日內將禮和、瑞記欠款一并了清?！钡鹊?日后，周吉齋湊了28兩銀還給洋行，加上之前的100兩以及翁明山提供的銀兩，共計130余兩。并托人向洋行說好，禮和洋行也允了結，遂得以開釋。而蹇興順對于衙門的裁定并未遵守“再限五日內了結”[13]。

盡管在這場訴訟案中，不乏出現(xiàn)“妥協(xié)”的情況。例如，周吉齋原欠洋行200兩，最后并未悉數(shù)償還，洋行最終也接受。不過，案件的是非曲直判斷仍是明晰的。此外，可以推測的是，蹇興順等人是在堂審后與洋行達成了和解，償還了欠款，只是未到衙門具結，故檔案中沒有體現(xiàn)，不然洋行不可能就此罷休。整個案件就此告一段落。買賣糾紛演變?yōu)榱藗鶆占m紛，華商以“無銀”為由一再拖欠，衙門又多次寬限，使得整個案件進展緩慢。發(fā)生在華洋間的錢債訴訟案件在“巴縣檔案”中并不少見，姑再援引一例說明。

光緒三十年(1904)，審理了一起金額較大、時長前后計9個月的華洋“錢債”訴訟案。本城人鐘敬之欠英國昌華公司銀350兩。因屢次責令其償還，不遵，衙門遂將其“重枷械責”。后又經(jīng)幾次反反復復的堂訊，衙門才收到“具結狀”。知縣感到如釋重負，鐘敬之最終也得以開釋[14]。

經(jīng)由上述事例以及其他暫未臚列的例子可知，發(fā)生在渝城的此類訴訟多以華人拖欠“洋人”銀兩為主。糾紛發(fā)生后，基本上都是直接向官府稟控，也就是時人論及的“至于貿(mào)易一途，華人欠洋人之賬，必須控官追案”[15]2863。很少發(fā)現(xiàn)在告官前求助于相關的調解人員或地方組織。這同華人間發(fā)生糾紛后，在官府介入前，多依賴地方宗族、鄰保及商業(yè)團體等民間調解力量有所不同。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中西法律文化的差異所致。黃遵憲曾指出：“余聞泰西人好論‘權限’兩字，今讀西人法律諸書，見其反復推闡，亦不外所謂‘權限’者。人無尊卑，事無大小，悉予之權，以使之無抑；復立之限，以使之無縱，胥全國上下受治于法律之中，舉所謂正名定分，息爭彌患，一以法行之?！盵16]1322還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清帝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未形成單獨的商業(yè)法規(guī)，故此類商業(yè)糾紛的解決仍是納入民事糾紛案的范疇，最終的裁決方式多也仿照民事案件法辦。

此外，因“偷竊”事件引發(fā)的官司是晚清重慶城華洋訴訟案的另一大類。

(二)偷竊類訴訟案

本文所探討的“偷竊”類案件，不涉及“強力行之”的范疇。*《清稗類鈔》“盜賊類”記：“凡財物所有權之在人者而我取之也，以強力行之者為盜，其得之也曰搶；以詭計行之者為賊，其得之也曰竊?！毙扃婢幾骸肚灏揞愨n》第11冊《盜賊橫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292頁。在眾多有關華洋偷竊的訴訟案例中，擬選取十例，做一量化分析。十個案例顯然是眾多“偷竊訴訟案”的冰山一角，但統(tǒng)觀之，所有偷竊案的性質以及內容大體相近。因此，經(jīng)過歸類、提煉出的十個案例，大致也能作為這類案件的代表，反映這類訴訟案的實際情況。

