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桐桐 攝影/張清波
她的身上已沾染了太多這個時代的喧囂,而他依然活在他赤貧而真誠的年代。
洛方是在1984年進譯制廠的。那時候,桐先生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洛方不能說是聽著桐先生的聲音長大的,但絕對是因為聽了桐先生配的電影,才選擇了配音這條路。
上班的第一天,領導問洛方:“你為什么學配音???”
洛方說:“因為喜歡桐老師?!?/p>
辦公室里,發(fā)出一陣笑聲。這陣笑聲里,充滿了各種熟悉的嗓音,有來自《基督山伯爵》的,有來自《尼羅河慘案》的,還有來自《水晶鞋與玫瑰花》的……
桐先生也在辦公室里,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像他配音的王子。
他沒說話,只是微微地笑著,為洛方的少不更事。
那一年,洛方 22歲,桐先生 35歲。一個青春爛漫,滿腔熱血;一個久經(jīng)歷練,深諳世事。
同樣是剛才的那一陣笑聲,桐先生聽到的,卻是另一番味道。有一番是輕蔑的辛味,有一番是嘲諷的辣味,還有一番是嫉妒的醋味。
后來,桐先生和洛方說:“你知道你那句話,給我惹了多少麻煩?”
桐先生畢業(yè)于上戲,演過一段話劇,后來被老廠長拉他進配音圈。老廠長是個懂戲的人,他喜歡有表演經(jīng)歷的人來配音。他覺得一個會表演的人,才能用心去演繹聲音。后來,桐先生也這樣教洛方的。
那是洛方進廠配的第一部片子。桐先生是游手好閑、為非作歹的貴族,她是被欺侮的賣花姑娘。
進棚的時候,洛方有點緊張,“救命”這兩個字,洛方怎么賣力,都喊不出導演要的味道。
桐先生說:“小洛,你要知道,你不是在給別人配聲音,是你在演這個賣花姑娘。你不要通過別人的表演來配合情緒。你要從自己的內心尋找依據(jù)?!甭宸奖淮呙咚频狞c了點頭,喊出來那聲“救命”就順耳多了。
那天工作結束之后,洛方說:“桐老師,今天謝謝你教我。我請你吃飯吧?!?/p>
桐先生推著他的永久自行車,往前走。他說:“兩句話算不上教。請飯也不必了,得注意影響。”
“你怎么這么封建啊。你未娶,我未嫁,吃頓飯有什么好注意的?!?/p>
桐先生笑了笑,說:“謝謝你,我心領了?!?/p>
然后一只腳踩上車蹬,另一只一蹬、一蹬、滑行、跨腿——傳統(tǒng)而經(jīng)典的上車方式,一絲不茍。
洛方進廠一年之后,才多少明白了一點人事。名氣在有編制的隊伍里,并不一定是件好事。前輩們還在,風頭不好太盛。那時候,“名”還不能直接轉化為“利”,但可以很方便地轉化為“小鞋”。比如,盡管桐先生有華麗的聲音,且有點小名氣,可是就不分給你主角能怎樣?讓你配大叛派、小流氓、工頭甲、路人乙……我不打你,不罵你,只孤立你,惡心你。
于是,洛方開始慢慢懂得了桐先生在廠里的沉默與小心翼翼。
洛方很替桐先生報不平。她說:“他們整你,你倒是向上級領導反映啊。要不然我?guī)湍銓懩涿??!?/p>
桐先生說:“我不是爭一部片子,我是要能安安心心的工作。名氣這種事,早晚會過去的,他們也就安心了。”
那是1985年的冬天,清晨的空氣里飄著淡淡的煤火味兒。桐先生病了,請了假。洛方原本想下了班,就來看他的。可是想起“影響不好”,還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才過來。
桐先生住在淮海中路一幢老洋房的二樓。房子是父親留下來的,現(xiàn)在他一個人住。30平方米,與鄰居合用一個廚房。
洛方給桐先生煮了面,端上去,冰冷的屋子里,就有了暖融融的氣息。桐先生端著碗,慢慢地吃著,全身凍結的毛孔,都仿佛透過氣來。
洛方說:“要是老廠長回來就好了。”
老廠長和桐先生是師徒,也是朋友。 他在廠里的時候,對桐先生多有照顧。但這幾年,身體不好,等于是半養(yǎng)半退了。
桐先生眼睛一瞪,說:“你可別去找他!”
