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鋒(北京大學 藝術(shù)學院,北京 100000)
元末明初的畫家王履因《華山圖》而著名。《華山圖》是一本冊頁,又名《華山圖冊》,其中有畫40幀,加上詩文共66幀。王履去世后不久,《華山圖》便散了。但是,五百多年之后,《華山圖》還能滿血復原,不能不說是個奇跡?,F(xiàn)分別收藏于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館。
《華山圖》是中國繪畫史上少有的大規(guī)模地對景寫生,王履用繪畫和詩文記錄了自己登華山的見聞感受。他為該圖冊寫的《華山圖序》,具有極高的理論價值,成了中國美學的經(jīng)典文獻。我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從葉朗先生的《中國美學史大綱》中讀到這個序的前半部分,①關于王履《華山圖序》的分析,見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322-325頁。上世紀90年代跟隨葉先生編注《中國歷代美學文庫》時,讀到了這個序的全部,此后又反復讀了多遍,越發(fā)感到王履思想深邃。序中講到繪畫“意”和“形”的辯證關系尤其精彩,繪畫既要狀形,又要達意,如何來解決“形”與“意”之間的矛盾呢?王履采取的方式是,將矛盾的雙方安置在不同的時間階段,令它們互不相見,這樣就避免了沖突。具體來說,就是先通過觀察來解決“形”的問題,再通過醞釀來解決“意”的問題,最后借助機緣巧合或者剎那頓悟?qū)⒍呓y(tǒng)一起來。這篇小小的序言,從思想深度和清晰度上來講,超出許多長篇大論,值得深入研究。
一次偶然讀到《王履<華山圖>畫集》,發(fā)現(xiàn)王履親手書寫的《華山圖序》,才知道它本名《重為華山圖序》(簡稱手書本)。在序中,王履提到他“麾舊而重圖之”,由此可知,他畫了兩遍華山圖:第一遍是對景寫生,解決了“形”的問題,但沒有解決“意”的問題,也就“意猶未滿”。第二遍是經(jīng)過反復存想醞釀之后,因“鼓吹過門”的激發(fā)而頓悟所得。鑒于王履畫了兩遍《華山圖》,第一遍已被他自己毀掉,對于第二遍繪就的《華山圖》,用《重為華山圖序》這個題目作序,似乎更加合適。
王履書法清秀,讀起來真是一種美的享受。當我讀到“茍非華山之我余余其我邪”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明確記得這句話是“茍非識華山之形,我其能圖邪?”這兩句之間的差別是如此之大,完全超出了筆誤的范圍。由于習慣了美學史上通行的版本,我開始懷疑王履手跡的真實性。王履手跡中的這個句子我怎么也讀不通,尤其是第二個“余”字是用一小點來代替的,就更容易引起其他的猜想。用小點來代表與前面重復的字,本來是漢語書寫的常識,由于這個句子怎么也無法讀通,我不由得作其他的猜想。
從電子版《四庫全書》檢索到《重為華山圖序》的幾個版本,發(fā)現(xiàn)在最早的《趙氏鐵網(wǎng)珊瑚》(簡稱鐵網(wǎng)珊瑚本)中,那個小點還真是代表“余”字。薛永年先生在介紹王履繪畫的小冊子《王履》中,將這個句子讀作“茍非華山之我余,余其我邪?”②薛永年:《王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41頁。遺憾的是,薛先生將“大而高焉,嵩。小而高焉,岑?!卞e斷為“大而高焉。嵩,小而高焉。岑,……”后面接著錯了一串?,F(xiàn)在的問題是:究竟是誰改了王履的原文?中國美學史的著述中為什么都用改過的文本?
