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城

朱朱

這是月亮出沒的時刻。

月亮并不是像人們想的那樣，隨著天黑就乖乖地出現(xiàn)在天空。一點兒也不是。起先，它會藏在一朵云后面，藏得很嚴實，決不讓一點兒光灑到地上。它在云后面偷偷地瞧著城市，一直瞧著。

等到所有人都睡去了，連霓虹燈也睡去了，它才猛地把云撥開，一下子就跳了出來。

它是帶著一座城來的。你看——

月亮跳出來之后，就把它的光像一匹淺藍色的綢緞一樣，一點一點地拉開了。

于是，大廈的影子出現(xiàn)了，路燈的影子出現(xiàn)了，樹木的影子出現(xiàn)了，汽車的影子出現(xiàn)了，公交站牌的影子出現(xiàn)了，垃圾桶的影子出現(xiàn)了……市里所有物體的影子都出現(xiàn)了。

接著，這些影子都動起來了，在月光中動起來了。

大廈影子和路燈影子在碰杯：

大廈從身上拿出一個樓層，路燈從頭上掀掉燈罩，對著月亮，月亮便將月光灑滿了樓層和燈罩。大廈舉著樓層，路燈舉著燈罩，碰杯，然后一飲而盡。很快，他們臉上便顯出了醉醺醺的藍色瑩光。

樹木的影子和花兒的影子在跳舞：

樹木拿過一片月光纏在腰間，花兒拿過一片月光裹在頭上，他們手拉著手跳起了狐步舞。在他們跳著的時候，纏在腰間和裹在頭上的月光，忽明忽滅，閃出藍瑩瑩的光芒。

公交站牌的影子，靜靜地站著，在聽公交車的影子講故事：

一輛公交車看到公交站牌，停住了。白天他已經在城市里轉了一天，見了不少事情，現(xiàn)在他便一件一件地講給公交站牌聽。公交站牌不時地撓頭，思考著公交車帶來的故事。講完了，公交車亮起藍瑩瑩的燈光，離開了。下一輛公交車進站，繼續(xù)給公交站牌講故事，然后離開。

汽車的影子和垃圾桶的影子在一起大快朵頤：

周圍擺滿了他們愛吃的食物，他們拿起一個瓶子，擠一些醬在食物上面，那醬就是月光，然后便一個接一個地塞到了肚子里。吃飽了，他們便對彼此唱起了《打嗝歌》：“嗝——嗝嗝——嗝嗝嗝——”

……

這就是月亮帶來的城——月光之城。

萬物都在這里做著他們想做的事情。他們的影子就是月光之城的市民。

月光之城里沒有人。

人只出現(xiàn)在水泥之城里。此刻，他們都在那里睡著了。除了一個沒有睡覺的女孩。

女孩的身影在靜悄悄的街道上拉得很長很長。

她緊張而又急切地在街道上東張西望，像在尋找著什么。她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除了在十字路口停下張望，她的腳步從未停過。沒有停過的，還有她那因緊張而倍顯急促的呼吸。

水泥之城太靜太靜了，女孩急促的呼吸就像是整座城市劇烈的心跳。

終于，女孩停住了。她找到了她要找的地方。

那是在月亮的正下方。

女孩站在月亮正下方，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把剪刀。那是一把月光剪，在黑夜里發(fā)出藍瑩瑩的光。

女孩蹲下來，用月光剪剪了一圈，從腳跟到腳趾。在剪完的時候，女孩像被針扎了似的猛地顫抖了一下。

她剪掉的是自己的影子。

女孩把剪掉的影子疊起來，捧在手里，舉向了月亮。

月光一分為二，開了一道門，女孩走了進去。

是的，女孩來到了月光之城。

正在碰杯的大廈影子和路燈影子把杯子停在了半空中，瞪起眼睛看著女孩；

樹木影子和花兒影子停住了舞步，瞪起眼睛看著女孩；

公交站牌影子和公交車影子不再講故事，瞪起眼睛看著女孩；

汽車影子和垃圾桶影子不唱《打嗝歌》了，瞪起眼睛看著女孩；

月光之城猛地靜了下來。

所有影子都看著女孩。他們可從來沒在月光之城見到過這樣一個人。

女孩卻不敢四處張望，她低著頭，更加緊張地捧著自己的影子，向前挪著步子。

“哈哈哈哈哈哈——”一串尖利的笑聲突然打破了沉靜。

所有影子眨了眨眼睛，哀傷地看著女孩；有幾個，甚至已經有眼淚在眼睛里打轉了；他們的眼淚藍瑩瑩的，和月光一樣。他們知道這笑聲是誰發(fā)出來的。他們似乎已經明白，等待著女孩的是什么命運。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更加尖利，更加迫近。

女孩停住了腳步，雙腿微微發(fā)抖。

發(fā)出笑聲的是月巫。她是月光之城的巫婆。

月巫騎著她的一只人字拖鞋，飛到了女孩面前。這是一只由月光做成的拖鞋，鞋底上鑲著幾顆小星星。

月巫從女孩手里一把搶過她的影子，裝在了隨身攜帶的瓶子里。

“哈哈哈哈哈哈！一個女孩！一個女孩！”月巫亢奮地叫道，“一個女孩的影子，可是一個大人的一百倍！一百倍?。　?/p>

女孩被這種叫聲嚇得閉上了眼睛。她想哭，眼淚卻出不來。

“我只是編了一個小小、小小的故事，沒想到這么多人類都上當了。”月巫一邊貪婪地看著瓶子里的影子，一邊說道，“這次竟來了一個女孩！要知道，以前可從來沒有一個女孩來到月光之城。如果來的都是女孩，那我們的心愿就可以更早地實現(xiàn)啦！嗚哇哇！”

