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思敏的睡前故事

[英]羅伯特?希爾曼

羅伯特·希爾曼（Robert Shearman，1970- ）是英國電視劇、廣播劇、舞臺劇作家，短篇小說家。他的劇作曾多次獲得各種獎項，但他更為人所知的是他的短篇小說，并曾獲世界奇幻獎最佳短篇小說獎?！堆潘济舻乃肮适隆罚˙edtime Stories for Yasmin）就是他的一篇奇幻短篇小說，此篇曾被選為二○一三年英國最佳短篇小說之一，本刊特邀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丁立群翻譯。

蒂莫西夫人不希望雅思敏受到任何驚嚇，無論是何種，所以即使是圖畫書她也要確保里面的獅子笑容甜美，鱷魚不能長著利齒?？上攵?，蒂莫西先生與她看法不一，自打雅思敏出生這好像成了丈夫?qū)λ磺卸伎床豁樠鄣慕杩凇！澳悴荒苓@么保護她，不讓她接觸世界，”他說，“門外就是大千世界，陰險可怕！”蒂莫西夫人知道他說得沒錯，但這個可怕的世界無需雅思敏去面對啊——等到她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上大學(xué)，若遇到他丈夫說著沒完沒了的各種可怕事情，他們自會去處理，難道他們會不管嗎？——也許到那時一切都能得到嚴格控制呢，他們只需當(dāng)個關(guān)愛孩子的好父母，確保雅思敏不與那些亂七八糟的攪合在一起就行呢。

晚上蒂莫西夫人安頓好雅思敏上床睡覺，她總會留著燈，并給雅思敏讀她喜歡的故事——什么《好餓好餓的毛毛蟲》《美麗的公主們》，還有那些永不會傷害她的好心人的故事。蒂莫西夫人讀故事不怎么在行，聲音有些單調(diào)乏味，不一會兒雅思敏就眼皮打架進入了夢鄉(xiāng)。這是最好不過了，因為每次她睡著前聽到的故事從不會讓她有什么心神不寧。

一天晚上——就在幾個月前，真是才幾個月嗎？——蒂莫西夫人聽到雅思敏臥室傳來尖叫聲，她立刻跑去看怎么了。雅思敏坐在床上，似乎床單、窗戶、衣柜，一切都讓她害怕，她用小枕頭擋在身前，就像那是盾牌能保護她。“不要讓巨人抓我?！彼f著。原來，那天晚上早些時候，在蒂莫西夫人忙著做晚飯時，蒂莫西先生親自給雅思敏讀了個故事，這可完全有悖于他妻子的囑咐。故事主要講的是巨人無處不在，蒂莫西先生說：“當(dāng)時她看起來很喜歡這個故事的?！钡倌鞣蛉舜蜷_書一看嚇了一跳：男人長得像屋子那么高大，他們踩踏小精靈，像拉圣誕小彩炮一樣撕扯小精靈，甚至還活生生地吞吃小精靈。蒂莫西夫人來回讀了兩遍《快樂兔羅比》才讓雅思敏平靜下來，這還是她把其中羅比吃胡蘿卜的內(nèi)容都刪掉了，那天晚上雅思敏可不能再聽什么咬嚼之類的詞了。

這件事并不是導(dǎo)致他們分手的原因，其實與此沒什么關(guān)系?！澳悴粣畚伊??！币惶斓倌鞣蛉苏f道。蒂莫西先生想了想，承認了，好像這就是真相?！澳阋膊粣垩潘济?，”蒂莫西夫人抽泣著，“不然你也不會那么嚇唬她！”蒂莫西先生沒說什么，但也沒有否認，或許確實如此。接著蒂莫西先生就離家出走了，甚至不愿帶走任何東西。蒂莫西夫人和女兒一起哭著，怎么也想不明白世界為何險惡重重。