我在俞劍華先生的《中國畫論類編》中找到了源頭。該書收入王履的《華山圖序》和《畫楷敘》,把它們放在《畸翁畫敘》的大標題下?!吨袊鴼v代美學文庫》明代卷上冊收錄該序時,注明“據(jù)《畸翁畫敘》本,亦參照《藝苑掇英》第二期影印以校”。[1]我怎么也沒有找到《畸翁畫敘》的版本(簡稱畸翁本),我猜想它有可能是俞先生自己給王履的兩篇文章安的名字,王履號畸叟,于是就有了《畸翁畫敘》,其實并沒有什么《畸翁畫敘》版本??磥懋敵蹙幾⑼趼奈墨I的同事偷懶了,用了《中國畫論類編》的文字做底本,并沒有找更可靠的版本,也沒有根據(jù)別的版本校改,盡管葉先生反復強調(diào)不能用《中國畫論類編》的文字做底本,而且至少要找到兩個版本做參校。
俞先生沒有注明他所依據(jù)的版本,但是從所錄文字來看,或許他采用的是《御定佩文齋書畫譜》(簡稱佩文齋本)?!杜逦凝S》本又依據(jù)了《鐵網(wǎng)珊瑚》本。據(jù)《四庫提要》,《鐵網(wǎng)珊瑚》舊題朱存理撰,經(jīng)考證認定是“趙琦美得無名氏殘稿所編”,因而命名為《趙氏鐵網(wǎng)珊瑚》。無論殘稿是否為朱存理所編,其成書都應該早于趙琦美的再次編撰,時間大約在明朝中期,《鐵網(wǎng)珊瑚》是目前見到的《重為華山圖序》的最早版本。同時,與佩文齋本差不多同時代的卞永譽編撰的《式古堂書畫匯考》(簡稱式古堂本),所錄文字與鐵網(wǎng)珊瑚本大同小異。再加上手書本與鐵網(wǎng)珊瑚本和式古堂本基本一致,由此可以證明,佩文齋本改動了鐵網(wǎng)珊瑚本中的文字。經(jīng)過四個版本的互校,發(fā)現(xiàn)它們有些不同,如下表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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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钡慕Y(jié)果顯示,手寫本、鐵網(wǎng)珊瑚本、式古堂本基本相似,佩文本與畸翁本基本相似。由此可見,導致《重為華山圖序》文字變化的關鍵在于佩文本。從這些變化來看,佩文本是有意改動了鐵網(wǎng)珊瑚本的文字。究其原因,可能是佩文本的編校者為了文本更加通暢易懂。其他的改動對于文意并沒有太大的影響,但是將“茍非華山之我余余其我邪”改為“茍非識華山之形我其能圖邪”,就有可能讓讀者錯過王履的一個重要思想。
“茍非華山之我余余其我邪”這個句子真的讀不通嗎?按照薛先生的斷句,這句話讀作“茍非華山之我余,余其我邪?”難道這句話不可以讀成“如果不是華山使我成為我,我會是我嗎?”為此我請教了古漢語專家楊榮祥教授。楊教授表示完全可以這么理解。他從專業(yè)的角度告訴我,盡管這種用法不太常見,但并不是沒有這種用法,《莊子》中就有諸如此類的用法。楊教授還表示,原來的文字比改過的文字境界高多了!
事實上,除了闡明“形”與“意”的辯證關系之外,《重為華山圖序》還有一個重要內(nèi)容,那就是闡明“我”與“宗”、“常”與“變”之間的辯證關系。王履依據(jù)自己對自然的切身感受,對時人推崇的家數(shù)發(fā)起了挑戰(zhàn):
斯時也,但知法在華山,竟不悟平時之所謂家數(shù)者何在。夫家數(shù)因人而立名。既因于人,吾獨非人乎?夫憲章乎既往之跡,謂之宗。宗也者,從也。其一于從而止乎?可從,從,從也;可違,違,亦從也。違果為從乎?時當違,理可違,吾斯違矣。吾雖違,理其違哉?時當從,理可從,吾斯從矣。從其在吾乎?亦理是從而已焉耳。謂吾有宗歟?不局局于專門之固守;謂吾無宗歟?又不大遠于前人之軌轍。然則余也,其蓋處夫宗與不宗之間乎?①根據(jù)手書本、鐵網(wǎng)珊瑚本、式古堂本校改。[2]703
