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逝去的英國：菲利普·拉金城市詩歌中的保留意識

劉雨

摘要：在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的詩歌中，能夠讀到濃郁的懷舊氣息。時代的變化在城市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拉金的城市詩歌飽含對于帶有標(biāo)志性英國特征的事物的不舍和對新時代社會生活和人的思想意識的變化的擔(dān)憂。拉金細(xì)致觀察著英國城市街頭巷尾的景象，通過詩歌的形式真實地記錄和呈現(xiàn)城市的變化，試圖用自己的文字使珍貴的東西得以保留。文章通過分析拉金的部分城市詩歌，探尋拉金對于二戰(zhàn)之后轉(zhuǎn)變中的英國的情感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菲利普·拉金；城市詩歌；英國性

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1922-1985）的許多作品都取材于城市的景象：酒館，教堂，醫(yī)院，海報，街道，海灘，商店，站臺，孩子，疲憊的年輕人，漂亮的女子，千萬種不同的面孔和聲音。拉金有著某種使命感，他曾說，“我通過寫詩保存下來我看見過的、思考過的、感受過的事情，既為我自己也為了其他人，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但是我覺得在所有藝術(shù)形式之下，都埋藏著我們想要去保留的沖動”[1]。想要保留，是因為深知逝去的含義。拉金看見了一個正在離他遠(yuǎn)去的英國，在戰(zhàn)后新的時代里，太多事物在改變、消逝，在城市中尤其如此，他試圖通過詩歌將它們定格為鮮活的故事。

拉金對于城市有著宏闊而又詳盡的記錄。他的目光鎖定被粗魯?shù)赝盔f的景區(qū)海報，圣靈降臨節(jié)那天站臺上熱鬧的婚禮，陽光明媚的海灘上喧囂的人們，黎明的雨中孤獨等車的男人，醫(yī)院高聳的大樓，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以及呼嘯而過留下彷徨和迷思的救護(hù)車。他的城市充滿了生命的躍動和聲響，有著耀目的陽光、繁忙的街道和明媚的夏日，他毫不厭倦地書寫著它們。大多數(shù)時候拉金是站在一旁的旁觀者，但目光與敘述的疏離，并不代表靈魂和情感的疏離。他關(guān)注著角落、瑣碎小事、普通人甚至底層人，那些“黎明就離開低矮的排屋/按時趕往工廠和場院的/上班的人群”[2]（P135）。在二戰(zhàn)后經(jīng)濟(jì)復(fù)蘇帶來的富足里，拉金看見了迷失的部分。生活是個行騙者，而拉金決意要做“較少受欺騙者”，并通過誠實地記錄保留下一個可以傳遞給未來讀者的英國。戰(zhàn)后的英國城市飛速恢復(fù)發(fā)展，舊時光的寧靜被商品經(jīng)濟(jì)沖擊成碎片，人們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都受到了巨大影響。在詩歌中，拉金試圖闡述二十世紀(jì)英國城市展現(xiàn)出的病痛—發(fā)展的需求太過于巨大，以至于想要滿足這種需求，需要付出太多其他方面的代價。在《又大又涼爽的商店》里，拉金將社會不同階層的不同生活狀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歌的一開頭充斥著單調(diào)、黯淡的描寫：在一個大商店里，堆滿了色彩暗淡的、只有那些拿著可憐的薪水、住在“低矮的排屋”里、天剛亮就匆匆奔往“工廠和場院”的人們才會穿的衣服。但是走入商店里面，則是華麗精致的禮服。拉金沒有贅述，僅將這兩者的顏色和樣式羅列出來，就足以凸顯不同：一邊是“棕和灰、褐紫紅和海軍藍(lán)”，另一邊是“檸檬黃、寶石藍(lán)、苔蘚綠、玫瑰紅”；一邊是“針織衫、夏日便服、長筒襪”，而另一邊是“聚酰胺纖維的玩具娃娃和內(nèi)衣上的荷葉邊堆積成山”[2]（P135）。當(dāng)穿著后者的人們享受著富足生活時，只能支付得起前者的人們正疲憊不堪地試圖入睡，因為第二天一早依舊要趕去投入日復(fù)一日的勞苦工作。

