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雨巷
與文學正式接觸,是從上中專開始的,那是一所外語大學的附校。當時我們的身份有點尷尬,被教育局以師范生名義,委托他們替區(qū)縣代培英語老師,因此被普通生稱為“吃飯生”,為此罷課不斷。而來自農(nóng)村的我有著雙重自卑,不僅是“吃飯生”,還是市區(qū)同學眼里的“老坦兒”,落落寡歡,既孤單又寂寞。后來發(fā)現(xiàn)離學校不遠有一個小書店,我便經(jīng)常一個人去那看書,后來竟喜歡得一塌糊涂,一有時間就去那蹭書看。
書是忘憂草,一旦沉浸其中,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瑰麗而多彩。不久我發(fā)現(xiàn),比讀書更讓人快樂的是寫作,起因是詩歌的突然闖入。那是1985年深秋的一個晚上。因為是星期日,市區(qū)的同學都回家了,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洗漱完了,準備看會兒書睡覺。當時“戴望舒詩集”正好在我床頭,是上鋪同學的手抄本,回家時留給我的。信手翻開,一下被《雨巷》驚到了。
優(yōu)美的詩句如山泉從心間淌過,帶著小夜曲般的旋律,在昏暗的宿舍里回響,反反復復,酸酸甜甜,凄凄切切。那年我17歲,見識了傳說中的凄美。一路讀下去,莫名的激動,整個人和詩的朦朧與飄忽不定一起沉浮,像被一個巨大旋渦裹挾著不能自拔。讀完后,我把詩集也抄了一份。也許因為是“初戀”,至今覺得《雨巷》的美無法復制。
我開始試著寫詩,把自認為好的抄在稿紙上,給報社寄去。然后一趟一趟往傳達室跑,結果收到的是退稿信,短短兩三行,我看了好幾遍。后來,還是不死心,又陸陸續(xù)續(xù)跑過幾家報社,有的還當面交給編輯,都以失敗告終。再后來就是畢業(yè)典禮。離校那天,我躲在操場的一個角落里,哭了好一會兒,這不是我要的青春,蒼白寡淡,唯有雨巷讓我留戀,盡管雨中夾雜著淚水。
工作后迫于生活壓力和心境轉變,金戈鐵馬代替了風花雪月,文學依然喜歡,但也只是喜歡而已。這就是現(xiàn)實,夢醒了,該干嗎干嗎去。直到有一天,在同里一條小巷里,遇到一家油紙傘鋪,那一刻,青春和《雨巷》驟然復活,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深愛著繆斯。那一年我30歲,終日奔波在單位、幼兒園和菜市場之間,但我還是決定拿起筆,無他,只為那“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
到了晚上,做完家務,等孩子睡著了,我便開始寫作。也許散文更適合我,寄出的稿子大多被發(fā)表,自信和熱情在心中不斷上升。但不久,新的苦惱來了,時間,屬于自己的太少了,幾乎是拿自己的骨頭榨自己的骨髓,寫得既辛苦又緩慢,常常有無力感,特別羨慕身邊的專業(yè)作家,有大把的時間用來寫作,不用上班,還白拿工資,不像我只有一些零散的“碎片”,白天累成狗,夜里再熬鷹。
說來意外,在威尼斯我卻被碎片的美征服。走進圣馬可大教堂的那一瞬間,我驚呆了。偌大一個教堂,從地板到墻壁再到高大穹頂,所有畫作全部由馬賽克鑲嵌而成。而成千上萬,看似和我們指甲蓋一般大小的馬賽克,在其色彩、金箔和陽光的交匯下,使整座教堂熠熠生輝,恍若天堂。原來碎片也可以成就輝煌!從此,我靜下心來,耐心雕琢生命里的每一個碎片,一厘米一厘米靠近文學。如果今生未了,那來生繼續(xù)。
圖書館情緣
1985年至1988年,我在天津外國語學校上師范班。有一次,我去辦公室交語文作業(yè),通過我們老師“正式”認識了圖書館王館長,當時她們正在聊天。其實我對王館長早有耳聞,博學多才,因為有心臟病沒結婚,一直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里。也許是緣分使然,當北寧公園里玉蘭花含苞待放的時候,我在僻靜處悄悄折了幾枝,然后去了她的宿舍。
她見了我,又驚又喜,問我為什么送花給她,我說不知道,只是覺得好看。她笑了,說好巧啊,今天是我生日,這是我收到的唯一一份禮物。從此,我們變得親近起來。當時每到星期日,除了郊縣的學生,市區(qū)的基本都回家,學校顯得很安靜。為了排遣寂寞,我經(jīng)常去她那兒玩,和她一起包餃子,或看書,或一起去看電影。后來,不知不覺成了忘年之交。