在她還沒有成為蒂莫西夫人之前，那真是很久以前了，她一直相信世上的每個人都愛她，沒有人會讓她失望。那時有位杰克叔叔也會給她讀睡前故事。熄燈后，杰克叔叔會來到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床邊說：“我美麗的公主，該聽故事了?！彼幌肼犓v故事，但美麗的公主這個稱謂總是讓她高興——她不禁喜歡上了杰克叔叔。他身上的氣味和她父母的大不一樣，她不知為何如此——也許他抽不同牌子的香煙，或喝不同種類的啤酒——這是一種奇怪的氣味，芬芳甜蜜，仿佛杰克叔叔全身都是糖。有時，若她能寂靜無聲地聽完一個故事，他會抓抓她的頭發(fā)以示鼓勵。她知道只要他一開始講故事，她應(yīng)該保持安靜，不能哭喊尖叫，甚至連抽泣也不行，否則，他會停下來，翻回到開始的書頁，重新講一遍。

他每次都帶著一本巨大的書，他坐下來把書放在膝蓋上，然后翻開，那本大書比他的身體還寬，她不禁想那里面到底有多少故事呢——上百，不，上千，不，世上所有的故事都盡在其中吧。紙張厚重，他每次翻開時書頁都嘎吱嘎吱作響，像是陳舊的木地板。他從不開燈，而是借著月光讀。有時，如果月光明亮，她會朝那翻開的書頁偷偷瞄上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沒有任何圖片。

這些故事可把女孩嚇壞了。

一天晚上，他講了一個特別可怕的故事。她想屏住氣息，但還是嚇得不停地喘著粗氣。她只要一出聲，不管聲音多么輕柔，杰克叔叔都會聽到，然后停下來，嘎吱嘎吱地翻回書頁，從頭再講。他看起來既不生氣，也沒有不耐煩，和上次讀的一樣，同樣的語速，同樣潮乎乎的噓聲，同樣在最恐怖的地方加強語氣。而她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大聲喘氣——第五次，現(xiàn)在是第六次了，她永遠無法跨過小紅帽感嘆大灰狼的大嘴巴的那一刻。她知道等待小紅帽的是死亡，同樣可怕的死亡已經(jīng)發(fā)生在她祖母身上。其實她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不能真正理解，她只知道死亡黑暗巨大，會吃掉她，而且一旦被吃掉，她會就此消失，沒人再找得到。

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整個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給她讀同樣的故事，每次女孩都會把她的拳頭塞到自己的嘴里，屏住呼吸，盡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做任何事都行，只要故事能講下去，這樣故事最終才能結(jié)束啊。

盡管害怕，她最終還是睡著了，因為她太累了，實在無法保持清醒。然后她猛地一下子坐起來，周圍一片黑暗，沒有月光，好像月亮也被關(guān)掉了。她依然膽戰(zhàn)心驚，杰克叔叔也不見了，但他的書還放在床邊。

這是她擺脫這一切的好機會，但伸手去觸摸一下那本書似乎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像要跳出胸口，她想著她的父母早上會不會發(fā)現(xiàn)她死在床上，手指還輕撫著一本大書柔和的皮革封面，還有杰克叔叔會不會因她死了而在意，甚至是傷心。

這本書太重了，她覺得不可能搬得動，但是，她搬了起來。

夜深人靜，這房子似乎也有些異樣。她踩在樓梯上，樓梯發(fā)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警告——也許不是警告，而是威脅——也許這是在召喚墻上奇怪的陰影出來攻擊她，把她吃掉。她的雙臂剛剛能抱住這本書，每下一級樓梯，她都搖搖晃晃地像是在與書跳舞。好不容易到了后門，她打開鎖，敞開門。屋外的黑暗似乎比屋內(nèi)更濃重，更實在，在屋內(nèi)黑暗是傾瀉下來的。

她把書丟進垃圾桶，“砰”的一聲蓋上蓋子，以免它試圖逃出來。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不過這一次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跑步前進，連后門都來不及關(guān)，更無暇去考慮鎖門。她回到床上，躺在被單下，還好沒什么東西把她活活吃掉。