表2 光緒、宣統(tǒng)年間部分華洋盜竊案相關信息

通過表格所呈現(xiàn)的信息，可以窺見此類案件表現(xiàn)出以下三方面的特征：其一，外國人呈控華人為主，即外國人扮演了原告的角色。外國的洋行、公司、領事館等之所以成為“青睞”的對象，“經(jīng)濟”是最直接、顯見的因素。此外，從搜集到的100多例“偷竊”類案件來看，外國的商業(yè)機構遭竊的幾率最大，占所有偷竊案的62%，更是補充說明了他們被頻頻“光顧”的原因。其二，從被告身份來看，集中體現(xiàn)為“外城人”多以“苦力”為生，即不是重慶城的常住戶而且無固定的工作形式。20世紀初，四川經(jīng)濟重心東移，重慶發(fā)展成西南地區(qū)的商業(yè)中心。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水平明顯與周邊州縣拉開了較大的距離。工商業(yè)的繁盛勢必需要招徠大量勞動力。加上晚清“生齒甲于寰宇，農(nóng)末皆不足以養(yǎng)之，故曠土少而游民多”“地利盡，民命亦盡”[17]403的情況，土地已經(jīng)無法負擔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民眾為了存活，就不得不尋找新的謀生方式。加上，外國的各種機構、組織在渝紛紛設立，增加了對中國的廉價勞動力的需求。比如，英商立德樂在渝城設立的一豬鬃廠，就廣泛招徠工人、學員[18]。美國學者羅威廉在分析漢口的社會問題時，得出由于脫離了具有緊密聯(lián)系人際網(wǎng)絡的鄉(xiāng)村社會，流動人口具有更大的犯罪傾向的結論[19]216，同樣也適用于晚清時期的重慶。嘉慶年間的一份告示曾特別指出重慶難治的原因就在于“外來的流動人口”[20]347，雖有以偏概全之嫌，不過也說明了“流動人口”是威脅重慶社會治安的突出因素。流動人口為城市發(fā)展提供動力的同時，由于脫離原有的宗族社會，加之地方治安整治極不到位，極易出現(xiàn)犯罪傾向。渝城五方雜處的情形，使得外來棍徒生事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21]。所以，發(fā)生在重慶的“洋人”被竊案，竊賊身份以“城外人”為主的現(xiàn)象就不難理解了。其三，從丟失的物品看，絕大部分是衣物等日常生活用品。這與當時整個社會經(jīng)濟狀況有關。清末是一個苦難與動蕩并存的時代，人們時常面臨各種天災人禍的威脅。一些人為了生存，不得不選擇鋌而走險，從事一些與法律相違背的活動。時人記載：“晚近以來，四海承平，已歷數(shù)十年之久，生齒日繁，生計日黜，遂至盜賊橫行，明火執(zhí)杖之徒，鼠竊狗偷之輩，幾已所在皆是矣。”[22]5292地處西南的重慶雖然在清末一躍成為西部的商業(yè)中心，不容忽視的是，貧富的兩級分化十分嚴重。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社會學家E.A.羅斯來到四川(含重慶)看到的場景是：“人民住在洞穴里，穿著粗糙、褪了色的藍色外套，......生活水平極端低下，人們總是容易為小事情擔憂，總是處在焦慮不安的狀態(tài)”[23]213。發(fā)現(xiàn)“為了生存，人們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最近在該省，有人專門挨家挨戶地清理捕蟲器上的虱子，然后把干了的膠水換上新的。干這個活，他能夠向每家收取1/20美分的報酬”[23]70。簡言之，竊賊并非生性惡劣，不畏法令的亡命徒，主要還是因生活所迫，正如宋人劉敞曾指出的“盜不為止者，非不畏死也；念無以生，以謂坐而待死，不若起而圖生也?！盵24]1343宣統(tǒng)二年(1910)，渝城的陳蝎子就因“窮迫無度”，犯險“竊舊銅圈，賣錢度日”，終被英國領事呈控[25]。相關的例子還有很多，不一而足。透過以上三點的簡要分析，可以管窺這一時期渝城的社會現(xiàn)狀以及華洋偷竊案件的大概情形。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州縣地方官集行政、司法權于一身?！肚迨犯濉酚洠骸爸h掌一縣治理，決訟斷辭，勸農(nóng)賑貧，……靡所不綜?！盵26]卷116職官三，p3357地方發(fā)生糾紛、爭執(zhí)，一旦鬧到官府，即由該轄區(qū)內的官吏負責處理。中外訴訟案件也不例外。

三、巴縣知縣與華洋訴訟案的處理

通過探討巴縣知縣對華洋間的“錢債”“偷竊”類案件處理，可以窺見基層行政權力在涉外案件上秉持的原則，以及地方司法面臨的種種問題，利于揭示在這特殊時代背景下地方司法機構的具體運行態(tài)勢。