拉金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又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他親眼目睹了戰(zhàn)爭給他的同胞們帶去的創(chuàng)傷，也目睹了他們是如何通過重建家園、振興經(jīng)濟(jì)、擴張城市來為自己療傷的。在重建的過程中英國進(jìn)入了一個空前的時代，社會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化，城市化高歌猛進(jìn)，大城市出現(xiàn)，商業(yè)主義盛行，人們被現(xiàn)代化的浪潮裹挾著向前，商品文化吞噬了戰(zhàn)前祥和、單純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然而這一切還不夠，人們還在“尖叫著想要更多，更多的房子、更多的停車位、更多的拖車營地、更多的薪水”[2]（P189）。拉金深諳他在逐漸失去他心中的城市該有的樣子。在《消逝，消逝》中，他直觀表達(dá)了他的擔(dān)憂。他擔(dān)心快速的發(fā)展會窒息原始的美麗：車子會堵塞街道，高樓會遮蔽陽光，樹將被砍伐，農(nóng)田和村莊將被推平，騎車小販的叫賣聲將沉寂下去。拉金敏感地注意到，他竭力想要保存于紙上的英格蘭正在消逝，遠(yuǎn)去，成為商業(yè)浪潮中的精神孤島，用不了多久，英國將只存在于博物館、市政廳、畫廊和書籍里，供人們緬懷和追憶。在《消逝，消逝》中，人們可以讀到大量有關(guān)城市的文字：摩天大樓，汽車，咖啡館，垃圾，停車場，拖車營地，收購?fù)稑?biāo)，商業(yè)版面—被工業(yè)氣息浸染的文字。但這些文字恰恰倒映出綠色和自由的意象：影子灑在鮮嫩的草地，鄉(xiāng)村和田野鋪展開去迎接天空，讓人繼而想到《秘密花園》中的春天，《呼嘯山莊》中的荒漠和大風(fēng)，溫德米爾湖水和雪山，約克的日落，甚至是倫敦街頭綠意盎然的公園。在詩中，拉金不僅表達(dá)眷戀，還提出了問題，如對自然的掠奪—“砍倒的樹”；不可阻擋的城市化—“陰冷的高層建筑到來”；環(huán)境污染—“把污物扔進(jìn)大海”。他不是僅僅沉浸在懷舊的情緒中，而是已經(jīng)注意到了新事物的問題。在日常小事的冥想中懷有憂思并進(jìn)行思考，這是拉金式的崇高和他對新舊時代的致意。

新時代中人際關(guān)系也在悄然變化。在《諷刺詩》中，拉金放大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社交狀態(tài)，反映了人內(nèi)心深處的極度孤獨。詩歌中的主人公早已厭倦了晚會上的“餐叉和面孔”，只想獨自一人度過靜謐祥和的夜晚，與燈為伴，然而當(dāng)一對夫婦邀請他赴宴時，他卻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因為他深諳在現(xiàn)代社會中“獨處是自私的”、“美德是社會性的”[2]（P181）。所以，盡管想要拒絕，主人公最終還是接受了邀請。在《床上對話》一詩中，這種孤獨感又一次被放大了?！按采险勗拺?yīng)該最為輕松，躺在一起追溯久遠(yuǎn)，兩個人誠實的象征”[2]（P129）。在床上的談話本應(yīng)該是最為私密、親近、放松的時刻，但是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們已經(jīng)無法與彼此坦誠相待，肢體的親密已經(jīng)不等同于靈魂的坦誠?，F(xiàn)代社會的副產(chǎn)品之一即是人們心中筑起的高墻，而拉金所做的，就是試圖用描寫生命和生活中最平常的小事來喚起人們的駐足和反思。在《去教堂》中他將矛頭對準(zhǔn)了人類精神的荒原，拉金自己并不是上帝的忠實信徒，這首詩也并不是為了喚醒人們對基督教本身的虔誠，而是呼吁人們找回相信的能力，建造更豐滿的精神世界。