第二天她發(fā)燒了，母親很擔(dān)心就一直讓她臥床休息。一整天，小女孩望著窗外，希望永遠都是白天，不要黑天，因為她知道天一黑杰克叔叔就回來了。要是他發(fā)現(xiàn)她把他的書扔了，他會說什么呢？他會不高興的。

那天晚上她睡不著。她等著他，但杰克叔叔沒有來。

蒂莫西夫人擔(dān)心雅思敏可能會因看不到父親而感到不安，但雅思敏似乎從容接受了。每天都是媽媽給她穿衣、喂飯，給她讀睡前故事?！坝袝r候事情總得有個結(jié)束。”蒂莫西夫人會這么解釋，雅思敏慢慢地點點頭，好像自己是個大人，能理解這些事情了。但也許蒂莫西夫人錯在了用同樣的說辭解釋為何鄰居家的狗被車撞后就不見了。一天，雅思敏眉頭緊皺看著母親，她有話要問母親，這個問題困擾她有段時間了。她問道：“爸爸死了嗎？”

“老天啊，沒有?！?/p>

“沒有死？”

“他只是離開，去了別的地方，暫時的?！?/p>

但雅思敏還是纏著不放，最終蒂莫西夫人不得不給丈夫打電話。她一個月沒跟他說過話了。該死的，她想著，在等待丈夫接電話時她覺得自己竟如少女般有些不知所措，對此她生自己的氣，也生丈夫的氣。

她連招呼也沒打，直接說道：“雅思敏以為你死了，你能跟她說你沒死嗎？”沒等他答復(fù)她就把電話遞給了雅思敏。雅思敏聽著電話，眼睛睜得大大的，最后說道：“好的?！比缓笏央娫捊o了母親。蒂莫西夫人直接把電話放到耳邊，但她丈夫已經(jīng)掛斷了。

“他說什么了？”她問道。

“他很快就回來。”雅思敏笑著說，然后就去看有益身心健康的電視節(jié)目了。

這全是你的錯，蒂莫西夫人一邊想著，一邊用力緊緊地抓住電話，像是蒂莫西先生能夠感覺到，像是這樣她就能把他弄疼。要不是你那些愚蠢的巨人，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死亡，要不是你拋棄我們，要不是你與自己的許諾已判若兩人。而現(xiàn)在他又帶來新麻煩了，向雅思敏許諾他根本做不到的事。

她立即又給他打電話，但他沒接。

當(dāng)小女孩長大并成了蒂莫西夫人，她明白了其實大多數(shù)童話故事，無論是今天的啞劇還是迪斯尼動畫片，最初更多的是暴力場面和令人不安。她讀過格林兄弟的作品，只為看個究竟。事實是，這些故事描述得很是險惡，但絕對沒有杰克叔叔給她講的故事那樣陰森可怕。

他給她講過《睡美人》的故事，說什么公主沉睡了百年后連蛆蟲都以為她死了。有些蛆蟲被密封在了她的眼皮下面，它們餓了，所以不得不吃她眼睛里的膠狀物，眼睛吃沒了，它們就爬到她的大腦深處。當(dāng)王子親吻公主，魔法般地把她喚醒，公主用空空的眼窩注視著他，而她的腦子早已變成了像蜂窩狀的瑞士奶酪，她已不會說話，不會思考，更不會去愛了。到了夏季，天氣炎熱，她的大腦會開始融化，油脂似的東西會從她的耳朵里流出。

他給她講過《灰姑娘》的故事，但灰姑娘有十二個邪惡的異母姐姐，而不只是兩個，并且每晚她們會輪流用鐵絲毆打灰姑娘，把她打得皮開肉綻。王子娶了她后，她開始報復(fù)。她曾請求王子作為一個結(jié)婚禮物允許她有權(quán)使用任意手段懲罰她的姐姐們。她咨詢世上所有的智者，幫助她設(shè)計人們從未用過的酷刑，還發(fā)明能夠延長各類痛苦的機器。姐姐們逃跑，她就派士兵追趕她們，一個個地把她們抓回來，折磨致死，而且還把她們支離破碎的尸體并排掛在城堡上示眾。但她只抓住了十一個姐姐，有一個人逃跑了。每天晚上，灰姑娘都會和她的白馬王子躺在床上，但她睡不著，她擔(dān)心逃跑的姐姐會來報復(fù)她，擔(dān)心即使所有的警衛(wèi)都在門外站崗，她還會想辦法進來。

