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鴻,男,藏族,1965年生于四川馬爾康,曾在馬爾康市大藏鄉(xiāng)和黨壩鄉(xiāng)任鄉(xiāng)村教師,后做新聞記者,現在阿壩州文化館工作。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攝影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戲劇家協會會員、四川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阿壩州戲劇家協會主席。已在《三聯生活周刊》《民族文學》《西藏文學》《中國西藏》《四川畫報》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隨筆和攝影作品。出版有小說集《獵人登巴與夏月家的姑娘》,旅游文集《暢游阿壩》《玩轉阿壩》《古羌勝地—茂縣》,人物傳記《雪山土司王朝》等。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傾灑在對面的雪山頂上時,仿佛整個群山就會發(fā)出金屬一般嘹亮的聲音。這是寂靜的聲音,是夏天即將結束,秋天即將到來的聲音??涩F在,河谷和群山中卻多了另一種聲音,那是茸麥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每年這個時候,眼看那塊月牙形地里的麥子、碗豆或者胡豆可以開鐮收割了,就會刮起一陣狂風,狂風挾帶著雪片鋪天蓋地而來。有那么一年,茸麥帶著妻子兒女,一頭扎進暴風雪中,試圖在莊稼完全被蹂躪前收回家,結果一個個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走出去十多米遠就看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時候茸麥那小巧玲瓏的老婆還在世,兒子和女兒都還沒出去打工。春天,一家四口在十多年前分得的6畝三等地和2畝一等地里種上青稞、小麥、碗豆、胡豆、蕪根和洋芋;夏天,兩個孩子放暑假后,茸麥帶上兒子上山挖貝母,老婆和女兒就到森林里采蘑菇;秋天收割前,夫婦倆就到山上打松樹果賣給營林隊;即使到了冬天,一家人也不會閑著,砍柴、運肥料、打土巴、撿覺瑪。
等到茸麥把貝母、蘑菇和覺瑪賣掉,春節(jié)也就不遠了。他會帶上兒子和賣這些東西得來的錢,到數十公里外的林場,買一些芹菜、蔥子、花生、清油、紅糖、酥油之類的年貨,還有一家四口每人一件新衣服。他把這些東西全部塞進牛毛褡褳,順便還要買上一瓶酒,找一處向陽的墻根,把自己灌得大醉。每一次老婆質問他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他說這是在為自己加膘。
可這種加膘的方式和一家人的有序忙碌,卻在老婆的突然離世之后戛然而止。
茸麥的老婆有一個與本人不大相稱的名字——麥朵娜姆(花朵仙子之意)。她沒有姣好的面容,卻有著一個火山一樣隨時都有可能爆發(fā)的壞脾氣。茸麥和麥朵娜姆結婚半年后,有人問她你的花朵仙子是不是像一團水?他一邊搖頭一邊說,看上去像綢緞哈達一樣溫柔,和她過日子如同懷抱一捆沙棘刺。
茸麥這捆“沙棘刺”在女兒十歲那年患上了肺結核。茸麥在頭人的兒子——自己妻子的父親那里借了五千元錢,將老婆放到牦牛背上往縣醫(yī)院送。到了醫(yī)院已是半夜。醫(yī)生給麥朵娜姆掛上吊針,茸麥坐下來守了一會兒,就到隔壁熟人病房喝酒。喝完兩瓶酒回來,袋子里的鹽水全部變成了麥朵娜姆的回血,再看麥朵娜姆,已在病床上變成了一塊冷冰冰的鐵。
“我沒能拉住你的女兒,她走了?!彼盐迩K錢輕輕放到丈人面前,低垂著頭。
丈人沉默不語,他的目光越過面前的火塘,定在窗外一團正在飄飛的白云上面。
茸麥揮拳朝自己的腦袋狠狠砸去。
“我要把該死的酒戒了!”
“你就是用火把自己燒成灰,讓風把自己吹散都不能換回麥朵娜姆了。”丈人從窗外把目光收回來,旋即又木然地看著火塘里一塊火紅的木炭。
茸麥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下了樓。
“你的頭怎么了?”女兒問頭上隆著大包,醉漢一樣走進家門的父親。
“撞到一棵樹上了?!彼f,“現在我的頭還昏沉沉的,我先上樓去躺一會兒?!?/p>
“不會又是喝酒了吧?”