可忽然又覺得,吃著人家的面還這么兇,有點不大好。他說:“對不起啊,我……”
洛方看著他窘迫的樣子,掩著嘴,咯咯地笑了。
第二年,洛方經(jīng)領導介紹,交了一個男朋友,叫黃懷琛。家里干部出身,復旦讀的大學,畢業(yè)直接進了區(qū)委。洛方家里都比較認可,于是兩個人就正經(jīng)八百地談起來。
每個周日,黃懷琛都會約洛方出去。去復興公園逛逛,或是音樂茶座坐一坐。看電影這種事就免了,因為他能想到的,洛方都看過。
后來,洛方還把黃懷琛帶給桐先生看了看。她說:“你是我老師,得幫我把把關?!?/p>
桐先生同意了,請兩個人來家里吃了頓飯。飯桌上,桐先生和黃懷琛談人生、談理想,談品德、談血性,于是在推杯換盞間,便成了朋友。桐先生還送給黃懷琛一本心愛的書做見面禮。那是周國平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定價1.3元。
黃懷琛請桐先生朗誦一段,桐先生也不推辭,站起身,帶著醉意,朗朗詠誦。
“他賦予世界以審美的意義,可他心里明白,這不過是詩人的譬喻,因而所賦予的意義時時有失落的危險。他做夢、沉醉,可他心靈的至深處卻醒著,并且冷眼審視這夢著醉著的自己,生出了一種悲哀和厭倦?!?/p>
話音落下,兩個男人的眼里,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淚光。
洛方看著,心里便生出星星點點的醋勁和惱意。
洛方不想承認,她帶黃懷琛來見桐先生是有私心的。她期望能在桐先生的臉上,看到一絲嫉妒,或是落寞。
可是沒有,一絲都沒有。
桐先生還語重心常地說:“小洛,懷琛不錯,你要好好珍惜?!?/p>
不過,他的坦蕩,倒是幫洛方下了決心。不久,她就答應了黃懷琛的求婚。
1987年,洛方嫁給了黃懷琛。1989年,她離開了譯制廠。那一年,譯制片的熱潮,隨著充滿理解主義的八十年代,轟然而去。
有時候想想,也真是有趣。曾經(jīng)為個主角,爭個你死我活,可現(xiàn)在廠里只剩十幾個人。十塊錢的加班費都開不出來,誰還愿意配。
洛方辦好辭職的那天,請桐先生吃飯。這次她沒叫黃懷琛,只有她一個人。他們到外灘東風飯店二樓。那里開了上海第一家肯德基。鮮紅的大牌子上,掛在巴洛克新古典主義的建筑上,像這個時代一樣莫名怪誕。
洛方說:“你干嘛不走呢?都什么年代了。趁著還有點名氣,出去走走穴,把錢掙了多好。何苦守在廠里看他們臉色,有意思嗎?”
桐先生說:“我終于等到有活干了,為什么要走。我愛這行,和掙多少沒關系。”
洛方沉默了一會兒,說:“干嘛這么固執(zhí),非和自己過不去?!?/p>
他推了推面前的炸雞說:“這個東西可能會越來越受歡迎,可是我永遠不會愛?!?/p>
那一刻,洛方有點后悔來肯德基了,因為沒有酒可以讓她一飲而盡。
離開譯制片廠,洛方進了電視臺,后來又和朋友一起開了文化公司。那個是盛產(chǎn)商業(yè)奇跡的年代。物質膨脹的速度遠遠超越想象。洛方有了新的世界,便與過去漸行漸遠。她和過去唯一的聯(lián)系,大概也就只剩下引進大片的中配版。
1993年,體制改革,卻沒有把譯制廠獨立出來,被動地成了總公司的加工廠。不斷下壓的片酬,壓斷了所有人的信仰。只有一個人,仍樂在其中。有時,洛方會在超級英雄的嘴里聽見他的聲音;有時,是從卑微的仆人那里,有時候,他是邪惡的大魔法師;有時候,他是落難的王子,就像她第一次遇見他一樣,清傲高貴。
2004年,洛方40歲。有一次,她去朋友的公司,看見朋友的秘書剛剛送走一個熟悉的背影。她問:“那是誰???”
朋友不屑地說:“拉贊助的。也算配音大師了,可開個朗誦會都沒錢?!?/p>
洛方聽了,突然瘋了似的跑到樓下。
她遠遠地就看見了桐先生,臉在樹蔭里,看不清輪廓,但背影依然挺拔。他推著自行車,一只腳踩上車蹬,另一只一蹬、一蹬、滑行、跨腿——還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上車方式,一絲不茍,從未改變。
洛方通過朋友,贊助了桐先生。她反復叮囑朋友千萬別說出來。
桐先生的朗誦會辦的很成功,還有電視臺采訪了他。
那天主持人問了個很私人的問題。他說:“桐先生,你為什么一直獨身呢?從沒有喜歡的女孩嗎?”
桐先生先是笑了,后來又抿起嘴,想了想,說:“其實,我也有喜歡過的女孩,在我病的時候,她給我煮過一碗面。可是那些年,我在廠里受排擠,又沒什么家底。愛人家,不是害人家嘛?!?/p>
洛方一個人看了這場訪談,聽到那一段的時候,忽然就落淚了。
黃懷琛下班回來,剛好看見桐先生最后的鏡頭。他說:“哎呦,這不是桐老師嗎?好多年都沒聯(lián)系了。咱們有空去看看他吧?!?/p>
洛方卻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咱們別去打擾他?!?/p>
其實,每天上班,下班,洛方都會開車經(jīng)過淮海中路,經(jīng)過那幢陳舊的老洋房。
它的一樓,已經(jīng)改做一家叫YOYO的外貿服飾店;三樓搬來一對年輕的法國人。不過,它的二層,依然住著那位幾十年的老住客。
洛方從不敢停車去探望。
因為她的身上已沾染了太多這個時代的喧囂,而他依然活在他赤貧而真誠的年代。