他給她講過《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但他講的故事真是讓人難以啟齒。

成年后的一天，蒂莫西夫人大著膽子問她父母杰克叔叔的事情，他們都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她父親是個獨生子，她母親只有姐妹。然而她的父母似乎對此并不十分關(guān)心。這個杰克叔叔，可能只是家里的一個朋友。

蒂莫西夫人被一聲尖叫驚醒——“雅思敏？”她喊道——直到那時她才意識到外面是暴風(fēng)驟雨，電閃雷鳴，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窗戶，似乎要破窗而入。

“雅思敏？”她跑到了女兒的房間，里面漆黑一片，她摸索著按電燈開關(guān)，但沒亮?！皩氊悾皇峭ｋ娏?，沒事的，不要害怕。”

當(dāng)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她能看到雅思敏坐在床上，很是鎮(zhèn)定，甚至是大膽?！拔也缓ε?。”她說。

“那是雷聲把你吵醒了嗎？你也看見閃電了嗎？沒事的，我們在這兒什么也傷不到我們的?！?/p>

雅思敏沒說話，這倒讓蒂莫西夫人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尷尬，好像她應(yīng)該離開。不過她沒走，而是在她床頭上坐了下來?！拔遗阒闼X，”她說，“我給你讀個故事，好嗎？”

“好的。”雅思敏說。

“我給你讀個你最喜歡的故事。”她從書架上拿下那本《很餓很餓的毛毛蟲》，又坐了回去。剛要去開床頭燈，一下想到斷電了又停下來。沒關(guān)系的。這本書她讀了那么多遍，幾乎都能背過了，況且還有月光呢。她翻開書，很是費勁地辨認上面的文字。她的聲音不僅單調(diào)，而且還斷斷續(xù)續(xù)的，連她自己也能聽出這實在是無聊透頂。借著月光讀書要比她想象的困難，她一下子想到他是怎么做到的呢——然后她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我不想聽毛毛蟲的故事。”雅思敏說。

“好的，不聽了?！?/p>

“我想聽個不一樣的故事?！?/p>

“好吧?！?/p>

“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的，好的，寶貝，你給我講個故事?！?/p>

雅思敏的故事講得不是很好，但她的聲音比母親的要清晰，而且更加自信，她講起來不帶任何遲疑。蒂莫西夫人希望她停下來，但她覺得她不會停下來，她愣住了，她知道她必須保持安靜，如果她出一丁點兒動靜雅思敏會從頭講起——不對，這真是太荒謬，她當(dāng)然可以阻止她，她只需告訴她停下來，她不過是個四歲的小女孩，停，停，停。

雅思敏停下來。

“你這是從哪里聽到的？”蒂莫西夫人問道，盡量心平氣和，聽起來好像一切正常。

“我不知道?！?/p>

“你不是剛編的故事，你不可能?！毖潘济糁皇嵌⒅龓缀跄芨杏X到那雙眼睛要把她看穿。“誰給你講這些東西的？你和誰說話了？是你父親嗎？”她這么想的，沒錯，也許她的小女兒背著她給她的丈夫打電話，他們聯(lián)合起來對付她，嘲笑她，雅思敏站在他那一邊。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但這還算好，比起——“我問你，雅思敏！是你父親嗎？”她搖晃著雅思敏，也許有些過于粗暴。

就在此時，來電了。這突如其來的燈光不由得使蒂莫西夫人眨了眨眼睛，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正抓著女兒，她松開手，感到有些慚愧。她看著她寵愛的小女兒的臉，而此時她正瞪著她。

“好吧，”蒂莫西夫人說，“好吧?！彼酒饋?，“你覺得現(xiàn)在能睡覺了嗎？”