“不是?!比溦f,“碗倉里有些干燒饃,你和哥哥就湊合著把它們拿來當晚飯吧?!?/p>
睡到半夜茸麥爬起來,把兩個孩子叫醒。
“明天你們兩個就不要去讀書了,放牛種地做家務都需要人手?!迸畠毫⒓淬@進被窩蒙上頭低泣。兒子卻一下子跳了起來,在床上一邊跳舞一邊高唱“央可喲”。
茸麥一揚手將兒子拍進了被窩。
“好吧?!钡诙煸缟?,茸麥等女兒起床后對她說,“你繼續(xù)去讀書,讓你哥哥上山放牛,反正我看出來他也不像是一塊讀書的料。”
女兒讀了兩年就輟學了。全村人在某一天突然都莫名其妙地把子女紛紛送進了遙遠的縣城學校。村小學只剩下茸麥的女兒和一個歪著頭走路的半傻小子。
“要是你媽媽在世,她就可以陪你到縣城讀書了?!比湆σ荒槕n傷地女兒說。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雨淋濕的小鳥。
這件事過去兩年后,女兒提出想出去打工。
“打工?”茸麥說。
“是啊?,F在我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很想出去走一走?!迸畠赫{皮的一揚頭,“再說這里的年輕人都要走光了,也許到時候我連個男人都找不到呢?!?/p>
“我是擔心你一個女孩子家孤身出門,容易受到壞人的傷害?!比溦f。
“你放心,阿爸。”女兒說,“有阿科、尼瑪初和我一起去?!?/p>
“你哥哥說出去打工,可到現在連個口信都沒有?!?/p>
“我給你買一部手機?!?/p>
“手機我又不會用?!比溦f。
“不,我要買的。”
女兒說完就上樓去了,當她再從樓上下來時,身上已是只在看花節(jié)才穿的藍色牛仔褲和橘紅色T恤衫。
她走過來用額頭碰了一下茸麥的頭,“錢掙得差不多了我就會回來的?!彼f,然后轉身走出了家門。
茸麥怔怔的望著那道大門,他感到女兒不是走出去的,而是像一只輕盈的蝴蝶,飛進了遠方縈繞在雪山周圍那片淡藍色的煙嵐中。
茸麥家的地在退耕還林后,只剩月牙形的那塊一等地了。茸麥拿起繩子和鐮刀準備去割碗豆時,天上又刮起了大風。
女兒果真沒有食言,出去三個月后就給他買了手機。茸麥把手機揣到懷里貼身的地方。雙腳剛邁出大門,茸麥覺得就像掉進了一條湍急的河流??耧L撕扯著他的身子,衣服的下擺噼啪作響,仿佛有人在他膝蓋周圍放鞭炮。他雙手抱頭艱難的挪動著步子??斓皆卵佬蔚乩?,風越來越弱,最后居然停了。
茸麥快步走到地里,剛要揮鐮開割,天空傳來陣陣雷鳴般的轟響。他驚異地抬起頭,看到一架巨大的飛機朝他頭頂的上空飛過來。
飛機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越過茸麥頭上那片濃云密布的天空,緩緩朝耿達牧場飛去。在快到耿達牧場上空時,隱進了一團厚厚的云中。飛機看不見了,但它的余音還在整個山谷里回蕩,茸麥感到腳下的大地還在輕輕顫抖。
這時候,懷里的手機響了,費了半天功夫,茸麥才把手機掏出來打開。
“哦,是澤準嗎……啊……你打了兩次……沒聽到……我在地里……哦呀……可能是有飛機過的原因……就是……飛機,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你也還沒有看到過……哦呀……太不可思議了……它的身子大聲音也大……不知道它飛到這兒來干什么……飛走了,朝耿達方向……我在地里,就是那塊月牙形的地里……哦……沒有下雪,只刮了一陣大風……就是很奇怪的……遠處的山上下了……哦呀……”
掛掉手機,茸麥的鼻子一酸,眼前又出現了女兒蝴蝶一般輕盈的身影。
茸麥看到村里的人,手搭涼蓬還在朝飛機消失的方向張望。
女兒在那個陽光閃爍的午后離開家后就再沒有回來。屈指一算已經過去了六年。在這六年中,山上大部分人家都搬到了山腳下的公路邊。那是一個長滿了荒草的地方,可現在卻擠滿了一棟棟,仿佛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新房子。
女兒澤準打來電話一個月后,茸麥接到了兒子的電話。
茸麥聽出是兒子的聲音,心頭一顫,“你還活著?”