(一)依照律例審斷

從以上考察的兩類華洋訴訟案來看，巴縣知縣的審訊、裁決基本是以國家法律條例為準繩的。朝廷規(guī)定州縣官必須熟悉律例：“凡國家律令，參酌事情輕重定立罪名，頒行天下，用為遵守。百司官吏務要熟讀，講明律意，剖決事務?！睂τ诓皇煜衣衫?，有相應的懲處措施：“若有不能講解、不曉律意者，官罰俸一月；吏笞四十?！盵27]卷7吏律，p175因此，對于“戶、婚、田土及笞、杖輕罪”[26]卷144刑法三，p4207屬于州縣自理的案件，地方官必須做到有法可循，不能任一時之性，更不可執(zhí)一己之見[28]673。

具體來講，關于“欠債”問題，清代法律規(guī)定：“欠私債，違約不還者，五兩以上，違三月，笞一十，每月加一等，罪只笞四十；五十兩以上，違三月，笞而二十，每月加一等，罪只笞五十；百兩以上，違三月，笞三十，每月加一等，罪只杖六十，并追本利給主?！盵27]卷14戶律·錢債，p269回顧前文的相關案件，知縣在處理上，不論是鐘敬之一案，還是周吉齋三人案，都因多次拖欠不還，遭受了“笞責”的處罰。盡管檔案并未提及具體執(zhí)行量，從懲罰措施上看，毫無疑問，是與《大清律例》所作出的規(guī)定相吻合的。其次，在華洋間發(fā)生的偷竊案件審斷上，亦是遵律而行的。清代律法在盜竊案的處理上，量刑定罪，“五刑”俱全。由于牧令官“用法至枷、杖而止，枷、杖之外，不得自?！盵29]，因此“笞”“杖”成為地方采用的主要責懲手段。從表2可以看到“笞責”“杖責”“枷責”是竊案中最主要的懲處方式。這同樣是和《大清律例》的制度規(guī)定相一致的。

總之，從文章所探討的兩類華洋訴訟案件來看，當民間的“矛盾”“糾紛”不可調和，不得不訴諸衙門時，巴縣知縣的審訊、裁決基本上是圍繞國家律例條款運轉，以為聽訟斷案的重要依據(jù)。汪輝祖的“蓋聽斷以法”[30]16講的即是這一道理。法律是社會治理的基石，“國家所以治民者，貴在立法；官長所以治民者，貴在俸法”[31]6，只要有相關法律條文的援引，作為最基層的司法官是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隨意執(zhí)法的。不妄圖以“重慶”一地的司法運作實態(tài)推及清代整個基層司法的運作，至少提供了歷史這個多面鏡的一個具體鏡像。當然，不可避免的是，一些案例的審斷，并不一定是完全嚴格按照律例條款來進行的，出于各種因素的考量，也會有所變通。張晉藩先生就曾談到：“有些律文與社會生活發(fā)展脫節(jié)，以致在實踐中很難實施，如發(fā)生糾紛，不得不由法官變通處理?！盵32]294注意，前提依舊是在律例的指導下的“變通”。