在這段文字中,王履對“從”做了獨特的理解:“違”(違背)也是“從”(順從)。在王履看來,理當違則違,理當從則從,這才是真正的“從”。因此,“從”是從我,但更是從理,從自然。王履反對一味為了違而違,一味為了從而從,而不管理是否當違,是否當從。這種態(tài)度,讓王履一方面不局限于家法,另一方面又不遠離家法。由此,王履認為他是“處夫宗與不宗之間”。這里所謂的“宗與不宗之間”,一方面指介乎宗與不宗之間,也就是說既不完全背離家法,也不完全固守家法,而是部分違背家法,部分遵循家法;另一方面指該違背家法就違背家法,該遵循家法就遵循家法。違背家法時可以徹底違背,遵循家法時可以完全遵循。王履的文本中這兩方面的意思都有,盡管它們有所不同。總之,宗與不宗之間,表明的是沒有一成不變的規(guī)則與方法。究竟是宗還是不宗,得根據(jù)實際情況來做判斷。
王履為什么要采取宗與不宗的態(tài)度呢?為什么不采取一種方法一以貫之呢?原因在于他對自然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在王履心目中,自然沒有規(guī)律,只有個案。他以山為例,做了如下的闡發(fā):
且夫山之為山也,不一其狀。大而髙焉,嵩;小而高焉,岑;狹而高焉,巒;卑而大焉,扈;銳而高焉,嶠;小而眾焉,巋;形如堂焉,密;兩相向焉,嵚;陬隅髙焉,岊;上大下小焉,巘;邊焉,崖;崖之高焉,巖;上秀焉,峰;此皆常之常焉者也。不純乎嵩,不純乎岑,不純乎巒,不純乎扈,不純乎嶠,不純乎巋,不純乎密,不純乎嵚,不純乎岊,不純乎巘,不純乎崖,不純乎巖,不純乎峰,此皆常之變焉者也。至于非嵩、非岑、非巒、非扈、非嶠、非巋、非密、非嵚、非岊、非巘、非崖、非巖、非峰,一不可以名命,此豈非變之變焉者乎?彼既出于變之變,吾可以常之常者待之哉?故吾不得不去故而就新也。①根據(jù)手書本、鐵網(wǎng)珊瑚本、式古堂本校改。[2]703-704
在這段文字中,王履區(qū)分了山的三種形式:一種是“?!保环N是“變”,還有一種是“變之變”。借用黑格爾的術(shù)語來說,“常”是正題(thesis),“變”是反題(antithesis),但是“變之變”并不是它們的合題(synthesis),而是在根本上與它們?nèi)粺o關?!俺!迸c“變”盡管相對,但仍然有關,仍然可以通過相互對照來理解。但是,“變之變”與它們都不相同?!白冎儭睕]有任何規(guī)律可言,找不到任何現(xiàn)成的名字來稱呼它,是一種無法命名的存在,它只是獨自存在,不由分說。對于這種無法命名的存在,我們不能依據(jù)以往的任何家數(shù)、規(guī)則、概念、甚至經(jīng)驗來理解它,只能從當下遭遇中去領會它。為了領會這種無法命名的存在,我們必須放棄已有的家數(shù)、規(guī)則、概念、甚至經(jīng)驗,放棄任何現(xiàn)成的東西,毫無包袱地投入新的遭遇、新的體驗之中。正因為如此,王履說“吾故不得不去故而就新也?!?/p>
去故而就新的我,就是“新我”。如何才能得到“新我”?與“去故而就新”的“新我”相應的是“變之變”的“新物”,因此得到“新我”的途徑,就是與“新物”遭遇,用“新物”來激發(fā)“新我”。就“新物”和“新我”都無法用現(xiàn)成的名字來稱呼它們來說,王履這里的思想與西方現(xiàn)象學追求的“回到事物本身”有些相似。
現(xiàn)在讓我們回到“茍非華山之我余,余其我邪”這個句子上來。華山對于王履來說完全是“變之變”的“新物”,讓他大開眼界。華山將王履從以往的家數(shù)中解放出來,讓王履找到了“新我”,或者說回到了“真我”。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句子不僅句意明了,而且承上啟下,開啟了下面要討論的問題。如果將它改成“茍非識華山之形,我其能圖邪?”不僅文意過于淺近,而且與前面的內(nèi)容重復。
王履關于“我”的論述,在石濤的《畫語錄》那里得到了回響。盡管《重為華山圖序》篇幅短小,但是就思想深度和清晰度來說,它完全可以比肩《畫語錄》。
[1] 中國歷代美學文庫:明代卷上[G].葉朗,主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24.
[2] 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G].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