“活著?!眱鹤釉陔娫捘穷^回答。
“貢確頌!這幾年你都在哪里行乞?”
“成都、重慶、上海,還有拉薩?!眱鹤诱f。
“去那么多地方,你是在做生意還是在干別的什么事?”
“和拉薩、西寧的幾個朋友在做蟲草生意?!?/p>
“做蟲草生意?我擔心你做違法的事,把自己弄到監(jiān)獄里了?!比溦f,“那點賣牦牛的錢不夠你做本錢吧?”
“我在別人那里借了一點,今年把借的錢都還完了。”
“那就好?!比溦f,“不要帶賬。錢無所謂,能掙就掙,不能掙就不要勉強,”
“嗯,阿爸,您身體還好嗎?”
“好,很好。你妹妹也走了。她給我買了手機,我們說話的時候多一點?!比溦f,“我們這天上有飛機在過了。”
“飛機?”
“就是,很大的一架,每天都在來?!?/p>
“我想起來了?!眱鹤诱f,“我看到新聞上說一條新開的航班正好從我們家鄉(xiāng)的天上過?!?/p>
“以前沒有?!?/p>
“以前沒有,是新開的。”
“飛機很好看,白色的機身上還有藍色的條紋。就是聲音太大,它一來,弄得整個山谷都是它的響聲。”茸麥停了一下又問,“要是我能夠坐天上的飛機來看你們就好了。
“下次我回來了讓你坐飛機?!?/p>
“算了,飛機票肯定很貴的。你現在在什么地方呢?”
“哈爾濱?!?/p>
“沒聽說過。”
“聽妹妹說村里的人都搬到山下去了?!?/p>
“是啊,現在只剩下我、阿依甲莫、阿吾澤波、阿吾尼瑪和旦措我們這些老頭兒老婆婆了?!?/p>
“您也搬下山去住吧,我回來請人修房子。”
“我不想搬,我喜歡高山?!比溦f,“再說你媽媽要是活著也不會同意搬的,幾百年的老房子是土司給她外公的獎賞,也是娘家送給她的嫁妝,那是她的財產。”
兒子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茸麥想象兒子不停地皺眉頭的樣子。
“好吧,你喜歡咋樣就咋樣吧?!眱鹤诱f,“過兩個月我和妹妹可能要回來。”
“她沒有給我說?!?/p>
“是我讓她不要告訴你的?!?/p>
“哦?;貋砭秃?。”茸麥說。
房屋左邊的小路已荒蕪了多年。這條小路通往村子中央的曬場,農閑時,村里的人喜歡聚在曬場上,男人們飲酒聊天,互抽蘭花煙;女人們聚在一起吊羊毛,吃炒胡豆,相互梳頭編辮子。人們從這條小路上出門種地,上山放牧?,F在,小路被茂密的野草封得嚴嚴實實,曬場上也長滿了牛蒡和牛耳大黃。茸麥和剩下的幾個人,偶爾會撥開荒草,到曬場上采摘一些牛蒡帶刺的果實去堵老鼠洞。
從家里到月牙形地里的那條路是新開的,曾經那條路被新修的機耕道吞沒了一大半。茸麥已記不清是在五年還是六年前,一輛米黃色的挖挖機,用了兩個夏天和一個秋天的時間,挖了一條從河谷到山頂的機耕道。在挖挖機經過他家門前時,茸麥看到操作手是一個白白的臉上撲滿了一層塵土的年輕人。他回到家專門熬了一鍋濃濃的馬茶端給年經人。年輕人接過去喝了一大口,突然別過頭吐到挖挖機外面。他一邊痛苦的搖頭一邊把茶碗回遞給茸麥。茸麥鬧不明白年經的操作手是被燙著了還是被馬茶??ㄗ×耍瑸榇诉€愧疚了許多天。
挖挖機一點一點地把茸麥家通往月牙形地里的那條筆直的小路分割成了三段。當挖挖機挖完機耕道轟隆隆開下山后,茸麥再到月牙形的地里,就得費力的翻過幾座被挖挖機堆起來的小山一樣隆起的土堆。
自從那次開鐮時起了一陣大風飄下幾朵雪花后,每次收割月牙形地里的莊稼時,天氣都會出奇的晴出奇的熱。
胡豆早已割完,碗豆也只剩下月牙尖上的一點了。茸麥抬頭看看太陽還高,就把褂子鋪到地上當墊子坐了下來。這件打滿補丁的褂子,是娶麥朵娜姆那年縫制的。茸麥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春日晴朗的午后。父親讓茸麥上樓去察看裁縫是不是把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買來的布料掉包了或者在做工上偷工減料。他上樓后一看,發(fā)現裁縫的針腳比昨天整整大了一倍。茸麥圍著裁縫走了一圈,然后不動聲色地說:
“今天對面那個人的步子怎么那么大?”