面對城市，拉金也并非總是悲觀陰郁的。在他筆下日常的、熟悉的、人群熙攘的街頭巷尾，讀者經(jīng)常能夠讀出一絲親切感。不論有多少冷眼批判，對于熱鬧喧囂的人群，拉金的描寫終究是帶著暖意的。在《去海邊》中，拉金寫道：

“一切都擁擠在低矮的地平線下：

陡峭的海灘，藍(lán)色的海水，毛巾，紅色泳帽，

安靜的小波浪在溫暖的黃沙上，

重復(fù)著新的潰散，更遠(yuǎn)處

一艘白色的汽船陷在下午—”[2]（P173）

這個景象是詩人的童年記憶，再往前追溯，他的父母也相遇于此，這片沙灘保存了兩代人的記憶。然而遺憾的是，有些事情已經(jīng)不同了：當(dāng)“白色的蒸汽船消失不見”、空氣開始浸染商業(yè)氣息、詩人也很久沒有光顧這片沙灘時，他有了難以名狀的失落，舊景色里有了物是人非的味道。但是緊接著，詩人又有了些許振奮，因為他注意到，盡管很多事情變了，人并沒有變—“年復(fù)一年笨拙地來到海灘”—人們依舊每年都會來到這里，帶著孩子和老人，一起享受陽光和海浪。當(dāng)人們有意識地來到海灘上放松自己，不僅說明人們的精神健康還沒有被商業(yè)浪潮吞噬，還說明，“夏日去海灘”已經(jīng)成了某種習(xí)慣和傳統(tǒng)，承載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是可以點亮冬半年的雨雪的共同的歡樂。拉金意識到，其實什么都沒變，人們依舊躺在沙灘上聽著海浪聲和半導(dǎo)體收音機的嗡鳴，這種堅守，使得他最珍惜的英格蘭得以保留。

拉金誠實地看待生活。它本就如此：黑暗悶燒，可光明也在傾瀉；有不公正，但也有驚喜；丑陋和美好如經(jīng)緯線一樣交織，映襯出事物本來的樣子。拉金寫海報上漂亮的女孩被涂鴉者改得不堪入目（《陽光普照的普雷斯廷》），寫海邊礁石間的巧克力糖紙、茶葉碎屑、生銹的罐頭盒子（《去海邊》），他從不拒絕生活中粗俗、不美的一面，也正是這些真實的元素讓他的詩歌有了張力和熟悉感。拉金就仿佛一個一半陽光一半陰影的角落，矛盾、真實、深入人心。在他的作品中，粗俗的語言和溫柔的本意共生，這種共生有時讓人很難判斷詩人是否是寬容的，但是起碼讀者可以釋懷的是，一方面，拉金說出了我們想說的真話，另一方面，生活的丑陋已被他無情批判過，讀過詩后，或許我們可以與生活達(dá)成和解。勞倫斯在《啟示錄》中曾經(jīng)說過，“我的靈魂是人類偉大靈魂的一部分，就如同我的精神是我國家的一部分一樣…我也是整體的一部分，我永遠(yuǎn)無法脫離整體”[3]。拉金的語言使他讀來有些冷漠和憤世嫉俗，但是實際上他對改變與逝去的難以釋懷，恰恰源于他的珍惜與在意。盡管有種種病痛和脆弱，拉金依舊相信這是個值得珍惜的世界，相信人類最珍貴的特性在于可以在重新舒展開來，屆時所有的憂思也就都變成了希望—

“永不靜歇的樹叢依舊搖曳

在成熟稠密的年年五月。

去年已死，它們似在訴說，

開始重生，重生，重生”[2]（P166）

他對人類的未來充滿信心，并在書寫平常小事的詩歌里一遍又一遍地歡慶著。時代在變，這個世界注定要變成拉金不贊同的樣子，但是他試圖留住美好的努力從不會失去意義。

參考文獻(xiàn)：

[1]：Whalen，Terry.Philip Larkin and English Poetry.Hong Kong：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1986.

[2]：Larkin，Philip.Philip Larkin：Collected Poems.Anthony Thwaite，ed.London：The Marvel Press，1988.

[3]：Lawrence，D.H.Apocalypse.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 Ltd，1931.

（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