雅思敏點了點頭。

“晚安，晚安，我的寶貝，”然后——“做個好夢。”

雅思敏依舊沒說什么，但她在被單下面又往下躺了躺。

“晚安，晚安。”蒂莫西夫人重復(fù)道，然后朝門走去?！皨屵?？”她聽見叫她，轉(zhuǎn)過身來。

“媽咪，”雅思敏說，“我講的故事，對不起?！?/p>

“好了，沒關(guān)系的?！?/p>

“對這個故事是怎么來的，對不起?！?/p>

蒂莫西夫人對此不知道該說什么。

“拜托，”雅思敏說，“你能給我關(guān)上燈嗎？”

母親猶豫了一下，然后還是關(guān)了燈。

通向她臥室的走廊似乎比平時長了不少，蒂莫西夫人感到有些冷。一道閃電穿過屋子，她嚇了一跳。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

她躺在床上。

床很涼，有些陰冷潮濕，就好像是剛才的暴雨進來了，并在她的床單上翩翩起舞過，就在她回來之前才離開的。

床看起來真大，真是大得讓人難受，丈夫不在，顯得是那么空，這是他離開后她第一次希望他能在。

雅思敏的故事沒嚇著她，但她還是決定打開燈，只是開一會兒。她拽了拽頭上方的燈繩。沒亮，仍是漆黑一片。一定是又斷電了。

是的，她沒有被嚇著，這也太荒謬了。事實上，她幾乎不記得剛才的故事是什么了，這就像是一場夢，已經(jīng)消失了——她試圖抓住些記憶，然后又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忘了吧。

那個故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個故事可能是怎么來的。這幾個字就像是冷酷的事實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她甚至不清楚這可能意味著什么——怎么來的呢？盡管不清楚，但這讓她不由得心生膽戰(zhàn)。

她把床單拉到了喉嚨那兒，下巴能覺出濕漉漉的，床單竟是濕的，令人惡心，她把床單扔了。床單在一邊的地板上蜷縮成一團。

她環(huán)顧四周，這個房間是如此熟悉，自從他們搬到這里，懷上了雅思敏，近四年了她一直住在這兒。這個房間沒有什么可害怕的，這就是她的庇護所。一千多個夜晚她都住在這兒，也從未受過傷害，不是嗎？她從沒撞見過鬼魂，也沒被怪物襲擊過，或被吸血鬼咬過，也沒喪命。她真希望她沒有想到這個詞，“喪命”。

陰影慢慢從各個角落流出向她靠攏。她知道為何如此，暴風(fēng)雨把光線中的一切都變得奇形怪狀，有些扭曲變形。如果她不喜歡，她可以起來拉上窗簾。起來，然后拉上窗簾。起來。

但她不想起來。

那個故事可能是怎么來的真是嚇著她了。雅思敏做了什么？她想跑到她的臥室，叫醒她，要求她收回她講的故事。撤銷，讓一切都煙消云散。她真該起來去找她。

哦，但她不愿起來，愿意嗎？她為什么不愿起來？想想。

因為她的床下有什么東西。床下有什么東西。她知道。她能夠感覺到。若仔細聽，她能聽到它在對她低語。是的，她只要把腳伸到床邊，它會抓住她，把她拉到黑暗中?？纯吹匕迳系氖w，它低聲說，你也可能如此?！匕迳蠜]有什么尸體，那只是我踢下去的被單，我踢下去的。——不，那是具尸體。

樓下傳來敲門聲。

當(dāng)然那只是風(fēng)——但又響起來，而且這次有節(jié)奏，連續(xù)三下的敲門聲，咚—咚—咚。又一次。

這一定是她的丈夫。幾分鐘前，她還希望他在呢，但現(xiàn)在他似乎成了實實在在的危險，她希望他走，遠離她的房子——他不能想來就來，他既然做了決定，做了殘忍的決定，她會去見他，和他這么談?wù)劇麓?，這是千真萬確的，但她的腳剛放到地毯上，她感覺碰到了什么東西，極其光滑、油膩，她意識到，黑暗也是有質(zhì)地的，陰影是活動的，而這些陰影想抓住她。

