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
太寧街是西灣河的一條橫街,在今天,知道的人很少吧。四十年前,據我所見的那小街,兩排都是紅磚屋,樓高一律三層,共有二十八個門牌;后來太古船塢要重建“太古樓”,就只剩下三幾個門牌了。
我想寫太寧街的往事,已有好些日子了。本來“往事”應在《憑闌集》下筆,但因為母親的病,該《集》草草收筆,關于太寧街的追憶就一擱至今。
1948年,我從佛山轉到香港的灣仔書院就讀,讀的是第八班。讀了一年,不能升級而留班,就遇到一位姓王的同學,大家成了好朋友。他名柏泉,人很聰明,琴、棋、書、畫,無所不好,且無所不精。我當時對風雅的事沒有興趣,但在多項的玩耍上卻超人幾級。柏泉的乒乓球與擲毫技巧也很不弱。至于街頭巷尾的不值錢的孩子玩藝,可以跟我難分高下的,在我少年時的朋友中就只有一個,那是容國團——我與柏泉相熟幾年后才與阿團成為知交的。
容國團后來被人稱為“多面手”,是指他的乒乓球技巧千變萬化,多彩多姿。于今想來,昔日的王柏泉也是個如假包換的“多面手”。今天,專業(yè)人員比比皆是,但“多面手”卻不多見。四十年前的太寧街,有個難得一見的特色,就是多方面的奇才、怪杰云集于斯??梢哉f,任何人在太寧街的街尾停留過三幾年,耳濡目染,再蠢也會變得聰明起來,對什么古靈精怪的事也懂得一點。從1949年至1957年這七八年間,我每天總有三幾個小時在太寧街流連忘返,因而荒廢了學業(yè)。
我當年的家是在太寧街對面的山頭——今天已不復存在的奧背龍村。因為認識柏泉,就成了他家的???。他的家位于海旁、街尾,是紅磚屋的“單邊”地下,門牌二十七號(已拆掉二十余年矣)。附有后院的幾百呎居所,住著王、彭二姓人家(彼此為世交)。大門常開,街坊朋友自由出入,于是成了賓至如歸的熱鬧之地。夏天時,到了傍晚,眾多的人一起在海旁納涼,有釣魚的,有下象棋的,有唱粵曲的,有聽“講古”的,還有高談闊論的。我到那里一坐往往就是七八個小時,直至深夜,母親就會派人“抓”我回家,有時罵一頓是免不了的。
柏泉有三個哥哥,都是才子。大哥名深泉,在中環(huán)的寫字樓任職,業(yè)余從事寫作,也喜唱粵曲。一談到文字,大家以他為可靠的“評判”,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外,很少有人與他辯論文章之道。深泉當時以秦西寧這個筆名發(fā)表小說等等?!扒亍睅в泄棚L,大概也與昔日秦淮有關,“西”為西灣河,而“寧”當然是指太寧街了。今天沒聽過秦西寧這名字的讀者,若對文藝有興趣的話,可能知道他后來多個筆名中的一個,那就是舒巷城。我認識深泉時,他已發(fā)表了后來成為小說珍品的《鯉魚門的霧》了。
柏泉的二哥名照泉,筆名王君如,是粵樂界的知名撰曲者。他善感而有文采,例如他早年《吟盡楚江秋》的“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歌衫舞扇》的“火山中,有孤鳳。春歸秋去夏至冬,貨腰賣唱泣聲中,淚與胭脂一樣紅”,與后來《飲淚彈歌送漢卿》的“長亭古道柳籠煙,落日蘆溝畫角喧。離緒千般無寫處,一腔別恨寄冰弦……”等等都是動人的曲詞。三哥是麗泉,書法清秀,一如其人,下象棋與彈三弦都瀟灑利落。
以上所述,只不過是太寧街王家四杰耳。
而說到在樂器上的才華,太寧街上誰也不及樣樣皆能的黎浪然。黎老兄以“玩”粵樂謀生,眾人都稱他為黎師傅。當年在“東方之珠”謀生可不容易。黎師傅是個很幽默的人,說笑話的本領有時比他的粵樂本領還要高。某年新春時節(jié),大寒天氣,黎老兄只穿單“恤”一件——外衣已在當鋪里。我們明知故問:“黎師傅為什么不怕冷?。俊彼趯擂沃醒鎏齑笮φf:“你們不知道嗎?我在扮‘泰山!”
說下象棋嗎?麗泉、柏泉和我都不算什么。常來太寧街二十七號的高手是十多歲的徐道光——是的,那位曾經代表香港出賽的神童徐道光。乒乓球嗎?“東區(qū)小霸王”是由于認識我而跑到太寧街去的。1959年,這位“小霸王”拿了世界單打冠軍——多面手容國團是也。
打功夫厲害的有陳成彪,說故事動聽的有彭芬,“吹?!贝档眠^癮的有綽號“咕喱王”與“大蛇恩”的王兆恩,不知死活為何物的有“大炮華”,足球高手有龔添貴、何佳,以及后來一度成為中國國腳的黃文華。其他的性格“巨星”如陳文、劉基、黃德寬、劉仔、楊仔、徐炳垣、甄錦旋,還有“通天曉”大珠、“科學家”王洪慶等等,真是不勝枚舉了。
戰(zhàn)后的香港情況復雜,覓食艱難,但人物與生活卻多彩多姿。太寧街二十七號的???,有的是奇才異士,他們在窮困之中也往往看得開而有樂觀精神,像范仲淹所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中有人米飯無著,有人要扮“泰山”;但自己還是看得起自己,不屑于做雞鳴狗盜之事。這樣,大家往往就相聚一起,一暢平生。今天,說來不免有所感觸,這些朋友死的死矣,老的老矣!
1957年7月31日,我要遠渡重洋,與太寧街的朋友分手。那時,到美洲去是近乎生離死別的事。當夜,我拿了紀念冊給“太寧”的朋友們題字。深泉(舒巷城)寫道:“此夜分離,燈前言送;他日來歸,談笑與共!”這是太寧街的文采了。
當威爾遜總統(tǒng)號(輪船)快要駛出鯉魚門海峽時,我拿著一只很長的手電筒向太寧街的方向閃射,依稀中我看到他們站在海旁以手電筒閃呀閃地回應……
(選自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隨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