(二)關照民間自我調解

涉及的華洋訴訟案也存在“調解”方式的運用。不過，從檔案看調解活動，從檔案來看，并不是在公堂上進行，即縣令并不扮演仲裁者的角色，也未發(fā)現(xiàn)有借助民間力量先行調解的行為。反倒是先直接訴諸公堂，然后知縣在依律例判案的前提下，會為雙方提供一條“管道”，令其在私下和解，知縣不參與事后的主持活動。“錢債”訴訟案尤為明顯。所列舉的案例，都是先經(jīng)過衙門的依律斷案，然后作出“限期與洋人說好”的指示。當然，也并不一定都是衙門提出雙方說好息訟，被告在接受衙門的裁斷后，往往也會利用“說好”這一途徑達到息訟的目的，官方基于“兩造既歸輯睦”便會采取“當予矜全，可息便息”[33]317的態(tài)度。光緒三十年的鐘敬之一案，在4月4日的堂審中，知縣要求被告鐘敬之“十日與公司了好”，幾經(jīng)周折終得以銷案，正是因為在押的鐘敬之堂訊后托人向昌華公司求軟，與公司和解的緣故。[14]商人周吉齋三人與禮和洋行的錢債訴訟案得以了結，反映的也是相同的情況。[13]當然，“私了”只是適用于民事類訴訟案件，刑事案件不準“私了”。*《鹿洲公案件》有相關記載，一鄧姓老婦兒子被他人逼死后，經(jīng)監(jiān)生、族長等人勸和，以此罷訟。后因生活所迫，不得已來到衙門呈控，知縣藍鼎元得知案情后，責備道：“人命至重，汝不應私和?！彼{鼎元：《鹿洲公案》，《偶紀上·沒字詞》，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41)，臺北：文海出版社，1977年影印本。至于在已有律例可循，便可直接科罪的情形下，為何還會關照調解活動？看起來是多此一舉，似乎令人費解。其實這一問題的解答，不少研究中國法律史的專家、前輩以及后起之秀已進行過討論。不難發(fā)現(xiàn)，多是圍繞清代司法審判中存在兩種不同的方式，即依律斷案和以情判案進行論述。而經(jīng)本文考察發(fā)現(xiàn)清代重慶地方司法是“單一性”的審判特征，即依律斷案。那么該如何解釋存在的“調處”行為呢？筆者認為在從國家層面進行宏觀探討的同時，可以適當考慮將視角下移，注重從“知縣”這一基層司法活動實際執(zhí)行者出發(fā)，將其作為思考的主體，分析原因所在。

知縣作為國家法律精神在基層的實際貫徹者、執(zhí)行者，他們對自理范圍內的訴訟案擁有絕對的主導權，朝廷在法律適用范圍和空間范圍內皆予以肯定。筆者以為“父母官”這一形象的建構，是導致地方行政權力強調“民間調解”的關鍵所在。換言之，對“父母官”形象的追求，使得州縣官在處理訴訟案件時，在遵律例斷案的前提下，會傾向民間的自主調解，達到息訟目的，以此作為對“父母官”的形象建構的重要資本積累。當然這也是與中央對基層官員評價的潛流——清理訟獄相關。

對于“父母官”“親民官”的形象，清人陳宏謀言及：“朝廷設官原為民，官為愛民乃為盡職，故府州縣官皆以知為名，由名之曰地方官，謂地方之事，府州縣當無所不知也。百姓稱官曰‘父母’，自稱‘子民’，謂民間苦樂，府州縣當無不關切，如一家也?！盵34]17

達到朝廷和百姓的期望，做一名“親民”“愛民”的父母官，莫過于勸科農(nóng)桑、保境安民、教化育民。那么“鼠牙雀角”之類的“末事”何以能影響“父母官”形象的建構呢？清人剛毅曾言：“謂私牧先于教，首務農(nóng)桑，而詞訟特其末事?！比欢?，他筆鋒一轉，接著談到：“鼠雀之爭間或常有，若遷延守候受累實多，弱肉強食含冤何極。不保身命遑恤農(nóng)桑，所賴司者本乎？”所以，他最終明確指出“是故欲為賢司牧，必先自清理詞訟始?！盵35]301-302名吏汪輝祖更是確切地指出“親民”與“訟獄”的關系，強調“為政親民莫切于聽訟”[36]卷17·刑名上?？梢姟皭勖瘛薄坝H民”的父母官形象的架構與“訴訟”是密切關系的。