最初,學校的圖書館,只有一個“學生圖書部”是對學生開放的,閱覽室和大部分書籍我們無緣問津,那是為教職工和留學生提供的,直到1986年。這年秋天,“學生圖書部”從圖書館分離出來,在此基礎上建了一個“學生圖書館”。說是圖書館,其實就是一間大教室,王館長讓我負責。當她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心里的喜悅如千畝花樹一夜綻放,燦爛如霞,花香四溢。
接下來,我在學校的留言簿上貼了一份“號召書”,希望熱愛讀書的同學星期日過來幫忙。在外校,那是我記憶里最熱鬧、也是最激情的一天,來了好多同學幫著擦玻璃、放桌椅、編寫書目、登記造冊、分類碼書等等,一直忙到天黑。晚上一人一套煎餅果子?;厮奚岬穆飞希贿叧赃€一邊聊著白天的事,興奮得就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涌溢著七彩的水珠。
平時同學們借書,都是我做登記,看似瑣碎枯燥,其實也有樂趣,通過他們我知道了好多有趣的書,否則不知要等多久才相遇。特別是星期日更好玩兒,留校的師范生不約而同聚在圖書館,戲稱“會館”,大家在一起讀書、做筆記。如果哪位同學覺得某本書中的某個片段太精彩了,就念給大家聽……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友誼在讀書中建立,鄉(xiāng)愁在讀書中化解,文學的種子在讀書中萌芽。
如今,畢業(yè)整整三十年,雖然再也沒有回去過,但在圖書館經(jīng)歷的那些人和事,終生難忘。那時候我們是窮學生,在物質上從來沒有富裕過,但心中有夢,有詩,有遠方。此刻想來,最快樂的人生也不過如此。但遺憾的是,這個圖書館僅存在了半年,據(jù)說教室不夠用。解散的那天,我又去找了王館長,請她向校長求情,終未成功。那一天,我真正體驗了什么叫黯然神傷。
書信時代
讀完《三詩人書簡》,真真覺得是一本好書,好想與人分享。這三個人分別是奧地利的里爾克,俄羅斯的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時間是1926年。在這期間他們不曾謀面,卻通過書信實現(xiàn)了文學上的交流,精神上的會面和情感上的擁抱。雖然時光久矣,讀來卻溫度如初,我想這就是書信的魅力。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讀師范的時候,語文老師推薦我讀《古文觀止》。其中有兩封信,一封是李陵的《答蘇武書》,一封是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那天晚上,我讀了好幾遍,如久旱干裂的大地,突逢一場暴雨,那種酣暢淋漓直抵靈魂的大氣,一下把我震住了。從此,我開始有意識地閱讀信札類書籍,聆聽圣賢之言。
真實是一種力量。一頁信箋看似微不足道,卻濃縮著恣肆汪洋的激情,見證的不是歲月流逝,而是生命渴望交融的熱忱。它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聯(lián)系方式,更是心靈的需要,情感的依托,是傳統(tǒng)文化的外化。它特有的那種古典與抒情是獨一無二的,任時光流轉,科技更迭,它的美地老天荒。
體會到這一點,再讀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詩人的內心獨白躍然紙上;重溫“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的時候,范曄與陸凱的友誼讓我向往。寫下如此詩句的筆端,流注的不是廉價的墨水,而是美好的情愫。這已不單純是文字間的交往,而是心與心隔著千里煙波的靈犀碰撞,一個符號,一處殘缺,甚至一個折皺,都可以傳達彼此的心情。
恰在此時,屬于我的書信時代也在紙上悄然開啟。那時候,大多數(shù)人家里都沒有電話,與親友的聯(lián)系主要靠書信。寫信的時候,心情浪漫而惟美。在微風拂面的春天,在粉荷芭蕉的夏日,在碩果累累的秋天,在紅梅堆雪的日子,小坐閑窗,用鋼筆,用彩色信箋,將情感匯成一條文字的小溪,裝進一個素雅的信封,貼上一張精心選過的郵票,讓親情與友愛隨著風兒飛向遠方。
