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讓我聆聽三天世界

黃星

她從書架上瞥到這本書，她輕輕摩挲著書的封面，眼睛莫名濕潤了。她拿著書去收銀臺結(jié)賬，拿出了和這本書定價相同的錢。售貨員張嘴說了一大堆，她心慌得厲害，拿了小票匆忙逃離。書店外的陽光有些強(qiáng)烈，她伸手遮了遮陽光，然后看了看小票，上面清清楚楚地印著八折優(yōu)惠。這才明白，剛剛那個售貨員是在告訴她，這本書打八折。想到這里，她懊惱地低下了頭。四周是詭異的安靜，至少在她感覺是這樣。今天出門，她忘了戴助聽器?？墒谴髁擞惺裁从媚兀坎徽諛勇牪欢畡e人說些什么。

她再次盯著書名：《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渴望從心底柔軟脆弱的地方生起，假如讓我聆聽三天世界……

一

清脆的敲擊聲傳來。她睜開雙眼，覺得不大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掀開窗簾，空氣中有迎春花的清香。其實(shí)每個早晨美得剛剛好，如果忽略自身缺陷的話。

她擰開了水龍頭，“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嚇了她一跳，她下意識摸了摸耳朵，沒有戴助聽器。奇怪了。她疑惑地?fù)u搖頭，一不小心，玻璃杯子摔到了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聽到了？她壓抑著巨大的欣喜，在她的家，這個封閉的屋子里到處做實(shí)驗(yàn)。她歡快地奔跑，聽到了清晰的腳步聲;她把門弄得“吱呀吱呀”地響;打開電視，聽到了女主持人甜美的聲音;她飛奔出家門，聽街上孩子的笑聲，汽車從面前“嗖嗖”疾馳而過，聽風(fēng)聲“呼呼”，好像還聽見了迎春花綻開的聲音……

她聽見了，那是以前幾乎無法捕捉到的奇妙的聲音，是戴上助聽器也模擬不出來的聲音。身后傳來了“噠噠噠”的聲音，急促而持續(xù)。她回過頭，看見了焦急尋找她的父母。淚水模糊了雙眼，母親急忙把她緊緊地?fù)г趹牙铩Ｋ煅食隽寺暎骸鞍?，媽。我……我能聽見了。”心的每個角落被巨大的喜悅填滿，她最想把這個消息分享給父母，這些年來無怨無悔守在她身邊的人。她的普通話很不標(biāo)準(zhǔn)，太多年了，說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整個上午，她都和父母在長長的街道上，接觸和辨認(rèn)各種聲音，快活得像只學(xué)飛的小鳥。她和父母回到家，多年的沉默被擊碎，小小的屋子里洋溢著多年沒有的笑聲。廚房里，母親在忙碌，父親在打下手。她仔細(xì)聽著廚房傳來的“刺啦啦”聲，還有廚房里的對話?！袄咸鞝斂伤汩_眼了……”這是母親的祈禱聲?！耙磺卸紩闷饋淼摹边@是父親的隱忍聲。

她聽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既心疼又心酸，以前她忽略太多。這是她吃過最美味的午餐，桌子上全是她愛吃的佳肴，父母的筷子沒有閑過，她碗里的菜堆成小山，眼淚和菜被她一起咽下去。

吃完飯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fā)呆。無聲世界的隔膜被戳破，她開始不適應(yīng)這樣復(fù)雜而有聲音的世界。她的視線落在了書桌上，那本《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靜靜地躺著。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冒出來，假如我只有三天聽力，該怎么辦？恐懼揪住了她脆弱的心臟。是夢嗎？可不可以不要醒來？

二

春天的早晨夾雜著微微的涼意，天好干凈，是那種澄明的藍(lán)。她的馬尾甩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像春天的精靈，優(yōu)雅而有活力。她有多久沒有抬起頭，笑著走進(jìn)校門，走進(jìn)班級了？

剛走到座位上，她笑著和同桌說了一聲“早安”。同桌詫異地盯著她，嘟囔了一句：“她今天怎么不一樣？”她心里有些失落，但還是露出燦爛的微笑：“告訴你哦，我能聽見了?！薄笆裁矗俊蓖勒痼@的樣子讓她感到無措，同桌大喊，“大家快來啊，有大新聞，大新聞！”馬上就有愛八卦的同學(xué)聚攏過來。“你們知道嗎，”同桌故作神秘，“我同桌能聽見了！她居然能聽見了！”人群立刻沸騰，唧唧喳喳好似一群聚攏的麻雀。

她覺得頭暈，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慌。

“真的假的？”有個女生表示懷疑，大喊了一聲：“喂！”聲音大得嚇人，她捂住了耳朵。“哇！平時這個聲音她都沒反應(yīng)的?？磥硎钦娴哪苈犚娏恕！?/p>

她尷尬地笑了，很不自在，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自在。

“切，我看她平時可能就是能聽見，故意裝著聽不見，好光明正大地占著全班最好的位置享受特殊待遇?，F(xiàn)在玩膩了吧？”一個女生不屑的話語擠進(jìn)她的耳朵，馬上就有好幾個人點(diǎn)頭附和。

不屑的表情、刻薄尖酸的語氣、周圍同學(xué)的冷漠都好似尖銳的冰一樣，狠狠地扎著她的心。她攥緊了拳頭，低下頭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是夜，她的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出孤單的形狀。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像一洼不見底的深潭。此時，她是個迷路的小孩，忽然好懷念不能聽清這個世界時的日子，那樣多好啊。

三

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享受著難得的安靜，她來自安靜亦回歸安靜。風(fēng)輕輕吹散她額前的劉海，這樣才好，他們看不見她紅了的眼睛。忽然不習(xí)慣不適應(yīng)這個世界的復(fù)雜，還有人心，于是失望恐慌。

她手捧著《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看累了，閉上雙眼，聽葉子的悄悄話。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聽力又會消失。不勞而獲的東西，總要被拿回去的。

她被海倫·凱勒樂觀積極的心態(tài)深深震撼了，自己比她幸運(yùn)太多。目能視，她能看見藍(lán)得很深的天空，能看見迎春花明亮的黃，能看見春天的綠，能看見大千世界的美麗。尚能聽，雖然只是極小極小的聲音，但好在上天沒有完全奪走她的聽力。能感能觸能嗅，她能感到風(fēng)把發(fā)絲撩到耳后的溫柔，能觸到河水的冰涼，能嗅到迎春花的清香。能寫能畫能記錄和描繪這個世界的美好。多幸運(yùn)，其實(shí)這個世界上比自己不幸的人有很多。

一個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跑向她，眼里閃著星星一樣的光。她的手一上一下靈巧地跳動著，像路邊盛放的迎春化。這是手語，但她看不懂，此時此刻，卻無比希望可以讀懂。后來她猜到了，小女孩是想要她喝完的水瓶。她萌生了想學(xué)手語的想法，笑了。之前的她給自己做了一個繭，把自己困在漆黑狹小的世界里?，F(xiàn)在該走出去了。

她醒了，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腦子昏昏沉沉。她做了一個夢，好真實(shí)的夢。她聆聽了三天世界，她聽到了世界的聲音。晨光熹微，這個世界依然寂靜無聲，她聽不到床頭清脆的鬧鈴聲，可是她感到了風(fēng)的輕柔，她看到了鮮艷的綠，聞到了窗前迎春花的清香。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