因為訟端一啟，最直接的問題就是“經(jīng)費”的消耗。從時人的言論中可看到訴訟費對百姓造成的影響。比如“一訟之費，動輒破家”[29]、“徒使小民耗費傾家，失業(yè)費時”[37]32以及“以致蕩產(chǎn)傾家”[38]635等等。清代四川地區(qū)的訴訟費花銷，有研究人員推算得出，一旦告狀被批準受理，則打下來的最低基本費為16千文左右；最高的花費，可以達到130千文左右。這筆費用意味著什么？通過與口糧消耗的換算可知，16千文基本可以供給一名成年男子半年以上的口糧開銷；而130千文，可供約五名成年男子一年的口糧[39]157-158。在“父母官”這一形象追求的背景下，一旦為民之“父母”，就得“代謀其生計，代恤其身家”[40]862。要避免因訴訟造成百姓的破家、流離現(xiàn)象，民間的自我調解方式就不得不引起“父母官”的重視。所以說，面對“不能使民無訟”的現(xiàn)實，要想使民無訟，“莫如勸民息訟”[41]766。如何做到“息訟”？最為周全的辦法莫過于在遵律斷案的前提下，關照民間的自我調處，既做到了維護法律權威，又使得百姓免于因訟“破家”，以此來實現(xiàn)“父母官”的角色塑造。而且，從制度設計來看，“訟獄”關系到地方官的“大計”考核。“政事”一項以通達明治為上等，訟清獄結是其重要標志，“自理詞訟隨到隨審，虛衷剖斷，從不稽延拖累”的地方官可獲大計一等，卓異[42]679。更有利于詮釋“父母官”的角色。

盡管巴縣知縣在處理華洋訴訟案的過程中，盡可能引導兩造自行和解，以保境安民，也以此規(guī)避諸多不便和風險。然而，由于涉案主體的特殊性，尤其又在清末西人強勢沖擊這一背景下，他們的司法活動不可避免地遭遇著不小的挑戰(zhàn)。

(三)西方力量的挑戰(zhàn)

“偷竊”“錢債”歷來是民間常見且處理起來相對簡單的案件，然而在西方力量的參與下，變得復雜化了。中國的地方官對西方人盡管不具備治民權，卻因“條約制度”的規(guī)定有保護之責。中英《天津條約》第9款規(guī)定英國人去往中國各地游歷、通商，地方官也得沿途彈壓、保護[7]97。對于“欠債”問題，條約中有明文載：“中國人有欠英國人債務不償，或潛行逃避者，中國官務須認真嚴拿迫繳。”[7]99在中外涉訟問題的處理上，第16款規(guī)定：“英國民人有犯事者，皆由英國懲辦。中國人欺凌擾害英民，皆由中國地方官自行懲辦。兩國交涉事件，彼此均須會同公平審斷”[7]98。又中法《天津條約》規(guī)定：“凡有大法國人與中國人爭鬧事件，......系中國人，由中國官嚴拿審明，照中國例治罪；系大法國人，由領事官設法拘拿，迅速訊明，照大法國例治罪?！盵7]111

以上條款反映出，原則上是各國保持對本國民眾的管理權，他國政治力量無權干涉，涉及“交涉事件”時，再協(xié)同審斷。然而現(xiàn)實情況卻并不如此。涌入重慶的外國人，在中外涉訟案件中，插足、干涉地方司法獨立審斷權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致使基層司法活動屢受掣肘，甚至出現(xiàn)違背本國律例精神的裁斷行為。發(fā)生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的英國領事函送劉紹周偷竊立德洋行盤碟案件便是其中的顯例。

該案的大概情節(jié)是洋行雇工劉紹周竊去了立德洋行盤碟數(shù)個，后被洋行發(fā)現(xiàn)，稟告到領事府，英國領事隨即將劉紹周提交衙門處理。西方人作為原告時，多選擇先稟告領事官，由領事出面代表當事人向中國地方司法機構提出訴訟請求，這基本是按照條約規(guī)定而來。案情發(fā)展至此，按照常規(guī)程序，即由衙門對此取證、審訊，一經(jīng)核實，便按照律例相關條例進行懲處。然而，檔案中所反映出的情況卻令人大跌眼鏡。3月7日，英領事韋禮敦將劉紹周提交到巴縣衙門，隨即向知縣發(fā)出“將劉紹周笞責打一百板并枷示該行門首二三日，以儆效尤”的指令。知縣最終按照英領事的指示，將劉紹周杖責一百并帶枷在立德洋行門口示眾三日。刑滿后，又送交回了英國領事府。[43]查《大清律例》對竊賊的處理，杖責一百的處罰顯然重于律例的規(guī)定。此時的韋領事，可謂“清代律例的化身”，中國官員對案件的審斷也以其意志為轉移。總之，該例清晰、明白地反映了地方司法獨立審判權被踐踏，西方政治勢力憑借自己意愿進行干涉，隨意施加影響的事實。檔案中類似情形不在少數(shù)，限于篇幅，不一一羅列說明。