然后開始計算回信的日子,既忐忑又興奮,一會兒擔心寄丟了,一會兒又怕他(她)不能及時看到,一會兒又回想自己信的內容是否妥帖。白天與黑夜,就這樣在期待中度過;讀信的時候,迫切中夾雜著甜蜜。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讓自己靜下來慢慢讀。讀完后,找一個妥善的地方存放,待到思念的夜晚,拿出來再讀,重溫最初的溫暖與寧靜。
寫到這,手機鈴聲驟然響起,仿佛有意打斷我的思緒。當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三詩人書簡》時,心底忽感滄桑,我,我們這個時代,究竟在時光里遺忘了多少美好的東西?比如書信。
跌落的手帕
朋友送我一盒繡花真絲手帕,猜我喜歡留作紀念,說現(xiàn)在很少有人用了。逐一展開,一下被驚艷到了,上面的花哪里是繡上去的,明明就是長在上面的。輕輕撫摸,溫柔如戀人的手直達內心,讓我頓生愛憐與感慨。愛憐是因其華美。感慨是因時光流逝,如此美的東西,也難逃被日益沙化的生活吞噬的命運,淪為舊時光里一個物件的標本,不禁有些恍惚,如故人不期而遇,難免有些激動,又有些生疏,還有些莫名的愧疚,總之百感交集。
手帕曾是生活中最浪漫、最溫情、最實用的物件,替我們表達情意,為我們遮風擋雨,陪我們嬉戲玩耍。小時候,爸爸帶我去踏青,趕上絲絲小雨,將手帕的四個角各打一個結,給我套在頭上當帽子;有時,媽媽把它疊成尖耳朵、長尾巴的小老鼠,給我當玩具;姥姥領我上街,用它裹一把零錢;小朋友湊在一起,用它把眼睛蒙上,玩捉迷藏;過年的時候,媽媽帶我去照相,用它在我的小辮上打個蝴蝶結……這一切猶在眼前,又恍如隔世。
記得上中專的時候,我和上鋪的同學鬧翻了,忘了因為什么事,好幾天不說話。有一天去圖書館的路上,她跑過來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讓我們和好吧”。我賭氣扔地上,沒說話。她愣了一下,突然背過臉去,哭了。我本能地把手帕送過去。她抖開它,一邊哭一邊擦。眼看著手帕被她的淚水浸濕,我終于撐不住了,含著淚去握她的手。如今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她、手帕還有那晶瑩的淚珠,一直定格在我心里。
走進歲月深處,得見手帕,原來是情的代言,因淚而生,而淚又多是因情而流。王勃和朋友道別,寫下“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都t樓夢》中,黛玉捧著寶玉給的舊帕,含淚寫下“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即便山野村姑,也知道“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思)來豎也絲(思)”。尤其在演義歷代悲歡離合的戲臺上,丟帕,拾帕,還帕,帕為媒,成就了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
上世紀90年代,紙巾取代手帕,進入物質時代,形形色色的誘惑撲面而來。紅男綠女各領風騷,追名逐利、聲色犬馬者前仆后繼;裝嫩賣萌、傍款隨腕者隨處可見。愛情變得撲朔迷離,詭異跌宕。于他們而言,眼淚化作攻城略地的武器,隨意拋灑,收放自如。友情的淚也干了,充盈在人們眼里的是利用、利益和利害沖突。那個綿長樸素的時代,隨著手帕一同遠去。那種質樸與單純,隨手帕一起跌落,同時也跌落了,那顆曾經(jīng)柔軟悲憫的心。
責任編輯:楊希
作者簡介:
李金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作協(xié)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高研班學員。出版過散文集《有一扇窗為你打開》《此岸風月》。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散文入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