月巫狂笑著，騎著拖鞋又飛走了。

月巫飛回了她的小屋子。她迫不及待地把剛拿到的影子擺在了靠墻的架子上，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瓶子數了一遍。每當新增加一個影子的時候，她都會這樣做。

架子上已經放了很多瓶子，里面裝著一個個黑色的影子。所有影子都在瓶子里掙扎著，想逃出去。除了那個新到的影子——女孩的影子——它靜靜地蜷縮在瓶子里，一動不動。

月巫數完所有瓶子之后，又把目光停在了裝著女孩影子的瓶子上，像欣賞著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女孩還留在原地。她蹲坐在地上，痛苦地攥起雙手。

所有影子仍在看著她，和她一起痛苦。月光之城第一次被傷感籠罩著，從淺藍變成了深藍。

這時，女孩感到有一股像月光一樣輕柔的力量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影子們看到這一幕，傷感馬上就逃跑了，歡笑也在同時回來了。

“是月巫的兒子！”

“月巫兒子！月巫兒子！”

他們快樂地叫喊著。

是的。落在女孩肩膀上的那股力量屬于一個男孩。他穿著淺藍色的衣服，周身發(fā)出藍瑩瑩的微光。他在對女孩微笑。

女孩抬頭看了看男孩，眼淚噴涌而出。

男孩把女孩帶離了那個地方。他們來到了月河邊。月河是月光匯成的河，河面上漂浮著許許多多小星星，在閃爍著亮光。

“又一個被月巫騙來的人。”男孩嘆了一口氣，“你也聽了那個編在風里的故事吧？”

女孩不說話，還在哭。

“已經有很多人被騙到了這里?！蹦泻⒗^續(xù)說，“月巫把一個騙人的故事編在風里，把風吹到了水泥之城。故事說，誰想永遠快樂、永遠沒有煩惱都可以來月光之城。只要付出一點點代價：交出對人類沒有什么用處的影子。于是，很多人就聽信了那個故事，并按故事里所說的來到了月光之城?！?/p>

“月巫騙他們說，被月光剪剪掉的影子很快還會長出來?？墒牵绻麤]有留下一點，影子是不會再長出來的。而且，”男孩看了看還在哭泣的女孩，“而且，被剪掉影子的人如果不能在日出之前回去，就永遠也回不去了。”

女孩哭得更厲害了。

“月巫已經收集了很多很多人類的影子，她要用這些影子縫制一張可以擋住太陽光的幕布。她不甘心月光之城只在晚上才出現(xiàn)，她想讓月光之城時時刻刻、永永遠遠都存在，而不是太陽一出來就消失。只有人類的影子可以抵擋住太陽光?！?/p>

“不過，”男孩接著說下去，“以前被騙來的都是大人。因為只有大人才會想要永遠快樂、永遠沒有煩惱。但是，大人的影子作用很弱。男孩的影子作用是他們的五十倍，女孩的影子作用是他們的一百倍。所以，月巫一直想把孩子騙到月光之城。但孩子不會想來月光之城，他們本來在水泥之城就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男孩哽咽了，“直到我成了第一個被騙到這里的男孩，而你，是第一個被騙到這里的女孩?！?/p>

“你不是她的兒子嗎？”女孩突然問道，眼淚仍在簌簌地下落。

“不是。”男孩說。他向前走了幾步，凝視著流向遠處的月河，“她只是在我身上施了魔法。我雖然沒有消失，但也永遠回不去了。她說，在她把那張幕布縫制好以后，一個人類孩子還大有用處?！?/p>

“可是……”

“你為什么會被騙到這里來呢？你在那里不快樂嗎？”男孩問。

“唔！”女孩猛地止住了哭泣?！拔野职趾臀覌寢尳裉煊殖臣芰耍麄兛偸浅臣?！吵架！我一氣之下就……”一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境況，女孩的眼淚又下來了?！翱墒?、可是我沒想到那個故事是騙人的?！?/p>

“沒關系，”男孩微笑著說，“你可以再回到爸爸媽媽身邊的?！?/p>

“真的嗎？”女孩不哭了。

“真的?！?/p>

這樣說著，男孩就從衣服里拿出了一小包東西。他慢慢打開，然后用雙手捧到女孩面前。

女孩看到，那是一小片影子，一小片泛著黑珍珠般光澤的影子。

“我的影子并沒有完全剪掉，還有這殘留的一小片?！蹦泻⒄f，“現(xiàn)在我已經回不去了，就把它給你吧?！?/p>

女孩伸出雙手，接過那一小片影子。

“趕緊離開這里吧，馬上！太陽就要出來了?！蹦泻⑽⑿χf，“月光之城雖然很美好，但待在爸爸媽媽身邊會更美好。”

……

迎著太陽的第一縷光芒，女孩又回到了水泥之城。

她站在初升的太陽下，按男孩說的，把那一小片珍貴的黑影子放在了腳下。黑影子晃動了一下，又定住了。

女孩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那小小的影子也跟著她向家走去，一蹦一跳的。

太陽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金色的光芒灑遍了大地，灑遍了水泥之城的每一條街道。

女孩發(fā)現(xiàn)，那小小的影子在長大、長大。當太陽升至空中的時候，她看到那影子已經完完全全地長大了。只是，它的輪廓，竟是那個男孩。

女孩看著長在自己身上的男孩的影子，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她忘了問男孩：“你為什么會被騙到月光之城來呢？你在水泥之城不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