考量州縣官之所以會遵照外國領事的處理意見，或者說采取妥協(xié)、退讓的態(tài)度，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涉外事件”成為了近代中國政府行政管理的重要內容。甚至地方官吏的選拔、考核、獎懲一時間都與之相勾連。尤其是在民教問題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比如，光緒二十五年(1899)，時任川東道臺任錫汾因被斷定辦理中外事件不善，被川督奎俊即行撤職[44]。又，同年的巴縣知縣金鴻勛因在川東等多處教案中辦理出色，四川布政使司獎給五品頂戴[45]。如此，就不難理解官員們多懷妥協(xié)態(tài)度的原因，也難怪有評論言：“似乎洋人全不講理，只能事事答應”[46]338。當然查明事由、不畏外國勢力、秉公辦理的地方官也是存在的，待另一篇文章討論。

綜上所述，近代西力東漸，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發(fā)生變化，社會方方面面遭受著西方的挑戰(zhàn)。在涉外訴訟事件中，地方行政堅持遵行依律斷案，注重調處的審判方式，同時，由于西人強勢沖擊，利用“中外條約”屢屢施壓，甚至直接干預地方司法，致使地方官的審判活動屢受阻礙，也時有出現(xiàn)與國家法律制度表達相背離的現(xiàn)象。

四、結 語

新舊世紀之交的中國遭遇著資本主義國家的強勢挑戰(zhàn)，曾經(jīng)“天朝上國”的高度自信逐步被擊潰，最終納入到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體系中。華夏大地，從沿海到內陸出現(xiàn)了“華洋雜居”的復雜社會面貌。港口城市重慶自開埠后，不僅成為西部對外交流的重要窗口，同時也發(fā)展成一個多元化的商業(yè)社會。然而，隨著“洋人”的大量進入，驀地頻繁的中外聯(lián)系使得原本的“鄉(xiāng)土社會”日趨變質。異國人口愈發(fā)增多，加上地處形勝、商賈濟濟，到近代接納了大量城外流動人口，社會關系愈發(fā)復雜。華洋間不時滋生出各種摩擦，沖突、糾紛不斷上演，形成了數(shù)量龐大的華洋訴訟案?！盀槊褡鲋?，愚者覺之，弱者扶之，屈者伸之，危者援之，隱然一方保障”[36]卷1·治原的地方官，擔負著處理這類案件的重任。然而，華洋訴訟不同于往常國人間的糾紛處理，要求他們無比謹慎小心，既要維護當?shù)厣鐣闹刃?，又要保障“洋人”的利益，安撫“洋人”的情緒。與此同時，他們還不時面臨“洋人”在審判活動中隨意干涉、插足的行為，使得基層司法的獨立權受到極大的挑戰(zhàn)。清季重慶類型各異的華洋訴訟案件并不是特例，也不是隨機發(fā)生的，是晚清社會大變局的時代產(chǎn)物。頻繁的華洋訴訟案件，一方面反映出地方社會經(jīng)受著失控的威脅。“陌生人”的到來，對原有社會秩序產(chǎn)生一種沖擊，會造成族人間、不同民族間的矛盾，極易引起地方社會的動蕩。另一方面，毋庸諱言的是，華洋訴訟頻仍是城市與外界聯(lián)系日益加強的體現(xiàn)。外國人的到來，客觀上亦為城市社會發(fā)展帶來了新因素。比如，商業(yè)模式、新式醫(yī)療以及其他科學技術等，一定程度上對于地方的近代化有推動作用。而且，作為治民之官要想在涉外事務的處理中盡可能地做到秉公辦事，協(xié)調各方利益，就不得不對中、外法律條款都要有所了解。這對國民的現(xiàn)代法律意識形成也會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傊接懲砬逯貞c城的華洋訴訟案不僅可以了解到近代中國地方司法運作實態(tài)的一個側面，通過對這一問題的分析，還有利于深化對近代中外關系的理解。

本文在資料搜集和寫作過程中，得到周勇教授和華盛頓大學Zeng博士的引導、幫助，在此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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