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瑪

劉文鑫

7月，熱浪在大地上緩緩排開，讓你的視野變得模糊。白樺林里沒有什么生氣，所有的事物都靜靜地立于炎熱之中，風(fēng)仿佛也不存在。半空中低飛的鳥也不會有任何興致唱幾句，它們只想著一片樹蔭，或者一小塊可以潤嗓子的水塘。

車駛過玉米田，一直沒開出這段漫長的、綿延了一整天的路。車窗外依舊沒有什么新鮮的景色，看了一整天的白樺樹，就連最活潑好動的小孩子也側(cè)著頭，在這體弱多病的老舊客車上不作聲，似睡似醒地半瞇著眼。

熱浪盡管闖不進(jìn)冷氣彌漫的車廂，卻也透過那層玻璃，用陽光把一車人的興致都榨干。引擎轟鳴著，讓人不論睡著還是醒著，都覺得煎熬。只有那個司機(jī)依舊興致勃勃，頗為悠閑地操控著一派死寂中的唯一活物。從音質(zhì)粗糙的音響里傳來的電臺聲時斷時續(xù)，惱人的雜音時而突然闖入，而這也沒有消減他的興致。終于，車轉(zhuǎn)過一個彎，被一條百米寬的河攔住了去路。河上鋪了浮箱式的便橋，水也不急，老舊客車于是平穩(wěn)地駛過浮橋。剛一上岸，車頭的東北司機(jī)便清了清嗓子，喊道：“哎！馬上到呼瑪了，準(zhǔn)備下車，拿好東西！”

這一聲吼叫讓半夢半醒的人們猛睜開眼，起身看向窗外，玉米地重又替代了白樺林，順著車前的路，隱約能望見幾棟房子。幾個人伸手從頭頂?shù)膴A層中抓取行李，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同我一樣來東北旅游的外地人，正好奇地張望，打量著這片陌生的土地。

事實(shí)上，翻開中國地圖，稍微花些工夫便可以在東北角發(fā)現(xiàn)這個位于黑龍江畔與俄羅斯隔江為鄰的叫作呼瑪?shù)男】h城。但當(dāng)你真正站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你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在地圖上還算醒目的地方，竟會是這般模樣。

這座縣城，似乎只有兩三條較寬的馬路，這僅有的幾條路，像是它的全部。如果不是這兒的汽車站連通著前往北極村的道路，估計不會有多少人來這兒。事實(shí)上，那一車下來的人大都徑直走向候車廳，握著剛買的票，趁天沒黑，想再往北趕上一段路程。車站外，四車道的水泥路干凈平整，兩邊少有路燈，沿街有兩排平房，它們大多開成了汽修店，招牌褪色破損，門鋪前積著油污。總之，這個地方就像是躲在這兒的，難以引人注意。

另外，這里的破敗讓我感到時間錯亂，有些不適。那些低矮的房屋積著一層灰，磚墻有的剝落了，露出破碎發(fā)黑的紅磚，墻上依稀可以看得出幾十年前的標(biāo)語。一幢顯眼的二層建筑躍入眼簾，在它布滿油污的水泥墻頂端，一顆紅星暗淡地出現(xiàn)，上面的字也被剝蝕，但依然可以辨識出是“供銷社”和“1959”。如果時間如江上的船，那么怕是有一只，于此處撞上礁石，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了后面。

夾在一車人之中，我背著包，踏著一層薄灰走下來。太陽有些刺眼，路上空無一人，我看了眼手表，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diǎn)。想到還沒吃午飯，又厭倦了車站里的零食，我把包背上，想往前走一段看看能否找個吃飯的地方。

走了沒多遠(yuǎn)，前面便出現(xiàn)了一條叉路，有幾個人從拐角處走出來，他們的手上提著半瓶啤酒，滿面紅光地有說有笑。我猜測定是找到餐館了，于是轉(zhuǎn)過路口找到了三家小店——兩家面館，一家羊湯館。羊肉的味道已經(jīng)在身邊散開，拉開羊湯館沉重的木門，順手一松，木門便重重地撞在門框上，發(fā)出“咣”的一聲，屋里的人不為所動，只有我尷尬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一碗面，一碗羊雜湯，不多工夫，我的午飯便在這不足十平米的空間里做好了。也許是餓，我吃得很快，但羊湯的味道我卻沒有忽視，湯很好喝，味道很濃，帶著淡淡的咸味。也許是一上午的車程太無聊，我的味覺在羊湯的刺激下興奮起來。

吃完午飯，我便走進(jìn)了開著空調(diào)的候車廳。這里的冷氣固然很吸引人，柔軟的沙發(fā)也是休息的好地方。但是下午沒什么人坐車，車站為了節(jié)約成本就把連我在內(nèi)的幾個人安排在一輛車?yán)?，而且還要等人多了才能發(fā)車，這一等就要到三四點(diǎn)才能走了。

無事，只好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走過一小塊積著塵土的平地，我忽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句“我會回來”。畫完自己便覺得好笑，這么個小小的地方，自己又會因?yàn)槭裁词虑橐貋砟兀?/p>

四點(diǎn)，大巴車駛出了這座小縣城，載著我和一車的人消失在遠(yuǎn)處的白樺林和漸濃的夜色里面。

幾年后的今天，我正在南方一座臨江的城市瀏覽著那二十幾天的照片，偶然，看到?jīng)]有人的街和那家羊湯館。忽然很想它，不是懷念，就是很想它。只是，也許當(dāng)初只是匆匆途經(jīng)那里，除去照片上的東西，我什么也不記得了，關(guān)于呼瑪?shù)囊磺校坪踔挥幸痪洹拔視貋怼焙鸵煌胛艺J(rèn)為很好喝的羊湯，嘴角不覺又泛起了一絲怡人的咸味。

那碗羊湯，義或是那個小鎮(zhèn)，引得我忍不住要去想它。

可當(dāng)下的生活義不允許我回呼瑪r。我只好打開地圖里的街景，窗外燥熱，開著空調(diào)，此時屋外這座城市的地上，梧桐的影子同白樺的一樣打起波瀾，我仿佛回到那個昏昏欲睡的午后，提著行李正要走向那輛破舊的大巴車。

街景加載好了，屏幕上的畫面卻一點(diǎn)兒也不熟悉，我檢查地址欄——呼瑪，全然無誤?？墒茄矍爸挥行陆ú痪玫募t色居民樓，高高的六七層。路上不僅多了路燈，也鋪上了柏油。我點(diǎn)了幾下鼠標(biāo)到了車站前，車站的似曾相識讓我放心下來，這里確實(shí)是呼瑪，可畫面停在那塊曾積著塵土的平地上，它卻早已干凈。哦，那里已經(jīng)沒有我的痕跡了。

我這時才想起來那家羊湯館，然而當(dāng)我轉(zhuǎn)過記憶中的路口，卻看不到它。一切都變了模樣，只有新建的小樓沿著路鋪向遠(yuǎn)處，我坐在屏幕前，呆呆地望著，一時不知該干什么。

沒有想到它徹底變了。拍攝的時間不過是幾年前，可它的逝去快得讓你感到不可挽回。我打開備注，在那家羊湯館原來的位置上添上：

“這里欠我一碗羊湯?！?/p>

空調(diào)進(jìn)入短暫的停轉(zhuǎn)，待它一陣哀嘆，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

至此，這個北方的小縣城，成了我記憶中最遙遠(yuǎn)的那一隅。

關(guān)閉瀏覽器，我再也想不起有關(guān)呼瑪?shù)囊磺?，仿佛它不存在，大概是印象深刻的夢吧，如此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