她迅速把腳收回到安全地帶。不停的敲門聲。你敲你的，她想，我只管呆在這兒。

她閉上眼睛，盡量排除掉她頭腦中的恐懼，她心中的恐懼或許正是外面等待著她的那片黑暗。

咚—咚—咚——然后戛然而止。

一片沉寂。再也沒聽到敲門聲。

她一直雙眼緊閉，屏住呼吸，靜聽動靜。

她什么也沒聽到，但她感覺到了，有什么東西壓在了她的床頭上。

她突然睜開雙眼，并沒有什么——當(dāng)然，一切正常，什么也沒有——她長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可能會喊出來呢——可是門，臥室的門，她關(guān)上了嗎？——門現(xiàn)在開著。

她沒關(guān)，僅此而已。她要想關(guān)可以起來關(guān)上。她想關(guān)，那就起來關(guān)門。起來。起來。

雅思敏的故事是從哪里來的呢？

門口的黑暗更加濃重、冷酷，并變成了人影，她覺得心要跳出來——她想著，早上我的小女兒會發(fā)現(xiàn)我驚恐地睜著眼睛，倒在枕頭上，死掉了，哦，雅思敏。

雅思敏？

“雅思敏，是你嗎？”她不禁問道。

人影悄悄地回答道：“是的?！?/p>

她不想嚇到她，現(xiàn)在不想，永遠也不想?！澳闩吕茁晢?？沒事的，寶貝。你和我一起睡，我會保護你的。這張床很大，容我們兩個人一點問題都沒有?！贝蔡罅耍@是事實——現(xiàn)在她又有人可以擁抱了，她要勇敢，所有的幽靈和怪物盡管來吧，她會統(tǒng)統(tǒng)把它們趕走。

那個人影走了進來，一點兒也不怕什么陰影，床下的黑暗，或地板上的床單尸體——人影爬上床，來到她的身邊，蒂莫西夫人突然一陣極度的恐慌，這也許不是雅思敏——但這是，確實是，她現(xiàn)在能看得很清楚，這確實是她的小天使。

蒂莫西夫人抱著她，她身上散發(fā)著香香甜甜的氣味?！安灰ε??！彼龑λf。

“我不害怕。”女兒在她耳邊低語道。

“很好?！?/p>

真是甜蜜的氣味，她突然辨別出了這種氣味。雅思敏也多少有些潮濕，就像是剛才淋了雨?，F(xiàn)在雅思敏就在她的耳邊，“我可以把故事講完嗎？”

蒂莫西夫人一下子把她推開，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雅思敏睜大雙眼，張大嘴巴，與她的臉極不相稱，然而雅思敏把她拉了過來，死死地抱緊她母親的頭，不讓它晃動。

她開始講故事。她讓她明白鬼魂太多，你永遠無法分辨哪個是鬼哪個是人。真是太多了——有的想把你撕碎，有的想把你拖到地獄——有的，如果你幸運的話，只想給你講故事。

這不是香煙和啤酒的氣味，而是輕微發(fā)霉的氣味。她的觸摸也是潮乎乎的。

她給母親講了她的故事，母親很乖，一直安靜地聽完整個故事，所以她下床前抓了抓母親的頭發(fā)。蒂莫西夫人的大腦多少還能思考，她想知道雅思敏一下子長大了多少，為什么，她看起來完全像個成人。

雅思敏站在那里，他們兩個站在那里，她牽著一個男人的手，這個男人是剛才從陰影里出來的，面容模糊，也許他一直在那里，也許他一直在等待。

他們手牽手，看著床上膽戰(zhàn)心驚的小女孩，似乎他們才是爸爸媽媽。

爸爸說：“睡個好覺，我美麗的公主?！眿寢屨f：“明天再講更多的故事?！比缓笏麄兿г陂T口的黑暗中，關(guān)上門，并上了鎖。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