“一定是他餓急了!”裁縫頭也沒抬,他在為太陽已經偏西還沒有吃上午飯而氣惱。
茸麥感到一團看不見的火在臉上燃燒。
“在懷疑別人之前,首先要看一看自己是不是誠實的?!痹S多年后,茸麥這樣教育兩個半大的孩子,“千萬不要為了占便宜去傷害人?!?/p>
有一次,女兒打電話回來對她父親說,我試著照你說的那些話做了,反倒吃了不少的虧。
茸麥的心里升起一團烏云。
“不過現在的人都這樣?!迸畠悍催^來安慰他。
“你要多加小心?!比溙嵝雅畠骸?/p>
現在一有空閑,茸麥就坐下來加倍的念經,然后像撕羊毛一樣撕心頭那團烏云。
“你打算就這樣石頭一樣坐到太陽落山?”一個黑影突然遮住了茸麥頭上的陽光。自從寨子里的人都搬到山下后,剩下的幾個人仿佛都變成了幽靈,冷不丁從寨子里的矮墻后面或者路邊的蕁麻叢中冒出來,聊著聊著又不見了。
“心中裝了太多的事,腿就變沉了?!?/p>
“六十多歲的大爺會有什么心事?”
“難道無兒無女快五十的旦措就有心事?”茸麥歪著頭,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啄一段枯木的啄木鳥。
“你認為冷冷清清的寨子會讓沒有心事的人也有心事?”
“它讓我的心上長滿了草?!?/p>
“長滿了草?”
“是的。”茸麥把緊盯著寨子的目光收回來?!拔艺谠噲D把它們一點一點的拔掉?!?/p>
“拔掉好,不然整個人會被荒草吞沒的?!钡┐敕畔卤成媳持囊焕?,坐在茸麥旁邊,“今天山下好像很熱鬧,有音樂在響,還有五顏六色的旗子在飄?!?/p>
“我耳朵不好,眼睛也看不清遠處的東西?!?/p>
“要是我腿腳方便就要去看熱鬧,沒準是歌舞團的跳舞來了?!?/p>
“也許真的會是歌舞團的呢?!?/p>
“這路修了這么多年了,卻沒有多少可以搭乘的車子上山?!?/p>
“你還好,可以聽到山下的動靜,看到山下的風景?!?/p>
“哎!有一輛車過了山腳下的那座橋,好像要上山來?!钡┐胪蝗慌d奮地說,“真的是上山,它都開上莎日后面的機耕道了?!?/p>
“車子?”
“是啊,白色的?!?/p>
“白色的,不會是西西甲吧?”
“西西甲?你兒子?”
“他說要來接我到縣城住。”茸麥突然莫名地惆悵起來。
“你確定是你兒子?”
“不敢完全確定是不是他。”
“他沒打過電話?”旦措問。
“半個月前打了,后來停電手機就沒有信號了。”
“我差點兒把停電這檔子事給忘記了?!?/p>
“接我到縣城住,我還沒有準備好呢?!?/p>
“你還要準備什么?”
“這兒?!比溨噶酥感母C?!耙躯湺淠饶愤€活著,她是不會答應的。我一走,老房子會垮,地也會荒?!?/p>
“這個你用不著操心,以后再不會有人種地了?!钡┐胝f,兩眼始終沒有離開山下那輛上山的汽車?!澳擒囎庸嫔仙絹砹耍嫉焦战翘幍哪强么髽湎旅媪?。這下我可以搭車去看熱鬧了。要是你兒子,你會讓你的兒子讓我搭他的車下山嗎?”
茸麥看了一眼旦措,然后慢慢站起身來,“我看還是把剩下的莊稼收割完吧?!?/p>
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